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剎話音甫落,青登便眉頭緊蹙地蹲下身來,以斷刀拄地。
他死命支撐,才總算是沒有倒下。
強烈的暈眩感如潮水般涌進青登的大腦。
他覺得眼前世界的影像和聲音,都失真了。
唯一清晰的,只有胸腔裡的心跳聲。噗通、噗通、噗通……宛如雷鳴,震耳欲聾。
渾濁的意識,混亂的思緒……什麼都支離破碎。
冷汗直冒,呼吸紊亂,站立讓他感到痛苦不堪。
體重被裹在腦上的眩暈感所加重。
頭骨應該沒事,但內傷不輕。
如果不是因爲自己還能看見東西,還聽得到聲音,還保有意識,那青登都險些以爲自己的腦子是不是像摔到地上的豆腐那樣,爛成一灘了。
啪挲、啪挲、啪挲……
羅剎拖着刀,一步步地走向無力動彈的青登。
擦地的刀尖劃拉出“喀喀喀”的刺耳聲響。
此時的他,業已解除戰鬥架勢。
他居高臨下地俯視蹲地的青登,臉上掛着毫不掩飾的憾意。
就像是買到了不中意的玩具。
就像是吃到了難以下嚥的食物。
“真令人失望……所謂的‘仁王’,也不過如此。”
“不過,你的拔刀術確實是有兩下子的。”
“我已好久沒有碰到能將居合道修煉至此等境界的人了。”
“哪怕是挑剔如我,也不得不對你適才的亮眼表現給予肯定的評價。”
“但是——也僅此而已了。”
在說到這句話時,羅剎恰好已行至青登的跟前。
“守護人世的‘仁王’被食人血肉的‘羅剎’殺死……哈哈,這可真是太滑稽了。”
“橘青登,說到底……你的‘仁王’之名,也不過是小說家之言,然後再在陰差陽錯之下,一時鼓譟起來的而已。”
“在我看來,伱當前的實力,可遠遠配不上如此響亮的名號啊。”
“德不配位,不外如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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羅剎昂首挺胸,嘴角微翹,不可一世地做着長篇感慨。
連戰鬥架勢都不擺,就這麼堂而皇之地站在青登跟前,神氣十足地貶低青登……此副模樣,實在是囂張至極。
然而,不可否認的是,此時的羅剎,確實是有囂張的權力。
青登的力量、速度,皆被羅剎壓制。
他的殺手鐗:拔刀術·流光,也未能擊敗羅剎——而且還是在公平公正的“中門對居”中,被對方更勝一籌的居合道給破解。
就連手中的刀都被砍斷了,腦袋也已受傷。
所有的跡象,都指向一個相同的殘酷事實:青登已經輸了,輸得徹徹底底……
卻在這個時候——
“你的廢話……可真多啊。”
冷不丁的,青登深吸一口氣,然後以拄在地上的斷刀作支撐,艱難地站起身。
“囉哩巴嗦的……你比我家附近的野狗還聒噪。”
青登邊說邊狠狠地甩了幾下腦袋,力度之大,彷彿要把腦海中的雜質盡數甩出。
羅剎見狀,不由怔了怔。
緊接着,他下意識地蹙起眉頭。
“喂喂喂,你站起來做什麼?你該不會還想打下去吧?你我之間的勝負,已經很明瞭了吧?再打下去,又有什麼意義呢?乖乖地蹲在地上,平靜地接受敗北和死亡——這樣反倒更輕鬆一點吧?”
青登身體搖晃了幾下。
他雖然勉勉強強地踏穩了腳跟,但僅是如此,就已將其體內殘存的所有氣力耗盡。
此時的青登,像極了一座沙砌的高塔——隨手一推便會轟然倒塌。
“乖乖地蹲在地上……平靜地接受敗北和死亡……?”
青登口中呢喃。
“若是如此……我就不再是我了……”
羅剎嗤笑一聲。
“哼!隨便你吧。我也不想跟將死之人多費口舌了。”
語畢,他緩緩舉起手中的刀。
銳利的刀尖在月光的照映下,反射出冰冷的寒芒。
不遠處的佐那子一直在關注青登的戰況。
眼見青登敗北,羅剎舉刀,佐那子的俏臉瞬間一白。
佐那子的心臟用力跳動一下。第二下,第三下,心跳速度愈來愈快,內心響起急促的警笛聲,愈來愈大聲,在心中萌芽的不安一下子長大!
像藤蔓纏繞身體的情緒是恐懼,甚至一點一滴侵蝕進佐那子體內,掐住內心,固定身體。
這樣的感受、這樣的情緒……佐那子此前從未有過。
她近乎是不假思索地、想違抗不安般的大聲高喊:
“讓開!給我讓開!”
她撐開雙臂,揮舞薙刀,欲圖擊破眼前同她糾纏的敵人,前去援救青登。
明明身後還有一個昏迷的總司亟需保護,佐那子也知道自己這種“拋下總司不管,只想着救青登”的行爲絕非善舉,但刻下的她,實在是顧不上那麼多了。
此時的她,眼裡除了青登之外,別無他物;她的腦海中,除了“青登有危險,得趕緊去救青登”之外,再也沒有其他的思緒。
然而……欲速則不達。
內心已亂的她,愈是急於擊破眼前的敵人,便越是難以發揮出自己應有的實力。
被數名雅庫扎糾纏的她,寸步難行。
另一邊——
“八重!”
“嗯!”
“無口屬性”、平日裡總冷着一張臉的紗重,在目睹青登有難後,也難以保持鎮靜了。
她喊上八重,兩人一起拔足衝向羅剎。
至於八重……兩姐妹中,就數她的感情最充沛。
同時,她也是兩姐妹中,跟青登的關係最好的人。
連紗重都面露焦急了,那就更別提她了。
只見她的臉上佈滿難以掩抑的惶恐。
在紗重的領頭下,她拼命地催動體內的氣力。哪怕一秒……不!半秒也好!她想盡快趕到青登的身邊。
離青登最近,並且也有一定實力的人,是天倉梟大爺。
然而……業已被羅剎砍殺的他,儘管有心救援青登,但嚴重的傷勢,也實在是令他深感無能爲力……
羅剎自然是注意到正急於趕來救援青登的佐那子等人。
雖然注意到了,但他卻完全無動於衷。
畢竟,局勢已經很明瞭了。
任誰都能看出——佐那子她們已經來不及了……
“再見了,配不上‘王’之名的男人喲。”
一抹嘲笑掠上羅剎的雙頰。
就在羅剎即將揮下手中刀的這一瞬間——
嗚!嗚!嗚!嗚!
數道呼嘯聲忽地破空響起
幾枚小巧的圓形物事,徑直飛向羅剎。
羅剎怔了一瞬,緊接着下意識地架刀防禦。
隨着幾道刀光閃過,這幾枚朝羅剎飛來的圓形物事紛紛碎裂。
羅剎本以爲這些東西是暗器。
從某種意義上來說,這幾枚“圓球”確實是暗器,只不過跟羅剎想象中的那種暗器不太一樣——此乃高科技產品。
嘭!嘭!嘭!嘭!
“圓球”甫一碎裂,便見大團大團的白色煙霧從中倏地騰起!
羅剎見狀,瞳孔微縮,緊接着咬了咬牙關。
“這個裝備……大鹽黨嗎……!”
同一時間,工場各處上演着相似的場景。
嘭!嘭!嘭!嘭!嘭!嘭!
圓球落,煙霧起。
一枚接一枚的圓球飛向各個地方,帶來一團又一團的濃厚白煙。
轉眼間,偌大的工場被白色煙氣覆蓋,霧騰騰一片。
咳嗽聲、抽泣聲,此起彼伏。
“咳咳咳!”
“這是什麼東西?!”
“媽的!閉眼!快閉眼!別讓眼睛碰到這些霧!”
……
青登認得這些白煙——他今夜剛見識過這些白煙的厲害。
腦袋的劇痛,使得青登的聽力都受到影響。
就像將頭沉進水裡一樣,只能聽見不清不楚的沉悶聲音。
不過,縱使如此,他依舊模模糊糊地聽見身側傳來由遠及近的腳步聲。
“仁王閣下。”
是海老名的聲音:
“請跟我來。”
……
同一時間——
“海老名已經帶走仁王閣下了,你也快跟我來吧。”
一之瀨揹着總司,急聲催促佐那子。
……
“喂,你們這兩個小傢伙。”
阿久津一邊攙扶虛弱的天倉梟,一邊以不耐煩的口吻對二重姐妹快聲說道。
“快跟我來。”
……
低武世界的武者強歸強,但再怎麼強大,也終究是肉體凡胎。
在大自然和科技面前,人類總是無力的。
饒是強大的羅剎,也沒法無視周圍的白煙。
他緊閉雙目,尖起耳朵。
一邊謹防白煙入眼,一邊留心周圍的動靜。
羅剎雖不以聽力見長,沒法像青登那樣聽聲辨位,在腦海中構築起一張虛擬地圖,但防止他人接近其身,倒還是綽綽有餘的。
因爲海老名等人將他們所攜帶的煙霧彈悉數扔下,所以白煙瀰漫得格外久。
大概5分鐘後,煙氣才終於是慢慢消去。
確認身周的白煙已散後,羅剎緩緩地張開煙,掃視四下。
“逃走了嗎……”
青登剛纔所站立的地方,刻下空空如也,四處都不見他的身影。
不僅是青登——佐那子、總司、天倉梟、二重姐妹、幾乎全部的新御庭番番士……他們全都不見了。
“失策了……”
羅剎“嘖”了一聲,咂巴了下嘴。
“想不到竟然有大鹽黨的異端們在場……早知如此,我應該多做準備的。”
隨着煙氣的散去,工場地內的秩序漸漸恢復。
不遠處的清水榮一火急火燎地奔至羅剎的跟前。
“羅剎大人!您沒事吧?”
“我沒事。區區幾隻蟲豸,能奈我何?”
確認羅剎無恙後,清水榮一露出放鬆的表情。
隨後,他轉動腦袋,以愕然的視線凝睇只剩他、羅剎、清水一族的雅庫扎們的工場。
“真令人不敢置信……他們居然能在這種如此混亂的環境下全員脫逃……”
羅剎冷哼一聲。
“這是自然。‘逃跑’可是大鹽黨的異端們的拿手好戲。”
“自打‘大阪合戰’慘敗以來,遭遇幕府剿殺的他們就像下水溝的老鼠一樣,過着東躲XZ、居無定所的生活。”
“久而久之,他們練就了非凡的逃跑技術,不僅擅長逃跑,還擅長帶別人逃跑,並且還發明、製作出了大量非常適合用於逃跑的道具。”
“哼!這幫大鹽黨的異端,就愛折騰這種奇技淫巧……真虧他們能整出那麼多花裡胡哨的小道具。”
“若不是因爲他們的逃跑技術高得匪夷所思,這幫可惡的異端早就被我們剿滅了!”
“真希望玉藻前能再努努力,快點查出大鹽黨的總部所在,爭取早日徹底滅亡他們。”
說罷,羅剎收刀歸鞘。
清水榮一問:
“羅剎大人,要去追擊他們嗎?”
“不用追了。”
羅剎不假思索地回覆道。
“在不清楚他們的逃跑方向的情況下,時間又過去那麼久,基本追不上他們的。哼,這次就算他們走運吧。”
清水榮一聞言,面現難色。
“但是……羅剎大人,請恕屬下直言——橘青登可是舉世皆知的武道天才啊。”
“雖然他當前還很弱小,但他之後會如何……還真不好說。
“此獠不除,必定後患無窮!”
清水榮一言真意切地向羅剎提出進言。
羅剎沉默一會兒,發出“呵呵呵”的滿是戲謔之色的輕笑聲。
“誠然,確如你所說的那般,橘青登是難得一見的武道天才。”
“但再怎麼天才的人,也需要成長的時間。”
“我們只需趕在他成長之前將其消滅即可。”
“這種事情,急也沒用,慢慢來吧。”
羅剎一邊說,一邊擡手按住清水榮一的肩膀。
“榮一,毋需緊張。”
“身爲人上之人,要隨時保持冷靜,切不可急躁。”
“人一旦焦躁,就容易說出一些不過頭腦的話,進而做出一些不合時宜的莽撞行徑。”
“放鬆,放鬆。”
聽到羅剎這麼說,清水榮一那原本緊繃的面部線條漸漸鬆弛下來。
“是。羅剎大人,感謝您的教誨。”
這個時候,羅剎像是想起了什麼似的,抿了抿嘴脣,然後“哼哼哼”地笑出聲。
“唉,真是讓人失望。”
“我本以爲橘青登能再有本事一點呢。”
“歸根結底,他從未有過耀眼的戰績。”
“細數他的過往,他的成名戰也只不過是砍了點討夷組的酒囊飯袋而已。”
“到頭來,只是浪得虛名。”
“被迫背上跟自己實力不匹配的響亮名號……既可悲,又引人發笑。”
語畢,羅剎揹負雙手,轉過身,揚長而去。
“榮一,已經沒有留着這座工場的必要了。”
“將工場裡的所有藥草、設備都帶走,然後放火燒了這裡。”
“在太陽出來之前,我要看到這裡業已變爲白地。”
……
……
江戶,某地——
“呼……!呼……!呼……!呼……!仁王……閣下……呼……!呼……!您還好嗎……?能站起來嗎……?”
海老名氣喘吁吁地放下背上的青登。
青登像剛出生的小鹿一樣,強撐着因失去力量而發軟打晃的雙腿。
他的腦袋仍舊痛得厲害……而且是越來越疼,好像有無數只飛蟲在他的腦子裡產卵。
儘管身體狀況糟糕得連說話都變得費勁了,但青登還是強打精神,向海老名道謝:
“海老名先生……感謝您的出手相助……”
此時已將氣息喘勻的海老名微微一笑,迴應道:
“不必客氣。再怎麼說,我們也是懷持着相同目標的盟友。”
“盟友間的互幫互助,乃天經地義的事情。”
“再說了,哪怕僅僅只是爲了噁心法誅黨的孽畜們,我們也一定會救你們的。”
青登努力擠出一絲笑意,回以一個難看的笑容,然後將頭轉往另一個方向:
“你們……都還好嗎……?”
“嗯……”佐那子輕輕點頭,“還好……我和沖田君都沒事……”
八重朝正蹲伏在天倉梟的身旁,給天倉梟治傷的紗重問道:
“姐姐,天倉先生怎麼樣了?”
紗重輕聲答:
“既不算太壞,也不算很好。我已給天倉先生做了簡單的包紮,一時半會兒無憂,但他之後仍需做進一步的治療。”
在海老名、一之瀨和阿久津的通力合作下,佐那子、總司、天倉梟、二重姐妹,全都順利逃出來了。
眼見跟自己熟識的人……尤其是佐那子和總司全都活着,青登不由鬆了一口氣。
然而……新御庭番的的其餘番士,就沒有這麼幸運了。
來的時候,是浩浩蕩蕩的三十多號人。
而刻下,活着逃出來的番士,僅剩10個出頭……
他們中有一些人是戰死的,有一些人是海老名他們來不及帶走的……
海老名、一之瀨和阿久津能以區區三人之力,在遍佈敵人的茫茫大霧中帶走以青登爲首的十來號人,已屬跟奇蹟無啥差異的壯舉——然而,這也是他們的極限了。
若是可以的話,他們也想將所有人都救出來,但是……他們真的已經盡力了……
八重朝身旁的一之瀨投去好奇的眼神。
“爲什麼你們能夠在那些煙中來去自如?你們的眼睛不怕那些煙嗎?”
“我們提前吃了解藥。”一之瀨回答,“只要吃了解藥,就能在短時間內免疫那些煙。”
“哦哦!原來如此!”
八重揉了揉後腦勺,“哈哈哈”地笑起來。
她大概是爲了緩和當下瀰漫在他們身周的沉重氣氛,才故意笑得這麼大聲吧。
在一片死寂中,八重的笑聲顯得格外突兀,反襯得氛圍更顯萎靡。
眼見自己像個唱獨角戲的小丑一樣,八重表情失落地收起笑聲,垂下螓首。
此時此刻,從青登等人到大鹽黨的志士們,再到新御庭番的番士們……不論是誰,都是一副沒精打采的模樣。
或是面無表情,或是一臉沮喪。
或是耷拉着腦袋,或是垮着雙肩。
沒有人說話……士氣肉眼可見的低落,活脫脫一支戰敗之師。
事實上,也確實如此。
他們敗了。
覆盤整場戰鬥——與其說他們是敗在坐擁兵力優勢的清水一族的雅庫扎們的手裡,倒不如說是敗在羅剎的刀下。
在青登沒能戰勝羅剎時,他們的“敗北”便已成定局。
連最強的青登都不是羅剎的對手,又有誰能打敗這個怪物呢?
這個時候,阿久津倏地擡手指向東方,大喊道:
“喂!你們快看!”
衆人循着阿久津所指的方向望去——東方的天際在微微泛紅,並不時搖晃。
東方……這個方向,是他們剛纔逃出來的方向,即幻附澱的製作工場所在……
紅光搖曳,若隱若現的火苗……再笨的人也知道這是發生什麼事兒了。
霎時,青登等人那本就低迷的士氣,更顯萎靡。
歷經千辛萬苦,好不容易找到能夠證明法誅黨制銷危險藥物的鐵證,卻還是沒能將其保住,以致功虧一簣……
“可惡……!”
八重低聲叫罵,眼中噙滿淚水。
紗重抿住紅脣。
天倉梟蹙起眉頭。
阿久津緊咬牙關。
一之瀨面露苦澀。
海老名長嘆了一口氣。
佐那子沉下眼皮,默不作聲。
青登想要攥緊拳頭……可刻下的他,已經連攥拳的力氣都沒有了。
“海老名先生……你們之後……有什麼打算?”
海老名苦澀一笑。
“我們打算暫時蟄伏一段時間。”
“蟄伏?”
“這也是沒辦法的事。”
海老名嘆了口氣。
“一之瀨和阿久津都受傷了,一個胸口受傷,一個肩膀中創,他們倆都需要一段時間的靜養。”
“幻附澱的製作工場已毀,羅剎日後肯定會更加謹慎地隱藏跟幻附澱有關的一切情報吧。”
“這場抗爭勢必會演變成漫長的持久戰……我們需要暫時停下腳步,重新擬定計劃,從長計議。”
“很遺憾,我們得暫時分別一段時間了。”
說到這,海老名停了一停,換上掛着憾意的苦笑。
“仁王閣下,如果可以的話,我真的很想繼續跟您合作……”
青登輕輕頷首:
“沒關係……我能理解……”
“仁王閣下,容我冒昧一問,您之後有什麼打算嗎?”
“……老實話……我現在腦袋空空……沒什麼想法……唔咕……!”
低沉的呻吟聲幽幽地從青登的鼻尖飄出。
他貼着身旁的土牆,緩緩地往地上滑去。
佐那子一個箭步踏出,扶住青登——她一直在關注青登的身體狀態。
“橘君,稍微休息一會兒吧……”
佐那子的聲音帶着強烈的緊張感。
“可惡……現在……可不是……睡覺的時候啊……”
爲了保持清醒,青登啃咬舌尖,然而根本無濟於事,這點小小的疼痛,在那愈來愈強烈的暈眩感面前,猶如螳臂當車。
眼皮不受控制地一點點下沉。
小小的黑色花紋漸漸從眼角至中心,一點點地將視野覆蓋。
“橘君?橘君?”
青登聽見佐那子的聲音,聽起來像是來自遠方。
一瞬間,他看到了某個東西。
吹彈可破的白皙肌膚、鮮豔誘人的朱脣、若隱若現的纖細絨毛、閃爍着焦急眸光的眉目。
原來是佐那子的臉。
她捧住青登的臉,表情緊張地反覆確認青登的神智狀況。
——佐那子小姐……好像瘦了……
青登想到這裡,意識就完全中斷。
眼前一片黑,視野沒映出任何東西……
……
……
江戶,斗南町,清水邸——
羅剎在清水榮一的貼身相隨下,大步流星地返回清水邸。
雖然沒能幹掉青登,令羅剎稍感遺憾,但就結果而言,今夜的作戰毫無疑問是大獲成功的。
不僅重創了青登一行人,而且還順利地燒燬幻附澱的製作工場,抹消掉了“法誅黨就是制銷幻附澱的真兇”的證據。
羅剎不怕大鹽黨找他們的麻煩。
較之底蘊深厚的法誅黨,發展時間較短的大鹽黨要弱小得多。
在羅剎眼裡,大鹽黨的異端們根本不足爲懼。
硬要說有什麼事情能對幻附澱的製作和傳播造成嚴重影響的……羅剎思來想去,唯有兩件。
其一,江戶幕府拿到法誅黨制銷幻附澱的鐵證。
黨爭愈演愈重的幕府,都快演變成“爲了反對而反對”的政治生態了。
只要是“南紀派”的主張,“一橋派”的人就盲目反對,反之亦然,只要是“一橋派”的主張,“南紀派”的人就盲目反對。
如此情況下,幕府要想上下一心地合力辦事,完全是癡人說夢。
根據目前已知的種種情報和蛛絲馬跡,外加上自己的分析,羅剎敢肯定:目前絕對已有幕府的高層人士注意到了幻附澱的存在及危害。
他甚至懷疑:青登之所以緊盯着幻附澱不放,有一部分原因便是有幕府的高層人士給他下令。
青登是火付盜賊改的三番隊隊長,位高權重,能力過人,會被幕府的高層人士信任並委以重任,倒也正常。
如果僅僅只是幕府內部的極個別人員有心消滅幻附澱,根本無濟於事——政敵們根本不管你的主張、政策有多麼正確,反正不管你說什麼,我們都反對。
本應用來幹正事的資源,就在這無窮無盡的內耗中消失一空。
要想打破這僵局,最好的手段無異於拿出能夠壓服所有政敵的行動理由。
正因如此,羅剎纔會下令燒燬幻附澱的製作工場,把所有制作原料轉移到他處。
只要別讓江戶幕府的官員們抓到把柄,羅剎就能繼續有恃無恐。
至於有可能會對幻附澱的製作和銷售造成極大影響的第二個原因……那便是那個該死的葫蘆屋盯上他們了。
說實話,相比起被幕府盯上,羅剎更害怕被葫蘆屋盯上。
江戶幕府因被黨爭所苦,以及顧及社會觀瞻而總是放不開手腳——葫蘆屋就沒這些毛病了。
葫蘆屋乃高度集權的私人組織,權力皆集中在他們的領袖……即木下琳的手上。
人力、武器、錢財……葫蘆屋及其附屬組織的所有資源,木下琳皆可如臂使指地調用。
幕府要想對付法誅黨,尚需合理的行動原因。
反觀葫蘆屋……
羅剎的舊有經驗告訴他:葫蘆屋對付法誅黨的戰略方針,非常地簡單明瞭——發現即消滅!
若是找到法誅黨的據點和成員了,直接消滅!不需要什麼合理合法的證據!也不需要顧忌什麼社會觀瞻!寧可殺錯也不放過!
因此,相比起“葫蘆屋注意到幻附澱”,羅剎更擔心“葫蘆屋發現法誅黨和清水一族關係匪淺”。
假使讓葫蘆屋得知此事……羅剎敢斷定:葫蘆屋一定會於第一時間集合戰鬥部隊,滅掉清水一族!
法誅黨在關東的根基很淺,若無身爲“地頭蛇”的清水一族的鼎力協助,羅剎他們勢必是不可能那麼順利地散佈幻附澱的。
法誅黨負責製作,清水一族負責銷售渠道,分工明確,效果顯著。
可以說,清水一族若被滅了,羅剎就要欲哭無淚了——連銷售渠道都沒了,製作出再多的幻附澱又有什麼用呢?
當然,上述所言,頗有杞人憂天的味道。
等哪天葫蘆屋真的打過來了、清水一族有難了之後,再慢慢地見招拆招吧——這是羅剎一直以來所秉持的想法。
隨着製作工場的毀滅,在未來的很長一段時間內,幻附澱的秘密將繼續隱藏在深不見底的黑暗之中。
葫蘆屋姑且不論,幕府那邊應該是暫時不用擔心了。
想到這,羅剎頓感心情大好,他決定乘興去一趟清水塔的頂端,觀賞一會兒月亮。
卻在這個時候,一道矮小的身影闖入他的視界。
“羅剎大人!屬下有急事相告!”
河童三步並作兩步地奔至其跟前。
只見河童表情焦慮,腳步也因此而變得稍顯凌亂。
淡薄名利且見多識廣的河童,素來舉棋若定,很少流露出慌慌張張的一面。
眼見河童竟罕見地面露驚惶,羅剎也不禁神情一肅。
“河童,何事?”
“羅剎大人,自今日黃昏起,我就不斷髮現有行跡詭異的人在清水邸的附近轉悠,並時不時地擡眼觀察清水邸的建築,以及周邊地帶的地形。”
“在這幫鬼鬼祟祟的不明人士中,我看見了那個男人……”
說到這,河童頓了一下。
他彷彿是在整理自己的心情,直至片刻後才一字一頓地把話接了下去:
“‘流光八幡’間宮九郎……!”
“……河童,你沒看錯吧?”
“羅剎大人,屬下以項上人頭向您保證,我絕對沒有看錯。那個戴着眼鏡的老人,絕對是‘流光八幡’間宮九郎!”
“……我知道了,你退下吧。”
河童應和一聲,然後不帶半點停留地轉身退下,僅彈指的功夫,他的身影就融化在遠處的陰影之中。
“……榮一。”
“在!”
“你現在立刻召集人馬,進行最大限度的動員。把所有能調用的物資、戰力,全部集中進清水邸裡,自今夜起,死守清水邸。清水邸的圍牆、高臺需全部加固。還有,將收藏在地下室裡的重要文書、資料,全部燒燬,一片紙也不要留。工匠、醫生等稀缺人才,全部轉移到橫濱……不,不行,橫濱離江戶太近了……轉移到尾張好了。”
聽到最後,他終於是難掩臉上的愕色,忍不住問道:
“羅剎大人,這是何故?”
雖然這只不過是轉瞬即逝的事情,但清水榮一剛纔確實是清楚地看見——在聽見“間宮九郎”這個人名的那一瞬間,羅剎的臉色頓時變了!
嘴角上掛着的笑意僵住。
瞳孔驟然緊縮。
面龐微微泛白。
清水榮一頭一次看到羅剎那麼失態……
羅剎伸出手,用力搓揉眉心。
“……榮一,你知道間宮九郎嗎?”
“我知道。您先前跟我說過,他是曾聞名一時的大劍豪,同時也是葫蘆屋的重要幹部。羅剎大人,如果你剛纔的那一系列命令,是爲了防範葫蘆屋的滲透和侵攻,那會不會太過火了一點?有必要即刻轉移人才並把所有的重要文件銷燬嗎?”
有葫蘆屋的幹部在清水邸的周圍晃盪……這說明葫蘆屋極有可能發現清水一族跟法誅黨的關係,進而準備展開行動吧。
對此,清水榮一倒是不太驚慌。
他對清水一族,對自己親手組建起來的“關東最強雅庫扎集團”的實力很有信心。
就算葫蘆屋真的打過來了,縱使不敵對方,他們也能從容不迫地轉移人員和物資,保全力量。
羅剎側過腦袋,朝清水榮一投以意味深長的眼神,然後緩緩地收回視線,目視前方。
“如果僅僅只是葫蘆屋攻過來了,那問題倒不大。可若是攻過來的人中有間宮九郎……這性質就不太一樣了。”
清水榮一皺了皺眉。
“羅剎大人,何出此言?”
“間宮九郎是這世間屈指可數的能自由進入傳說中的‘無我境界’的武者——我這麼說,你應該能理解我爲什麼要下達那些命令了吧?”
清水榮一:“……”
羅剎:“……”
霎時,沉重的沉默降臨在羅剎和清水榮一之間,四周的聲音聽起來莫名遙遠。
大約10秒鐘後,震驚與惶恐終於化爲聲音。
“……是,羅剎大人,我現在立刻就去召集人馬!”
……
……
江戶,郊外,某地——
骨碌、骨碌、骨碌……
遠方傳來富含節奏感的古怪聲音。
骨碌、骨碌、骨碌……
聲音逐漸接近。
骨碌、骨碌、骨碌……
漆黑的世界射入白光——
“唔……!”
青登隨着意識清醒,緩緩睜開雙眼。
首先映入其眼簾的,是陌生的車頂。
沒有任何裝飾的樸素車頂、搖搖晃晃的車廂、時隱時現的馬匹喘息聲……
此景此況,令青登瞬間明白過來——自己正躺在一輛馬車的車廂裡。
自己適才所聽見的“骨碌骨碌”的聲音,便是車輪的轉動聲。
——這裡是……?
青登一臉茫然地朝四周投去困惑的視線。
很快,他就發現這座既不算大也不算小的車廂裡,並不只有他一人。
“沖田君?佐那子小姐?”
佐那子和總司正分別睡在他的左右兩側,三人躺成一個“川”字。
二女都睡得非常香甜,胸膛和小腹以均勻平緩的節奏上下起伏。
“啊,後輩,你醒了啊。”
冷不丁的,駕駛位的方向傳來熟悉的女聲。
青登循聲望去,臉上的茫然之色更重了。
“前輩?紗重?”
只見二重姐妹並肩坐在馬車的駕駛位上,紗重手持馬繮,以熟練的手法操控馬匹。
拉動車廂的是2匹被照養得極好、四肢發達、毛髮光亮的駿馬。
八重急聲追問:
“後輩,感覺如何?有沒有覺得身體好一點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