人間四月芳菲盡,山寺桃花始盛開。燕然順着那條小溪水,穿過那片桃花林,越過那座小山坡,滾下那條綠草地,但覺渾身無一處不是痠痛難忍。好不容易立起身來,放眼望去,一座小小佛寺赫然矗立在一片青翠欲滴的竹林之中!
燕然撓撓頭髮,渾沒想過那桃林之後竟有這麼一座清幽佛寺。只見那寺院白牆黛瓦,氣象莊嚴。寺前分三門,朝陽而開。中爲佛宗空門,左右分別爲無相及無作之門。空門上題有一長匾,自右向左書着“桃花禪寺”四個鎏金大字!
燕然忽地想到那白袍人的可驚可怖處,頓時心有餘悸,只想離得此處越遠越好。可是折騰了這大半日光景,此時人已是又累又餓。於是轉念又想,何不偷偷溜進這禪寺裡,隨意尋些吃食填填肚子?最好再尋一處隱秘之所躲藏起來,反正跑是絕計跑不過那白袍人,倒還不如就在這禪寺裡暫避一夜,等明日那白袍人也悻悻而歸了,自己再從從容容下山?
既然打定主意,他便是鬼鬼祟祟地想繞行到那佛寺後牆去,卻不想這佛寺正門瞅着甚是不大,禪院內倒是恁地幽深。他足足在那竹林裡穿行了一炷香功夫,這才悄然貼近那佛寺後牆,所幸一路之上並未遇見旁人。
他附耳緊貼牆壁,牆後隱約傳來一聲聲似有若無的鐘響。細細分辨,但覺鐘聲蒼涼,誦聲朗朗,偶爾幾聲“咚咚”的敲打木魚聲格外悠揚。他算算時辰,想來此時正是禪寺僧人們晚課時間,不由得大喜過望,忙左右環顧無人後,便翻身輕輕躍進了那禪院內。
禪院之中,松柏參天,林蔭小道,清爽宜人。燕然素喜這層林疊翠之地,一見之下頓覺心曠神怡,便是連那身上的傷痛都似好了幾分。他手足並用,悄悄爬上一棵參天古柏,藏匿在那茂密的枝葉中四下打量着這座庭院深深的禪院。
桃花禪寺坐西望東,燕然放眼望去,涇渭分明地分作北院、中院和南院三大院落。方纔傳來的暮鐘聲、木魚聲、僧人們的誦經聲便是出自這中院內的大雄寶殿,只是那大殿並不甚雄偉,倒是金碧輝煌精緻得緊,想來這佛寺香火甚盛。
北院風景與衆不同,小橋流水,亭臺樓榭,繁花似錦,曲徑通幽,赫然竟是一座小巧雅緻的後花園。燕然隱約見到幾名盛裝女子穿梭其中,正值清明時分,想來必定是有大戶人家的女眷來此佛寺敬香還願,寺院特築此園以供香客留宿。忽又轉念想到,莫非那桃林裡的白衣佳人便是住於此處?
南院則是樸素靜寂了許多,空無一人的連排僧舍裡,各類物事擺放得井然有序,窗幾明淨,院裡一塵不染。南院西角似有炊煙裊裊升起,燕然大喜,知是僧人膳房,僧人們晚課後必會來此就餐。
燕然小心地滑下柏樹,悄然無聲地便往那南院摸去。一路有驚無險地避過幾個人影,又有驚無險地從那寺院膳房裡偷得幾個熱氣騰騰的白麪饅頭。他瞅得膳房北面不遠處有間門窗緊閉的廂房,心中一動,忙湊前一看,原來正是僧人們堆積柴火草料的柴房!
他心裡暗喜,恰巧那柴房並未落鎖,四下窺得無人,忙悄悄推開大門,輕身閃了進去。柴房之內空曠寬敞,一面堆着枯枝碎木,想來必是僧人們引火做飯、燒水取暖的柴火,另一面卻是堆放着大米油鹽等主食調料之物。
柴火旁邊有一堆乾枯稻草,堆起約有一人來高,他鑽到那草堆之後,擇了些乾淨稻草搭了一個小窩,然後便一頭縮在裡面,頓時覺得渾身輕鬆,舒適無比。他雖是貴介公子,但隨父兄在那草原之上追殺馬賊時,並不缺少野外生存的經歷。相較那悽風苦雨的大草原,這間柴房無疑已是強得太多,不漏風更不漏雨,房屋乾燥稻草新鮮,他很是滿意。
於是他便窩在那草堆裡,津津有味地吃完兩個饅頭,然後,倦意上涌,歪在那草堆裡沉沉睡去。
這一覺睡得是昏天暗地,也不知過了多久,迷迷糊糊中但覺得右耳瘙癢難耐,他不耐煩地撓了撓耳朵,可是那瘙癢仍是一陣一陣地傳來,癢得他只覺得全身無處不癢。嘟嘟囔囔中他睜開了眼,卻發現一雙黑如點漆、靈動無比的眼眸似笑非笑地盯着自己!
他駭然一驚,忙往後撤了一下身子,定睛一看,原來竟是一個粉妝玉琢、嬌豔欲滴的小女孩正笑盈盈地蜷在一旁,她那纖纖小手上捏着一根細長細長的稻草,想必剛纔她便是用這根稻草撓着自己的耳朵!
小女孩不過十一二歲的模樣,正悠哉悠哉地蜷在草堆上,一頭墨緞般的長髮綰成了一個清爽簡單的髮髻,用紅綢綴了晶瑩小巧的鈴鐺繫住,卻有幾縷鬢髮垂在側臉,更添幾分俏皮。只見她膚若凝脂,脣若淺櫻,眼波顧盼之間,越發顯得她狡獪聰慧,乍見之下,幾疑是林中精靈。
燕然撓撓頭髮,驚疑不定地低聲問道:“小丫頭,你是誰?你怎麼會在這裡?”那小女孩隨手將那根稻草一甩一甩的,瞪大着眼睛,很無辜地回道:“我還要問你呢?你幹嘛睡在這裡?剛纔我過來玩,哼,倒是被你嚇了一大跳!”
燕然半立起身子,四下張望了下,赫然發現天色已是暮晚時分,周遭萬籟俱寂,除了面前這個精靈般的小女孩,卻是並無任何人影。那小女孩又用那根稻草戳了戳他耳垂,嬌聲低喝道:“喂,大個子,本小姐在問你話咧!”
燕然有些不耐煩地撥開那根稻草,重新坐回草堆裡,小聲怒喝道:“你是誰家的小丫頭?幹嘛老是用這稻草撓我?”
那小女孩金枝玉葉,天潢貴胄,自幼便在那深宮之中,可說是萬千寵愛聚於一身。自懂事以來,接觸最多的無非是一些宮女、侍從、僕婦之類的下人,見面說話無不唯唯諾諾畢恭畢敬的,何曾有誰說話如燕然這般肆無忌憚?更別說這麼色厲內荏地低聲呵斥了。
那小女孩一愣,便是要咧嘴大聲呼喊起來。燕然眼疾手快,慌忙將她拉過懷裡,右手緊緊捂住她的小嘴,在她耳邊低聲求道:“別叫!千萬別叫!我不是壞人!有個大惡人追着殺我,我才躲在了這裡,明天一早我便下山啦!”
那小女孩兀自在他懷裡掙扎不已,一張小臉漲得通紅,嘴裡含糊不清地“嗚嗚嗚”個不停。燕然沒奈何,只得暗暗又加了一分力道,那小女孩掙脫不得,慢慢也就安靜下來,只把一雙烏溜溜的大眼睛狠狠地瞪着他。
燕然仍然緊緊捂住她的小嘴,溫言軟求道:“小丫頭,我真不是壞人!只要你不叫,我絕計不會害你!倘若你答應不叫的話,我便放開你,你可明白?”那小女孩的眼睛轉了幾轉,連連點頭示意明白。
燕然鬆過一口氣,又用眼神示意了一下,那小女孩自是點頭不已。燕然小心翼翼地衝她說道:“那我可就放手了,你答應啦,可是不會叫哦?”那小女孩似是氣極,狠狠地瞪了瞪眼,只是那表情可愛之極,殊無可畏之意。
燕然慢慢鬆開右手,那小女孩一動未動,只是直愣愣地盯着他。其時天色已晚,明月高照,清冷的月光透過頭頂的一扇天窗,投射在那小女孩的小臉上,越發顯得膚白勝雪,脣紅似櫻。燕然瞧到她小臉上隱約可見幾道烏黑的指印,忽然一陣心虛內疚,仿似自己褻瀆了這世上最完美的事物一般,不由得低下頭,訕訕地說道:“對不起了,剛纔我也是一時情急,可還痛麼?”
那小女孩突然起身向外跑去,大聲叫道:“來人啦……”燕然愕然之餘,慌忙飛身將她撲倒在草堆上,想也沒想,便用右手再次捂住她的小嘴!那小女孩將頭一扭,卻是一口咬在燕然右手拇指根部,恰好便是他右掌魚際穴上,直痛得燕然倒吸一口涼氣,但唯恐鬆手後那小女孩又大叫大嚷,也只得忍痛死死抵住那小女孩的小嘴,莫讓她再叫喚出來。
那小女孩在燕然身下拼命掙扎,兩隻小腿四下亂踢。燕然怒極,情急之下也便忘了男女有別,伸出左手便朝她身上“啪啪”就是兩巴掌!那小女孩頓時“嚶嚶”抽泣起來,兀自還在燕然身下扭來扭去。
燕然索性用左手捉住她的兩隻小手,按緊在她背後,同時左腿下壓,也是緊緊壓住她的雙腿。那小女孩再也掙扎不得,也便放棄了掙扎,在燕然身下“嚶嚶”地哭個不停,只是那小口仍是咬着燕然右手不放,脣間已是滲出絲絲血跡。
燕然怒道:“你鬆不鬆口?”那小女孩置之不理,兀自咬得更緊。燕然無奈,再次溫言求道:“好姑娘,你別咬了行不?我也放開你,只要你不叫,我什麼都依着你,我向你賠禮道歉,我向你磕頭作揖,行不行?”
那小女孩含着淚水點了點頭,慢慢鬆開了她的小口,燕然鬆了一口氣,也就慢慢放開了她身子,只是她突然又是一口狠狠咬下去,痛得燕然低聲慘嚎了一聲,這才慢慢蜷縮在一旁,猶自含着淚狠狠地瞪着燕然。
燕然右手拇指根部已是被她咬得血肉模糊,深可見骨,痛得他似乎整個右半身都麻木了起來。燕然忙扯下一角衣衫,將傷口緊緊包紮住。
燕然痛斥道:“小丫頭,你屬狗的啊?咬得這麼痛!”那小女孩臉上猶掛着兩行淚,卻是倔強地扭頭衝向另一面,也不說話,神情倨傲之極。
燕然強忍着傷口的劇痛,儘量溫和地說道:“小丫頭,真正對不住了,可是弄痛了你吧?你剛纔不是答應過我不叫麼,一放手你便又是逃又是叫的,我也是一時急暈了頭……”
燕然又道:“真是有個大惡人在追殺我,我也是無奈,才躲進這裡,天一亮我便走,絕計不會傷害你的!你別再叫了,行不?”
那小女孩轉過頭來,卻是“哇”地一聲又哭了起來,燕然沒法子,只得在旁插科打諢,溫言相勸,好不容易那小女孩才慢慢止住哭聲,小聲地抽泣道:“好痛!你這個大壞蛋!”
燕然習慣性地用右手撓撓頭髮,卻又扯動了傷口,痛得齜牙咧嘴的,又不敢大聲叫喚出來。那小女孩“撲哧”一笑,隨即又板起一張小臉,狠聲道:“活該!誰讓你這大壞蛋欺負我的!你!你竟然還打我!”
燕然只得再次連聲道歉,許下百種小女孩子喜愛的小玩意兒,答應下山之後便去市集買了送與她,那小女孩才破涕爲笑,勉強答應不再叫嚷,且暫時原諒他的胡作非爲與毆打幼女等不齒行爲。
燕然若有所失,悻悻地問道:“小丫頭,你究竟是誰啊?怎麼會到這佛寺?又怎麼會跑到這柴房裡?”
那小女孩白了他一眼,卻是驕傲地輕聲回道:“哼,偏不告訴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