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登聞言,伸手撫額。
因爲纔剛剛甦醒,所以青登的大腦仍處於一片混沌的狀態之中,有些搞不清楚狀況。
不過,這只是一會兒的事情。
少頃,記憶如漲潮般節節恢復。
混戰、決鬥、慘敗、逃跑……一幅幅畫面飛快地在青登的眼前閃過。
最終,畫面定格在意識斷開之前所見的最後一景,即佐那子的佈滿緊張神情的俏臉。
——我昏倒了嗎……
待記憶完全恢復後,青登再度伸手撫額。
腦袋還有些痛……但較之昏迷前,無疑是好多了。
毋庸置疑,這是天賦“健體+2”的功勞。
此天賦的存在,使青登擁有着遠超常人的傷勢恢復速度。
青登對關心其身體狀況的八重輕聲說道:
“嗯……我感覺好多了……”
“那就好。”
八重“呼”地長出一口氣。
“我們將你搬回月宮神社時,於篤大人以最快的速度請來一位擅長治療內傷的老醫生。”
“老醫生說你沒什麼大礙,只需每日吃藥並靜養上一段時間便可恢復如初。”
“啊!既然你醒了,那就先把藥給吃了吧!”
“因爲你剛纔一直在睡覺,所以我們想給你喂藥都無處下手啊。”
說着,八重伸過手,遞給青登一瓶藥。
“這瓶子裡的藥丸每天吃三次,一次吃四粒。”
“據說這是那個老醫生的獨門秘藥。”
“不僅在治療身體的內傷上有着奇效,而且還帶有一定的鎮痛作用。”
青登道了聲謝,接過藥罐——卻並沒有急着吃藥。
他扭過頭,望向身旁仍熟睡着的總司。
“沖田君呢?她的傷怎麼樣?”
“沖田君也無啥大恙。”
八重回答。
“她的傷不算很重,也是隻要按時吃藥並靜養上一段時間就能痊癒。”
“是嗎……那就好……”
聽到這,青登總算是放下心來。
“後輩,快吃藥吧。”
八重催促道。
“吃完藥後就再睡一會兒吧,你現在需要大量的休息。”
青登看了看八重,接着又看了看手中的藥瓶。
“……這事不急。相比起吃藥、休息,我現在有更重要的事情亟需向你們倆確認。”
他一邊說,一邊揚起目光,將視線投至車窗之外。
只見車外一片生趣盎然的大自然風光。
馬車行駛在雕有數條深長車轍的鄉野小徑上。
一邊是開闊的曠野,盡頭處是樹林,樹林一直伸展至天際。
另一邊是稠密的灌木叢,灌木叢覆蓋之下是一座座岩石山岡,遠方隱約可見高聳的富士山。
因被夜幕包裹而一片靜謐的江戶街町被遠遠地拋在後頭,漸行漸遠。
“紗重,八重,這裡是什麼地方?我們這是要去哪兒?海老名先生和他的同伴們呢?”
“這裡是江戶的南郊。至於海老名等人,他們在你昏過去後沒多久就跟我們分道揚鑣了,他們現在應該正藏身於某處不起眼的旮旯裡,一邊療傷,一邊思考接下來的行動計劃吧。”
剛纔一直默然不言的紗重倏地回答道。
“江戶的南郊?我們來這裡做什麼?”
“帶你離開江戶。”
“……什麼意思?”
“就是字面意思。”
“行了,姐姐你就專心駕車吧,我來給後輩解釋。”
八重接過話頭。
“後輩,這是於篤大人的主意。她命令我和姐姐帶你們仨離開江戶,前往橫濱。”
“橫濱?”
青登露出傻眼的表情。
“爲什麼要去橫濱?”
“還能有什麼爲什麼……”
八重嘆了口氣。
“當然是爲了給你們一個舒適的療傷環境,並且保護你們啊。”
“……”
此言一出,青登頓時明白了什麼,臉上的神色不由變得沉重起來。
八重默默地把話接了下去。
“那個羅剎已經盯上你了。”
“不難想象,他之後肯定會不遺餘力地四處追殺你。天知道他接下來會採取什麼樣的行動。”
“你現在有傷在身,正值虛弱的時候。”
“全盛時期的你都不是他的對手,遑論傷勢未好的殘損狀態?”
“雖然我這麼說可能會惹你不快……但事實確實如此。”
“你若繼續留在江戶,實在是太危險了。”
“所以,於篤大人希望你們能到橫濱靜養並隱居一段時間。”
“等你們身上的傷徹底好了,江戶這邊的局勢也穩定下來後,再將你們接回。”
“這段時間裡,於篤大人也會派人保護你們的親友的。”
“啊,對了對了,差點忘了……於篤大人吩咐過我們,要將接下來的這句話原封不動地轉告給你。”
八重清了清嗓子,然後板起臉蛋,模仿起天璋院的說話方式:
“‘盛晴,這段時間真的是辛苦你們了,你們好好地休息吧。接下來的事情,就交給我吧’。”
青登聽罷,怔了一怔,好半晌兒沒說話。
直至片刻後,他才露出半是無奈半是恍惚的複雜表情。
“‘交給我吧’……呵,這話倒說得漂亮,但其實她也很迷茫吧……幻附澱的製作工場被毀,長久以來的努力悉數付之東流,一切都得從頭開始,她根本就不知道接下來應該如何是好吧……”
“……也許是這樣吧。”
八重面露哀傷。
“但我們現在也做不了什麼了……只能去相信於篤大人的智慧了。”
這個時候,八重像是回想起了什麼似的,連忙說道:
“那、那個,順便一提,我們的這份“轉移計劃”,是得到千葉小姐的首肯的哦。”
青登挑了挑眉。
“佐那子小姐?”
八重輕輕點頭。
“因爲你和沖田君都昏過去了,所以我們只能跟一直清醒着的千葉小姐商量此事。”
“在於篤大人提出要將你們暫時轉移到橫濱時,她幾乎是毫不猶豫地點頭同意。”
八重頓了一下,緊接着換上似笑非笑,相當有韻味的表情。
“後輩,你可真幸福啊。”
“在將你搬進療傷用的病房後,千葉小姐可是全程陪護在你身旁,緊張兮兮地苦心等待診療結果。”
“直到前往橫濱的這輛馬車啓程後,她才總算是安心地閉眼休息。”
“她的雙目甫一閉下,就立即睡下了。”
“明明右肩的傷都沒好,卻毫不停歇地忙前忙後,她應該早就累壞了。”
“我想……她之所以會不假思索地同意前往橫濱,也多半是爲了你吧。”
青登聽罷,立即下意識地側過腦袋,望向躺在他的左手邊,仍睡得香甜的佐那子。
這還是他第一次看見佐那子的睡顏。
她以側躺的姿勢,微微蜷縮着身子。
倒向一側的柔順發絲,悄悄地蓋住她修長柔美的睫毛。
儘管業已睡下,但其眉眼間依舊難掩倦容。
在仔仔細細地觀瞧一番後,青登總算是確信——自己剛纔在即將失去意識時所見到的那幕光景,並無錯漏。
佐那子確實是瘦了。
儘管瘦下來的幅度並不算大,恐怕只有跟她朝夕相處,並且對她很熟悉的人,才能注意到如此細微的變化。
但青登恰好就是那個能跟佐那子朝夕相處、對佐那子又很熟悉的人。
佐那子小姐是何時消瘦下來的?
自打被關入小傳馬町牢屋敷以來,青登就幾乎沒有一日是消停過的。
逃出被火海吞噬的小傳馬町牢屋敷、強闖火付盜賊改總部、活捉木村數馬等人、潛入吉原、剿滅北原耕之介、會談菊池千水、夜訪宮川俊造、單挑“狂犬”、桔梗山大戰、連踢清水一族的13個場子、尋找鳳凰屋彌太郎、工場亂戰、射殺鵺、被羅剎打敗……
回過頭來一想,青登陡然發現自己最近這大半個月的經歷,只怕是比普通人的大半段人生都要跌宕起伏。
大大小小的各類事件接踵而來,使得他都沒餘力關注外界的事物了。
青登的心神沉浸在回憶之中,意識隨着記憶穿越時空。
終於,他後知後覺地赫然想起——早在他和佐那子於月宮神社的石階上重逢時,她便不像以前那般豐腴了……
總司曾偷偷地跟他說過,在他“失蹤”的那段時間裡,佐那子一直在不知疲倦地四處尋找他的蹤跡……
這個時候,不知怎的,青登突然感覺好累。
他將身子一翻,面朝上地仰躺下來,雙目緊閉。
“算了……這樣也好……”
他以只有其本人才能聽清的音量,輕聲呢喃道。
“我好像真的有點……累了……”
語氣裡摻雜着強烈的疲憊感。
青登擡起右臂,將冰涼的右手背貼在腦門上,藉此冷敷仍在發疼、發脹的腦袋。
——我已經盡力了……
——能做的,我都做了。
——奮戰至今,不僅身受數創,差點死掉,就連重要的親友也險些遭遇不測。
——就讓我休息一會兒吧……
——我做出的功勞、我付出的犧牲,都算是無可指摘的了。
——唯一令人大失所望的地方,也就只有在最關鍵的一役中,慘敗給了羅剎而已。
——但這也是無可奈何的事情。技不如人,又有什麼辦法呢?
——就算我想就此退出這場不知何時才能結束的抗爭,也沒人能有資格說我的不是。
——天璋院殿下要求我在橫濱靜養並隱居一段時間,而佐那子小姐對此也表示贊同,這說明大家應該都無意苛責我吧?
——好睏……再睡一會兒吧……好久沒有睡上一個美美的覺了……
——橫濱離江戶不算遠。
——等我睡醒之後,應該就能到橫濱了吧。
——等到了橫濱之後,先安心養傷,等身體康復之後,再去慢慢思考今後的道路吧。
——啊,對了,既然佐那子小姐和沖田小姐要陪我一起去橫濱,那我們豈不是有機會同居?
——若是如此……這不就是我的理想生活嗎?
——娶佐那子小姐、阿舞、沖田小姐爲正妻,然後大家一起開開心心、平安幸福地過日子……這樣的生活,真美好啊……
想到這,一股難以言喻的輕鬆感涌上青登的心頭。
——真不錯啊。
——經過一段時間的磨合之後,性格古板守舊的佐那子小姐說不定就同意和阿舞、沖田小姐一起嫁給我了。
——好,就這樣吧!
——什麼幻附澱啊、什麼清水一族啊、什麼羅剎啊、……這些鳥事,就統統交給其他人去處理吧。
——我真的累了……就讓我休息吧……
——唔……!越來越困了……
——睡吧……睡吧……
——等一覺醒來後,就能重歸安定歡樂、有佐那子她們相伴的日常了……
青登放下敷額頭的右手,四肢貼到地上,整個人進入空前放鬆的狀態,猶如置身深夜的大海,意識隨着暗流一點一點地沉入海底。
夜幕的包裹,外加上車廂的阻光,使得青登的睡眠環境空前得好,沒有一絲光亮透進他的眼皮,深淵般的黑暗映入其眼簾。
青登將就此再度進入夢鄉,睡個美美的回籠覺——本應是如此纔對……
……
……
……嗯?這是?
青登一臉不敢置信地掃視四周。
本應是一片黑暗的視界,忽地出現顏色和光亮。
還沒等青登反應過來,這些突然出現的色與光就自動組構成一副眼熟的畫面。
積滿塵土的山洞、仰躺在地的血人。
是小野寺。
精準點來說,是將死之際的小野寺。
滿身是血的他,仰躺在冰冷的岩石上,扯動的嘴角緩緩勾出一抹憤懣不平的苦笑:
(果然……還是好不甘心啊……我好想……親眼見證……詭藥的消亡……)
青登:“……”
……
冷不丁的,眼前的畫面開始發生變化。
這次出現的畫面,就發生在一個多時辰前。
西野細治郎以標準至極的姿勢跪坐在地,昂首挺胸。
(仁王……動手……)
青登:“……”
……
……
……
……
“……紗重,停車。”
駕駛位上,紗重和八重雙雙一怔。
“停車?爲什麼?”
八重邊說邊轉過臉,朝青登投出不解的目光
青登一言不發地坐起身,面無表情地擰開手中藥瓶,倒出4粒藥丸,扔入口中。
“停車。”
他又重複了一遍。
紗重筆直注視青登的臉,若有所思。
須臾,她像是明白了什麼似的,露出既像是在震驚,又像是在難過,相當有韻味的表情。
“……我知道了。”
紗重拽緊手中的繮繩,拉停馬車。
“前輩,謝謝你的藥。”
說着,青登將手裡的藥瓶拋給八重。
“呃、咦?啊?”
八重手忙腳亂地接過藥瓶。
“後輩,這藥……”
她的話還沒說完,就被青登搶道:
“你幫我保管一下,等有機會後我再跟你要回。”
這個時候,馬車剛好穩穩停住。
青登脫下身上的羽織,輕輕蓋在佐那子和總司的身上,然後不帶半點兒躊躇地翻身下車。
……
“嗚……!”
佐那子嚶嚀一聲,緩緩睜開美目。
也不知道是爲什麼,她的心臟突然跳得好快……這使她不由自主地甦醒。
不大不小的車廂之中,她首先聞到了青登的氣味。
“這是……橘君的羽織……?”
佐那子眨了眨眼,一臉詫異地望着蓋在其身上的黑色羽織。
在將青登帶回月宮神社療傷後,新御庭番的番士們就順便給青登換了一身乾淨、清爽的衣服。
橘君的衣服怎麼會在我的身上——這個想法產生的剎那,佐那子愕然發現:她的身旁,那本應能看見青登的地方,刻下空空如也。
“橘君……?”
佐那子呆住了。
當然,這只是一瞬間的事情。
一瞬過後,她急急忙忙地坐起身,手慌腳亂地鑽出車廂。
這驚惶失措的舉止,絲毫沒有往日的大家閨秀的氣質。
撲面而來的冰涼空氣,令佐那子不由打了個冷顫。
等眼睛稍微適應車外的夜風后,她赫然望見——青登牽着一匹駿馬,朝着北方、朝着江戶所在的方向,大步流星地走去。
不遠處,紗重和八重並肩而立。
她們神情肅穆,像是在目送死士奔赴戰場。
“橘君!你要去哪兒?”
佐那子的喊聲甫一響起,青登便停住腳步,側過腦袋。
“佐那子小姐?”
青登先是一怔,然後面露苦澀。
“佐那子小姐,你醒得可真不是時候啊……”
在說出這句話時,他臉上的苦澀轉化爲耐人尋味的無奈。
看着此幕景象,聽着此番言語……佐那子的心中驟然升騰起不詳的預感。
她不顧自己尚未穿鞋,套着白襪的一對玉足就這麼踩在光溜溜的地上,三步並作兩步地奔至青登的跟前,以肉身作牆,攔住青登的去路。
“你要去哪兒?”
她又問了一遍。
青登微微一笑。
“佐那子小姐,我還有未成就之事……等我將所有事情辦完了之後,我會去橫濱找你和沖田君的。”
雖然青登沒有明說自己要去哪兒,也沒有明說自己要去幹什麼事情,但說來奇怪,在他說出‘我還有未成就之事’的這一句話時,佐那子就瞬間明白了一切。
“別開玩笑了!”
佐那子失態地大吼道。
“好不容易纔撿回一條命,你又要去送死嗎?”
大概是自知瞞不過去了吧,青登犯難似的拉下眉角。
“佐那子小姐,我並非是送死。我會平安歸來的。”
“平安歸來?這種話……你覺得我會信嗎?在身心狀態完好的時候,你都沒能戰勝羅剎,不是嗎?就憑你現在這副傷痕累累的樣子,又能做到些什麼呢?”
“佐那子小姐,我不知道你願不願意相信……就在剛纔,我想到了打敗羅剎的方法。這一次,我絕對不會再輸。”
“這不是能不能打贏羅剎的問題!即使退一步,假設你真的掌握了打敗羅剎的方法,那又能怎樣?此時的清水邸內可是聚集着數以百計的雅庫扎啊!還有清水榮一等高手坐鎮!你打算就這麼孤零零地去闖清水邸嗎?你有幾條命啊?”
從喉嚨深處發出的嘶吼,聽起來像是玻璃碎裂般的哀號。
佐那子在嘶吼的同時,以犀利的目光瞪着青登。
“……”
青登不再說話,默然無言地往左橫挪一步,準備繞開佐那子。
佐那子眼疾手快地一個箭步踏出,柔弱的嬌軀再度擋在青登的正前方。
“……佐那子小姐,請讓開。我想戰鬥,讓我去戰鬥吧。”
“不許去!”
“……”
青登再度挪步。
這一次,佐那子咬了咬貝齒——噌——的一聲,她拔出腰間的脅差。
“我叫你不許去!你沒聽見嗎?!”
佐那子像猛然溢出的沸騰熱水一樣,大聲叫喊。
銳利的刀尖直指青登的胸膛。
“退下!我是認真的!與其眼睜睜地看着你去打一場不可能會贏的戰鬥……與其讓你被敵人羞辱、虐殺……我寧可現在就殺了你!至少這樣還能讓你死得痛快一點!”
她瞪着發紅的眼睛,眼神兇惡,語氣激昂,強硬的態度蘊含凌厲的寒氣,讓人不由自主地相信:她的刀真的會捅穿青登的胸膛……
不遠處的二重姐妹見狀,紛紛面露擔憂。
從她們刻下的表情中,不難看出:她們非常想衝上前去,調和青登和佐那子的矛盾
然而,縱使心急如焚,她們也還是以驚人的毅力控制住自己的身體。
哪怕是少不更事的八重也明白:這種場面,不是她們這種外人所能介入的……
青登垂下視線,凝睇佐那子手裡的刀。
便在這電光火石之間!他冷不防地伸出左手,一把攥住刀刃!寬大的手掌覆蓋住小半個刀身!
青登此舉,頓時令持刀的佐那子花容失色。
目瞪口呆的她,下意識地想要收回刀刃……卻驚愕地發現手裡的刀就像是被鐵鉗給夾住了一樣,遑論她使勁兒,它都在青登的掌中紋絲不動。
“要想殺我的話,至少也要指着這裡纔對吧?”
青登不顧被刀刃割破的皮膚,不顧汩汩流出的淋漓鮮血,面不改色以蠻力控制刀身,直指其胸膛的刀尖就這麼一點點地向左橫移……最終定格在其左胸的上方。
“想刺就刺吧,想殺我就殺我吧。不論如何,我都不會退讓的。”
說完,青登放開佐那子的脅差。
同一瞬間——“鐺啷”的一聲……刀掉落在地。
佐那子低頭不語,神情木然地望着掉落在其腳邊、刀身上沾滿了鮮豔血液的脅差,適才握刀的雙手微微發顫。
正當青登欲圖繞開佐那子的時候……
“橘君……你不要這樣……!”
嗚咽般的聲音,使青登的腳步再度停下。
他因在意這句話的音調而擡頭一看——眼前是一對筆直注視着他的、噙滿淚水的美麗雙眼。
那兇惡的眼神不見了。
那激昂的語氣消失了。
那強硬的態度隱沒了。
此時的佐那子,露出洋溢着悲壯感、讓人看了就心痛、感覺隨時會哭出來的表情,繃緊的面容染滿不安的色彩,看向青登的雙眼像是在尋求依靠。
“在……看見……你敗給羅剎……羅剎舉起刀……準備斬殺你的那個瞬間……我的腦袋一片空白……”
“那個時候……我的腦海裡……除了‘不惜一切代價地救你’之外……再無它念……”
“哪怕直到現在……我都仍記得這股……令人倍感折磨……彷彿有塊大石頭壓在胸口上的討厭感覺……”
“我以前……從未有過這樣的經歷……”
“我不知道我這是怎麼了……但是我很確定……我不想看到你受傷……更不希望你死……!”
佐那子的聲音顫抖着,語無倫次着,生硬地震動着聲帶
即使強忍淚水,她也依然故作堅定,繃緊表情地跟青登對視,像極了逞強不哭的孩子,像極了稍微碰觸就會毀損的紙人。
毫不修飾的赤裸裸的真摯情感直刺向青登。
“佐那子小姐……”
輕盈的呼喚如囈語般滲出。
沒有任何預兆的——青登伸出雙臂,輕輕將面前的佐那子摟入懷中。
他的一隻手從腰際往上游去,摟住她的肩,另一隻手則停泊在她的腰窩,腦袋順勢垂下,下巴抵住她的發旋。
佐那子清楚地感受到青登的呼吸……就像丟了脊骨一樣,她的腰肢垮了下來,身體頓時小了一圈,整個上半身都融入進青登的懷抱裡。
就這樣……她被包裹着她的溫暖,給凍住了。
“對不起,害你擔心了。”
青登沒有發表任何長篇大論,也沒有說出什麼很特別的話語。
僅僅只是一句平平無奇的道歉。
然而,就在青登話音剛盡的下一瞬間,縈繞在他和佐那子身周的氣氛變了。
“……”
佐那子睜大眼睛,眼裡立刻噙滿淚水,大大的淚珠一顆顆滑落而下,滴落在地。
“嗚……嗚……嗚……”
她一邊哭泣,一邊狼狽地擦眼淚。
沾滿淚水的臉蛋,毫無平日的美麗、英氣可言。
“嗚啊啊……啊啊……嗚嗚……”
她苦苦支撐,不願在青登面前流露出脆弱的一面,但她沒撐多久,便敗給涌上心頭的情感。
“嗚……嗚啊啊……嗚啊啊啊啊啊啊……!”
終於,她的聲音開始崩壞。
淚水當着青登的面,如決堤般淌下。
被情感吞沒的她,隨着滿溢而出的心意,將滿是淚水的臉蛋深深埋進青登的懷裡。
悲傷、恐懼、留戀……數不清的情感,還有其他難以形容的東西,從佐那子的身體中強行傳遞進青登的心裡。
痛哭聲悶在青登的胸口。
她反抱住青登,雙手使力,彷彿絕對不會放開青登。
完全不顧自己的形象,完全不理仍站在一旁的二重姐妹。
應該說,她打從一開始就無意關注自己的形象,也無暇在意二重姐妹的目光。
這種時候,似乎大和撫子的矜持,也無法完全阻擋其內心的情感波濤。
“不要去……”
佐那子的聲音被淚水暈開,大概連她本人都聽不清自己在講什麼吧。
“即使討厭我也沒關係……別走……跟我們去橫濱吧……”
“要我討厭你……這也太爲難我了吧?”
青登將懷裡的佐那子抱得更緊了一些。
“很抱歉……但我真的非走不可。我有未成就之事。我還有必須完成之事。”
“橘君……現在去清水邸……你真的會死的啊……”
“縱使是死,我也想親眼見識下我能夠堅持到什麼地步。”
說罷,青登將繞到佐那子背後的雙手移至身前,溫柔地捧起佐那子的臉蛋。
“佐那子小姐,你可以不相信我想出了可以戰勝羅剎的方法,但唯獨有一件事情,我希望你能相信我。”
“欸……唔……?!”
舒服的觸感猛不然覆蓋在佐那子的雙脣上。
明明只是輕輕的觸碰,卻一瞬間爆發出岩漿般的熾熱……雙方皆是如此。
良久,脣分。
“這就是我想對你說的事情。”
佐那子揚起美目,溼透的雙眼中閃爍着複雜的情感,訝異的心情、強烈的悲傷與單純的愛意……
“橘君……唔……!”
話音剛起,其餘下的話頭便被一聲痛呼打斷。
她連個掙扎都來不及做出,便無法自制地閉上雙目,軟綿綿地傾倒在青登的臂間。
青登面無表情地從佐那子的後脖頸上收回比成手刀的右掌,以公主抱的姿勢抱起業已昏迷過去的她,轉身走向二重姐妹。
“紗重小姐,前輩,佐那子小姐就拜託你們照顧了。”
八重一邊用力點頭,一邊從青登的懷裡接過佐那子。
“嗯,我即使是死,也會護千葉小姐和沖田君的周全的!”
“既如此,我就放心了。”
以留戀的目光看了面前的佐那子以及車廂裡的總司最後一眼後,青登翻身上馬。
這時,紗重緩步走到馬頭前。
“橘先生,你的刀不是都被羅剎砍斷了嗎?真的不需要我借把武器給你嗎?”
“不需要。”
青登搖了搖頭。
“我知道有個地方存着武器……而且是大量的武器。”
“既然這樣,那我也不多說什麼了。”
紗重側過身子,讓出道路。
“橘先生,祝你武運昌隆。”
“嗯,也祝你們早日平安抵達橫濱。”
青登微微一笑,然後以後腳跟輕磕馬腹,驅使着馬匹,馳向遠方。
二重姐妹佇立在原地,目送漸行漸遠的頎長身影。
“姐姐……”
“什麼事?”
“不去阻止後輩……這樣真的好嗎?”
八重轉過頭,朝身旁的紗重投去不安的眼神——懷着這種心情注視到的,是一張百感交集的臉孔。
“有什麼理由可以去阻止一個男人奔向戰場?”
……
……
江戶,郊外,桔梗山——
青登驅使馬匹,沿着曾走過一遍的道路,向山頂筆直進發。
飛瀑的潺潺水聲遙遙傳來,陣陣轟鳴不時夾雜其間。
夜風拂過,林濤陣陣,若隱若現的霧氣不斷變幻出深淺不一的陰影。
四周浸滿暮色,一片黑暗。
伸手不見五指的樹林、低矮的灌木叢、站在枝椏上的貓頭鷹、似曾相識的溫泉……青登不看一眼地飛馳而過。
不消片刻,一座搖搖欲墜的破爛茅草屋闖入他的視界。
他跳下馬背,將繮繩隨手系在某棵大樹上後,昂首挺胸地走向茅草屋。
途中,他順手撿起地上的一根還算結實的粗長樹枝。
吱呀……
腐朽的木門被一寸寸推開……目力所及之處,灰塵漫天飛揚。
(橘隆之……他在茅草屋的東南角……埋下了一個大木箱……)
青登依照小野寺的指示,找到屋子的東南角。
咔嚓、咔嚓、咔嚓、咔嚓……
青登將剛剛撿來的樹枝插進泥土裡,當鏟鍬來使,一點一點地將泥土撬開、撥走。
原本格外平整的地面,漸漸出現一個愈來愈深、往地下延伸的大坑。
隨着泥土被一捧接一捧地揚起,空氣中充滿了嗆人的味道。
約莫5分鐘後,往坑下探的樹枝倏地戳碰到一個非常堅硬、觸感並不像石頭的物事。
青登怔了一下,隨後連忙扔掉手裡的樹枝,俯下身,伸手扒拉掉坑裡的塵土。
只見大坑之中、塵土之下,深埋着一個四四方方的不明物體。
雖然此物的外表被巖塊、泥土塗染成暗沉的土黃色,但青登依然能清楚看出——這是一個巨大的木箱。
“找到了……”
青登將剛剛扔掉的樹枝重新撿回,不遺餘力地鏟削坑洞邊緣的泥土,擴大坑洞。
終於,在又忙活了十來分鐘後,他總算是勉勉強強地把坑洞擴寬到足以將裡頭的木箱搬出的大小。
在“九牛二虎”等天賦的加持下,青登不算很吃力地將木箱從大坑中擡出。
“就是這個嗎……”
青登以和緩的動作,輕輕拂去箱身上的塵土。
灰塵在月光的照射下,閃閃發光地飛舞。
青登不由自主的長出一口氣,溫熱的氣體氤氳而出,瞬間又消散不見。
咔嚓——他緩緩打開箱蓋。
這個像大秘寶一樣深藏在地裡的木箱,並沒有裝着難以計量的錢財或是什麼不得了的武功秘籍、神兵利器。
偌大的箱子中,僅安靜地躺着9把打刀。
從樸實無華的黑色刀裝來看,這些刀都是市面上隨處可見的普通刀劍,並無特別之處。
青登隨手拿起其中的一把刀,“噌”地拔出。
月光穿透破爛的天花板,輕塵一般灑在出鞘的刀身上。
霎時,炫目的寒芒充滿了青登的視野。
刀劍是一種若不定期保養就會生鏽的嬌貴兵器。
這些刀在地裡深埋了近2年,無人問津了近2年……想也知道,它們的狀態自然是不會好到哪兒去。
只見原本無比雪亮的刀身上,長有不少褐色的鏽斑。
妥妥的“破傷風之刃”……若是被這樣的刀砍中,那可不是鬧着玩的。
即使沒有被當場砍死,也會在之後因感染破傷風而被折磨得痛苦不已。
這個時代可沒有治療破傷風的特效藥。
雖然生鏽的刀能夠打出效果不俗的“魔法攻擊”,但鏽跡會使刀的堅韌度大大下降,變得更加脆弱、易碎,喪失原有的強度和耐久性。
幸而刀刃仍舊鋒利,依然可以輕輕鬆鬆地削肉斷骨!
刀身的底部,刻着一串簡練有力的漢字。
青登將箱內的其他刀逐一拿起、拔出。
所有的刀,無一例外,刀身底部都刻着相同的短語——“惡鬼滅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