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無處釋放的青春貳拾捌(1)
“我的圓凳呢?”邵美討債似地站在我面前。
“林培他們擡去玩麻將,你用小板凳將就寫。”我躺在讓班上四五十個男女都嫉妒不已的大木牀上,啃着半個半青不紅的蘋果。
“沒正式姿式,這字能寫好嗎?”邵美放下筆,順手抓起《飯店管理》,“我先看看書。”
“隨你,這種小事也不用徵求誰的意見。”我隨口說。
“我要你讀給我聽,老師說,這種記憶方式最好。”邵美歪着頭嬌聲嬌氣地把書遞向我。
“唉呀,我就料到你會這麼對我,你眼珠子一轉我就知道你心裡在想什麼,你是越來越不像話了。”我舉着還沒啃完的半個蘋果衝她喊。
“那我玩會兒再看。”邵美笑不露齒,“瞧你的蘋果那麼醜陋,耗子啃過似的!”說着,摸到我身邊,小口小嘴地吻我。
她的主見很軟,歪腦筋卻是不少。不想寫字,她有成千個理由。不想看書,她有上萬個藉口。
“你累不累噢。”我探起身,開始一週一次的枕邊訓話,我們倆把它命名爲“枕訓”。
“別成天瞎混了。好歹算個大學生,連知識產權也搞不懂。這像話嗎?吳綺麗哪天懷的孕你比當事人還要清楚,這像話嗎?正學的不學,你以爲憑几句嘰哩哇啦的日語就可玩社會?”我一口氣說完。
“今天才覺我文化淺?”邵美扭身亂嚷,“死皮賴臉地追我時你爲什麼不早說?”嚷到這裡,邵美近於嘲諷地擠擠眼說,“我告訴你,就打算半個世紀後你混成作家,那時我的孩子也差不多是作家了,你以爲你稀奇?”
玩藝術的都有走極端的本能,不是驚世駭俗,就是庸俗驚世。邵美不幸,做了第二種。虧她有耐心,當初認識我的晚上,能聚精會神聽我朗誦《磨房的輪子》,《西洲曲》那些悲風逼人的長句。
越想越氣,越想越有種上當受騙的滋味。一條鐵訓驀然閃過我的記憶:戀愛的藝術就是嘴要軟心要毒。
我跳下牀一把拖她到院子裡。正想逐一逐二批評指正,給她紛亂而愚蠢的靈魂注進新的活力,可是,懶洋洋的夕光裡,她卻露出了無法抗拒的嫵媚。
就這樣,在這個流行小睡的午後,獨院裡出現了一幅可愛的圖畫——
綠的紗窗白的門簾飄飄揚揚,古老的青石板上,一個高貴的男人和一個淺薄的女人對峙着。
他們面前躺着一隻茶杯,三隻拖鞋。兩隻紅色的。
已經是初夏時節,大學臨近畢業,身邊的人都忙碌於未來的愛和工作,只有我的心裡一片澄明寂靜。喜歡一個人去校園西面的那片櫻花林裡休憩和閱讀。花兒開始凋敗,零星地會有細小的粉色花瓣和殘留在枝葉上的露水滴落下來,似乎可以聽見它們輕輕地粘在肌膚上的聲音。可喜歡這樣的光景和感覺,清澈而美麗的時光靜靜地流逝掉。
臨畢業前,我經得邵美的準允回了一趟家。條件有二:一、到家的第三天必須回信給她,講講家鄉的況。二、兩個星期之內必須返回,否則就永遠也別回來。
邵美如晤!
我的家鄉沒什麼好樣子,跟平時說給你聽的無多大區別。只是不在秋天,街上沒有飄飄的黃葉。倘若你一定要問新奇的話,那只有桃花了。這兒的人們喜歡種桃花。小巷裡走着走着,冷不防會冒出一兩枝擋住眼,頗有意思。在上次來獨院給咱們殺雞的趙強家裡住了一夜,今天清早,我頭不梳臉不洗匆匆地趕回貢鎮。
小客車在半路上拋錨,司機忙了整整一個上午。你一定要認爲這個上午我悶極了,纔不呢,邵美。車壞的山坳上有一家小店。好像十點鐘光景,店主的老伴回來了。她嘮叨叨,下地前再三拜託,要餵飽貓,要煮熟飯,可她從地裡回來,花貓鋨得咪咪叫,鐵鍋裡連熱氣也沒有。
店主靠在門檻邊吧嗒吧嗒吃旱菸,他眯着眼,昏昏然望着門外的大馬路。半句話也不搭。邵美,我們會有這麼一天不?如果有,太陽也會在我們家門前懶懶地翻身嗎?你知道,我最大的願望是開一家雜貨鋪,過晚報、黃酒、白頭的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