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戶,愛宕山——
中午時下了一場很大的雪,雖然僅一個時辰後就停了,但積留下的白雪還是覆蓋住了整座愛宕山。
山脊棱線本如一把刃鋒流暢的武士刀,從山頂一直延伸到山腳,但因爲被積雪暈開了山的輪廓,所以山體的形狀看起來都變得柔和了些許。
一度是灰濛濛、暗沉沉的天幕上,鉛色的厚密雲層皆已散去,在逐漸分裂、不斷擴張的縫隙裡,重新展露出讓人心情愉悅的淺藍。
時值1月底,距離萬物復甦的春季還很遙遠。
舉目望去,愛宕山上幾無它色,僅有積雪的“白”、陽光的“金”、枯木的“褐”。
作爲江戶市內地勢最高的山峰,愛宕山的巔頂上接青天,淡金色的柔和陽光照着白雪,反射出銀色的閃光,“金”與“銀”互相交映,無比瑰麗。
因爲風景優美,並且就坐落於江戶市內,交通便利,所以愛宕山一直是江戶的知名景點、賞雪勝地,深受民衆歡迎。
每到冬季,都會有不計其數的旅客前來賞看雪景。
“愛宕”之名源自愛宕神社。
愛宕神社供奉着火伏防火之神,享有着極高的人氣與名望,日本全國共有900多座愛宕神社。
慶長八年(1603),受封徵夷大將軍、建立江戶幕府的德川家康,爲了從火災和天災中保護幕府的統治中心,下令在江戶的最高峰上修建一座愛黨神社以求庇佑。
從此往後,這座江戶的最高山便得“愛宕山”之名。
說來也巧,遠在畿內的京都也有一座愛宕山。
而京都的這座愛宕山,可比江戶的愛宕山要有名得多。
它亦爲京都的最高山,同時建於其山頂之上的愛宕神社,乃是日本所有愛宕神社之總本社,即“元愛宕”。
因爲相傳火之神還有“點火”的神功,所以除了防火防災以外,還能保佑戀愛運和財運,使戀情更加熱烈、使生意更加紅火。
出於此故,即使是在無雪的季節,亦有不少商人、年輕情侶,登上江戶的愛宕山,拜訪山頂的神社,誠心祈求火伏神的庇佑。
愛宕山上有大量遊客進出——這本不是一件怪事。
然而……今日的狀況卻與以往迥然不同。
只見今日的愛宕山無比熱鬧,其繁盛程度堪稱空前絕後。
從山頂到山腰,從山腰到山腳,到處是攢動的人頭、不絕於耳的雜音。
從空中俯瞰,這熙熙攘攘的人流實在是像極了傾巢出動、前去捕食的蟻羣。
樹叢中不時可以聽見小鳥此起彼落的鳴叫聲。
人流中,有徒步的、有乘轎子的;有身穿布衣的、有滿身綺羅的;有滿身泥濘的、有腰佩雙刀的……
儘管年齡、身份各有不同,但有一處地方是所有人都一樣的——大夥兒都向着相同的方向……向着山頂筆直進發!
通往山頂的路都已覆蓋着積雪,有些地方走起來很吃力,跌跌滑滑更是常態。
可即便如此,衆人仍不顧一切地邁開大步,熙攘卻又不失秩序地緩緩前行。
“仁王”橘青登與“技之千葉”千葉榮次郎的愛宕山決戰……毋需多餘的介紹,僅憑這一句話便足以吸引萬千士民前來觀戰!
那些腦子活絡的商人,紛紛在山路邊緣支起攤子,或是兜售小吃、清水等食品,或是販賣柺杖、防雪靴等有利於登山的商品,大賺了一筆。
愛宕山的海拔爲25.7米,是江戶市內的自然形成的最高峰。
江戶的絕大部分區域的海拔不超過5米。
因此,只要站在愛宕山上,便可俯瞰整個江戶。
早早地抵達山頂、靜靜地等候對手到來的青登,面朝遠方的街景,腰間的毗盧遮那連刀帶鞘地解了下來,鞘底拄地,雙手疊放在刀柄上,嘴脣緊抿,神情莊重。
只見他今日的穿着打扮格外正式,頭髮梳理得整整齊齊,髮髻不偏不倚地別在腦袋的正上方,酒紅色的羽織下襬和黑色的圍巾隨風飄揚,一同飄揚的還有繡在羽織的背後、雙袖、胸前兩側的家紋:“龍膽葉”。
其背後站着他的一衆親友。
總司、木下舞、桐生老闆、以近藤勇和土方歲三爲首的試衛館衆人……
除了事務繁忙的勝麟太郎、不便外出的艾洛蒂和天璋院之外,凡是跟青登交好的人,基本都在這兒了。
今日之戰,乃是決定“江戶最強”的頭銜將會落入誰家的大戰,怎能不來親眼見證?
就連桐生老闆都暫時放下了千事屋的事務,前來一睹盛況。
時間一點一滴地流逝。
距離約定好的決鬥時間(下午2點)越來越近。
與此同時,順利登頂的士民愈來愈多。
決鬥地點設於山頂的東南角,就在愛宕神社的不遠處,從這兒望過去,能夠看見古樸的殿堂。
慕名前來觀戰的羣衆們自覺地站立在旁,場地中央彷彿拉出了一條無形的繩子,騰出了一大片空地。
空地的東邊,是青登的“休息區”。
空地的西邊,即千葉榮次郎應站的位置,仍空無一人。
因爲青登站在一塊地勢較高的地方,所以在場的絕大部分人都能看見他的身影。
望着他那雙手拄刀、眼望遠方、有如“站如鬆”一語的最佳註解的筆挺姿態,不少人心生敬意,由衷地感嘆道:
“不愧是打遍江戶無敵手的仁王!一副高人風範啊!”
“我這個旁觀者都感覺心情緊張,他居然能這麼淡定。”
“所以仁王在看什麼呢?那個方向的景色有啥好看的?盡是一些低矮的破屋。”
“哼哼哼,你這就不懂了吧?仁王這是在‘集氣’呢!”
“‘集氣’?”
“簡單來說,就是在屏氣凝神,提高注意力!爲接下來的大戰做準備!”
“哦哦!原來如此……原來仁王是在做着這麼嚴肅的事情啊!是我錯怪他了!”
……
雖然他們壓低了聲線,本就細若紋吟的聲音混入嘈雜的環境後更是難以分辨,但憑着天賦“風的感知者+1”的加持,青登清楚分明地聽見了這些感慨、讚歎。
從表面上看,他仍是一副氣定神閒的淡定模樣。
可實質上,他的心裡已經……
——很好,擺出這種“拄劍而立”的姿勢,果然是對的!
“想要翹起嘴角”的衝動如電流般竄上青登的雙頰。
他連忙發動“帝王之術”,緊緊地繃住面部表情,使自己一直保持嚴肅、莊嚴的模樣。
青登並非喜歡裝逼、出風頭的人。假使是普普通通的一場戰鬥,他自是不會整出那麼多的彎彎繞繞。
但是……這樣一場註定會被萬千人親眼見證、會被記錄在青史上的決鬥,若不整得隆重一點,豈不遺憾?
如果有得選擇的話,青登當然是希望自身在未來的史書裡都是以帥氣、逼格滿滿的形象示人。
自打在下定“娶佐那子、木下舞和總司爲正妻”的決心後,青登就越來越注重自己的外表、名聲了。
就這樣,他打定了主意——與千葉榮次郎的決鬥,勝負姑且不論,但自己的個人形象必須要壓倒對方!
因此,臨出發之前,他特地換上一身提前準備好的帥氣裝束,並讓試衛館的老管家……即擅長幫人梳頭、編理髮髻的井上源三郎將他的頭髮打理整齊。
在抵達會場後,他就選中了這塊視野開闊、能夠俯瞰江戶的地方,站定、拄刀,擺出一副“彷彿在凝望遙遠的世界”、“似乎在思考着時代的變遷、宇宙的存亡”的深沉模樣,直至現在。
總的來說,從現狀來看,青登的裝逼……更正,是“形象管理”——青登的形象管理還是很成功的。
他的這副高人左派,成功唬住不少人。
真的有許多人以爲青登是在“集氣”、靜心凝神、爲接下來的大戰做準備——若是讓他們知道真相,怕是要大跌眼鏡、原地脫粉吧。
青登啥也沒想、啥也沒做,更沒有在“集氣”。
硬要說的話,他的腦海裡只有“這個姿勢真帥呀”、“手好冷”、“千葉榮次郎還沒來嗎?我的腿已經有點酸了啊”等諸多與接下來的決鬥毫不相干的混亂想法。
正當青登爲自己的老謀深算而自得時,其身後驀地傳來好聞的香味及原田左之助的含糊不清的聲音:
“橘先生!你要不要吃烤魷魚?很香的哦!”
原田左之助大搖大擺地走向青登,他從不知哪個攤販那兒買來了烤魷魚,手裡拿着幾根,嘴裡還塞着幾根,十數根魷魚須擠在嘴巴外面,隨着牙齒的咬動而上下搖擺。
青登聽罷,不由挑了下眉
雖然原田左之助的這番好意讓他很開心,但是……
——拿着烤魷魚在那啃,那我好不容易經營起來的這副高深形象豈不全毀了?
青登眨了眨眼,思考着應用什麼樣的得體話語來回絕原田左之助的好意。
這個時候,站在青登身旁的總司,仰起小腦袋,看了看青登的臉,接着又看了看原田左之助手中的烤魷魚。
瞬間,她面露恍然大悟的神情。
“原田君,大戰在即,橘君正在集中精神,還是先不要打擾他了。烤魷魚幫我留一根。”
說罷,總司側移半步,站至青登的身後。
平日裡總是笑容滿面的總司,此刻十分罕見地露出肅穆的面容。
不僅表情變得嚴肅,就連說話的語氣都變得一板一眼的。
原田左之助見狀,當場愣住了:
“沖田君,幹嘛講話裝腔作勢的?”
雖然不明所以,但他還是一邊啃着烤魷魚,一邊乖乖地走開了。
在目送原田左之助離開後,總司微微曲身,腰桿、雙膝彎成一定弧度,整個人像極了隨時會暴跳而起的彈簧。
與此同時,她的右手輕搭腰間的佩刀,眼神如箭地掃視目光所及之處的一切場所。
這副姿態,彷彿是在充任青登的保鏢,替他警戒四周。
青登以眼角的餘光打量身後。
他一下就看穿了總司的用意。
在發現總司十分上道地陪他一起演戲後,心中不由漾起笑意。
——小司不愧是我的小棉襖!
一位拄刀而立、眺望天際的武人;一位盡忠職守的保鏢……多虧了總司的加入,青登的逼格更上了一層樓!
這個時候,站在不遠處、將青登和總司的所作所爲盡收眼底的土方歲三,倏地皺緊眉頭,側過腦袋,對其身旁的近藤勇問道:
“這兩個笨蛋在搞什麼鬼?”
近藤勇苦笑一聲:
“由他們去吧。”
……
……
在又過去了近10分鐘的時間後,青登總算是等來了對手的道場。
“橘君。”
徹底入戲的總司,換上深沉的口吻,一字一頓地正色道:
“千葉家族的人來了!”
青登不發一言地輕輕頷首,然後不緊不慢地側轉身子。
當其目光投向後方時,他當即愣在原地。
千葉定吉、千葉道三郎、千葉多門四郎、千葉重太郎、千葉佐那子……千葉家族的全體成員排成雁陣,分開人羣、大步跨入決鬥場地。
走在這堆千葉的正中間的人,自然正是青登今日的挑戰對象——千葉榮次郎。
也不知道是巧合,還是對方故意爲之……只見千葉榮次郎的打扮同樣也是儀表不凡!
他剛好穿了跟青登的羽織顏色完全相反的淡藍色羽織。
以仙台平布料製成的服裝、整齊優良的頭髮、充滿壓迫感的氣場……
其羽織的背後、兩袖及胸前兩側繡有千葉家的家紋——星月紋——一輪纖長的弦月,兩個月尖兒的中間夾着一顆圓形的星星。逼格滿滿的家紋。
青登見狀,心裡不由慶幸:
——還好我今天也穿得很帥……
想到這,他下意識地垂低視線,掃了眼自身上的羽織袴。
如果對方穿得很帥、很正式,而自己這邊卻穿得很隨便的話,那麼未等開戰,自己這邊的氣勢就弱了一頭!
“榮次郎君!”
青登先發制人,一邊面掛柔和的微笑,一邊朗聲道:
“我等你好久了!”
“抱歉,讓你久等了。”
“你做好準備了嗎?”
千葉榮次郎微微一笑。
“就算沒有戰鼓、陣鐘的鳴聲,在下也自當身臨其境,挺身應戰!”
青登愣住了。
——可惡,好帥的臺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