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奶奶?”
木下舞怔了怔,然後擺出“你說吧,我洗耳恭聽”的肅穆表情。
“桐生先生,奶奶她怎麼了嗎?是……身體又不好了嗎?”
在木下舞的記憶裡,自打奶奶年事已高後,身體就變得格外不好。
今天不慎閃到腰,明天不幸受寒得感冒,身體隔三岔五地生病、出毛病。
“少主,不必那麼緊張。”
桐生指了指櫃檯對面的坐墊,示意木下舞“我們坐着聊”。
“主公的身體並未抱恙。我要跟你聊的,是別的事情。”
“這樣啊……那就好……”
木下舞的俏臉上浮現鬆一口氣的神色。原本緊繃着的面部線條隨之一點點地鬆弛下來。
移時,她輕輕地咬住下脣。
桐生笑眯眯地扶了下鼻樑上的眼鏡。
如果說:坐落在東西日本的中央地區,有着得天獨厚的區位優勢的大阪是日本的第一商都,那麼有上千年的歷史,從飛鳥時代(592年-710年)起就開始與海外展開交流的長崎,就是日本的第二商都。
“累到你了?”桐生像是聽到了什麼很好笑的笑話似的,哈哈哈地笑起來,“牧村,你就別逗我笑了。這個世上,有什麼事情是能讓‘京都之龍’叫苦叫累的?”
離開大阪那麼久,木下舞確實是有些想念她最愛、最尊敬的這位至親了。
桐生嘴角含笑地朝木下舞手裡的菜籃子努了努下巴,“你打開籃子,看一看裡面吧。”
須臾,油紙包內所裝的物事——一件做工極精美、用料很考究的紅色和服,暴露在了空氣中,暴露在了木下舞的眼底。
桐生的尾音尚未落下,鋪門外就響起了一道甕聲甕氣的豪邁大嗓子:
“總算是喊我進來了!我在外頭站得腿腳都要麻了!”
下一息,情感追上現實——
桐生一言不發地看着面前這對正撲閃着期待與興奮之光的美麗雙眼。
她默默地將這件紅色和服以雙手提起,美眸中閃爍出星星點點的琉璃般的光彩。
“主公知道你喜歡紅色,所以她特地挑了件紅色的吳服給你。”
它躡手躡腳地爬到木下舞的腳邊,伸出粉紅的舌頭,一下接一下,極有節奏地輕舔露在和服的下襬與潔淨的白襪之外的纖細腳踝。
然而木下舞卻並未發現這處小小的細節——她現在光顧着害羞、臉紅了。
長及腰間、沒有一絲雜色的白髮,被用一條繩子粗糙地紮起,隨意地拖在腦後。
“當然想見他了!”牧村不夾帶半點猶豫地回答,“他可是少主喜歡的人耶,不對他感到好奇才奇怪吧?剛好我目前打算在江戶休整一段時間,就趁着這個難得的機會,與這個能有幸被少主喜歡上的幸運兒好好地見上一面吧。”
木下舞一邊反問,一邊抱着菜籃子在桐生所指的那張坐墊上就座。
直到木下舞的胃口被他吊至最極限後,他才慢吞吞地昂起頭,對着木下舞背後的鋪門,高聲喊道:
“你可以進來了!”
桐生伸手探懷,掏出一張未開封的信封。
木下舞雖是葫蘆屋的少主,可她對於葫蘆屋的瞭解,其實並不比青登這樣的外人多多少。
殷紅的霞雲飛上木下舞的雙頰。
“是啊。”牧村將兩臂伸直過頂,用力地伸了個懶腰,“此次的東北之行,着實是累到我了……我準備在江戶悠哉遊哉地休養半個月,等半個月後再接着幹正事。”
看着明明心裡很難過,卻又強撐着自己,努力掩飾以免低落的情緒浮現在臉上的木下舞,桐生臉上的皺紋微微攢動,表情一點點地被無奈的情感支配。
“你打算在江戶住上一段時間嗎?”
“實話說,這份‘驚喜’是我臨時準備的。我沒想到他居然能回來得那麼快,也沒想到竟然能在回家的路上偶遇到他。”
長崎:地處日本的最南端,九州島的最西部,日本最重要的貿易港,自古以來就是日本的對外門戶。
個子逼近1米9,如此身高的他,站在身高只有1米5的木下舞面前時,霎時營造出一種“巨人與小精靈”的奇妙反差。
外頭的光線被這位巨人壯碩至極的身體,給遮擋得嚴嚴實實。
木下舞深吸一口氣,緩緩擡起頭,筆直注視桐生。
“今次不得已的食言,讓主公的心裡很是愧疚,所以爲了作出補償,主公寄了件新衣服給你。”
桐生屈膝坐在木下舞的正對面。
說猶未了,木下舞不滿地扁了扁嘴脣。
在木下舞在那兀自幻想時,桐生倏地揚起目光,極突然地瞥着不遠處的鋪門。一會兒後,他以打趣的語氣問道:
“少主,主公在信裡寫了什麼讓你很開心的話嗎?”
因此,當初在從桐生那兒得知奶奶要在今年過年時遠赴江戶來看望她時,木下舞別提有多期待、多興奮了。
即使她一句話也沒說,但歡悅以及對這件紅色吳服的喜愛,也已溢於言表。
“這個說來話長。”牧村放開木下舞,“來,坐。我們一邊喝茶,一邊慢慢聊。”
“桐生先生,難道是奶奶她到江戶了嗎?”
“少主,你長高了不少呢。”
木下舞興沖沖地反問。
“這樣啊……那也的確沒辦法呢。”
“少主,其實……我還有別的驚喜要給你。”
桐生挑眉:“怎麼?你想見他?”
“那個男人?哦,就是你之前跟我提過的那個橘青登嗎?”
對木下舞來說,奶奶她的親人,也是她的恩人。
巨人低頭鑽過門框,將充滿柔意與懷念氣息的目光,投注在木下舞的身上。
信紙上並未寫着長篇大論,只撰了幾句簡單的話語:
“桐生……不,九郎,那個橘青登……大概多久來一次千事屋?”
而且,奶奶也並不總是那麼地嚴厲,其時不時地也會展現出很溫柔可親的一面。
牧村一手輕扶木下舞的背,另一手寵溺地揉木下舞的頭。
“除了這件新衣服之外,主公還特地寫了封信給你。”
一旁的多多,似乎感知到了主人的情緒正陷入低潮。
喵……
在木下舞轉頭向後的同個瞬間——譁——寬厚的鋪門雖被一口氣地拉到底,但卻沒有多少光線透進店內。
在長崎,扔一塊磚頭下去,能砸死起碼10個國籍不一的商人。
“咦?”木下舞頓時愣住,緊接着反射性地將視線掃向身後。
故而纔會出現這樣的一幅光景——直到數個月前,木下舞才與青登一起從桐生的口中得知:原來葫蘆屋一直在暗中追查一個名爲“法誅黨”的神秘結社。
“長崎……”木下舞輕輕地倒抽一口涼氣,“去了這麼遠的地方啊……”
甚至在半個多月前,爲了能更好地迎接奶奶的到來,木下舞還自發地給千事屋的裡裡外外做了個大掃除。
紙面乾淨,筆跡秀麗。
“交流交流”——這幾個字眼的墨跡很深很重。
因爲有具比1.8米高的門框還要高上一大截的龐大身軀,屹立在門後。
桐生正欲起身,卻被木下舞捷足先登。
被桐生的這句反問給驚得回過神來的木下舞,放下手裡的信,朝桐生吐了吐可愛的小舌頭。
說完,木下舞露出燦爛的微笑。
說罷,牧村率先一屁股地坐到桐生的身旁,緊接着毫不客氣地對桐生嚷嚷道:
“喂!桐生!去端茶來!就因爲你堅持說‘想給少主一個小小的驚喜’,才害得我在外頭站了那麼久,站得我都渴了!我付出了那麼多,替我拿杯茶來,不過分吧?”
木下舞張開兩臂,一把撲進牧村彌八的懷裡。
桐生露出百感交集的苦笑:
“這都多虧了那個男人。愛情的力量,果然是不可小覷的啊……”
“新衣服?”木下舞呆呆地張了張紅脣。
奶奶也好,桐生等長輩也罷,在木下舞的面前,對於他們所組建的商業集團……也就是葫蘆屋的主營業務,總是諱莫如深。
受此影響,木下舞一直不知道她的奶奶都是靠什麼樣的經營來賺錢,而她也貼心的從不過問。
她失神地與巨人對視片刻。
與此同時,她的頭也埋得更低了。
“欸……?”木下舞不禁脫口發出愕然的驚呼,“發、發生什麼事情了嗎?”
木下舞見狀,也顧不上繼續欣賞手裡的和服了,火急火燎地從桐生那兒接過信,然後三下五除二地把信封打開,抽出裡面的信紙。
信的最末尾,落筆木下舞的奶奶的名字:琳。
木下舞不發一言……或者說是心情太過驚喜、激動了而忘記發言。
“嗯……少主,很遺憾……主公她……在短時間內,都沒法來江戶與你團聚了。”
可見這封信的主人在寫這行話時,用了相當大的力度……
據桐生所言,你進步得很快,已不再是那個連跟陌生人講話都不敢的陰鬱女孩,我很欣慰。
見桐生點頭,牧村頓時大幅咧開嘴角。
【差點忘記說了,聽說你有了喜歡的男人。等我之後到江戶來見你時,務必把那個能如此好運地被我孫女喜歡上的男人帶過來,我要好好地與他交流交流】
我們遲早會重逢的,我向你保證。
桐生斜過眼睛,以意味深長的眼神與牧村對視。
你乾得很好,再接再勵。
作爲這個國家最重要的對外商港之一,長崎向來是木下舞的奶奶最常光顧的地區。
木下舞將信紙上的內容,反反覆覆地讀了許多遍。
“奶奶她……想見青登……?”
“當然記得!”
稍微懂行一點兒的人,在看見這件華麗紅衣後,應該會立刻驚得下巴都快掉下來吧。
一筆敬上:
阿舞,在你看到這封信時,想必你應該已經知道我目前暫時沒法去江戶了。
“少主,好久不見了。”
“不過分。行吧,你在這裡坐着,我去廚房給你泡茶。”
“泡茶這點小事,我來代勞即可!桐生先生,牧村先生,你們都在這兒坐着吧!我去去就回!”
桐生神秘莫測地幽幽笑了幾聲。
】
我食言了,沒能遵守約定,我很抱歉。
希望我的禮物能稍稍地撫平你內心的失落與不滿。
“……”木下舞不說話了。
“既如此,桐生先生,你要和我聊什麼呀?”
“奶奶她也不是故意要食言的。既然是因爲有要事在身而暫時無法來江戶……那就等下次有機會的時候,再與奶奶相會吧。”
“……”
雖然奶奶待她很嚴厲,每逢想起奶奶的臉時都總能憶起許多段不堪回首的往事,但奶奶收養她這個孤兒的大恩,以及將她視若己出地哺育的大德,她始終沒齒難忘。
只見這個巨人和桐生一樣,臉上佈滿歲月的痕跡,看上去90來歲的年紀。
【
牧村本想勸木下舞“桐生都答應幫我泡茶了,就讓桐生自個去廚房裡忙活吧”,但話還沒來得及說出口,木下舞的背影就已經從他的視野範圍內離開了。
甜美又陽光,沒有一絲負面情感、體察不到半點強顏歡笑的意味的美麗笑顏。
“那個……桐生先生,你還有什麼想說的,或者是想補充的嗎?若沒有,我就先把菜籃子拿回廚……”
桐生搖搖頭:“不是。主公寄給你的物事,就只有這封信與這件衣服。”
“哼。”牧村用鼻子“哼”地輕笑一聲,然後半打趣地迴應道,“龍也有遲暮的一天啊。”
“奶奶……”
“少主。”桐生出聲打斷了木下舞的話頭,“雖然主公在目前及未來的一段時間內,都沒法來江戶看你……但主公依舊關心着你、關愛着你。”
所以在得知奶奶出差到長崎後,對此早就習以爲常的木下舞,並沒有感到太過吃驚。
在江戶幕府的鎖國令被徹底廢除以前,長崎是全日本上下唯一的一處對外開放,沒有被封鎖,允許外國人到此處貿易的地區。
“……”木下舞的眉眼立即低了下去,眸底涌起一股難以抑制的失落與黯然,“這樣啊……奶奶去長崎了啊……那奶奶她什麼時候才能回來?”
哪怕是對服裝沒有半點了解的外行,也能輕鬆看出這件紅衣絕非俗物。
萬事俱備,只待奶奶到來。
桐生的話音剛落,木下舞就立即一臉興奮地答道:
“少主,你還記得我在今年夏天……在你準備前往煙火大會的現場,我幫你化妝時,跟你所說過的話嗎——主公準備在今年的新年時節,到江戶來看望你。”
“出了點生意上的問題。”桐生繼續對着腿邊的地板說,“具體的……我不方便透露。總之,爲了處理突發的生意變故,主公在一個月前親自動身,遠赴長崎。別說是江戶了,她一時半會兒連大阪都回不了。”
木下舞彷彿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布料用的是唐土江浙一帶出產的頂級綢緞,整體包括領襟、袖口等細節處,以華麗的金絲銀線做點綴,輔以白花、粉葉等圖案做點綴,當真璀璨至極。
“‘他’?”木下舞臉上的好奇、期待之色以肉眼可見的速度加深家中,最終濃郁至無以復加的地步,“桐生先生,你說的這個‘他’,究竟是誰啊?”
她立即將紙張轉了個圈兒,定睛一看——
雖然你我分隔兩地,但我一直有在關注着你在遠赴江戶後的經歷與表現。
“牧村先生!”
桐生默默頷首。
眼簾眨動間,漸漸多了層薄薄的霧氣。
從木下舞的奶奶爲鍛鍊她,而把她扔到江戶,交由能文能武、忠誠可靠的的桐生來代爲教導、看護開始計起……粗略算來,木下舞已有近一年半沒與養她、育她的奶奶相見了。
木下舞聞言,連忙把手裡的籃子打開,只見在豆腐、茄子等食材的最底層,安然地放着一個包裹得嚴嚴實實、整整齊齊的油紙包。
“少主不僅變得更漂亮了,也變得更有活力了呢。”牧村莞爾。
她一邊喃喃自語,一邊忸怩地用信紙擋住自己鼻根以下的臉蛋。
木下舞用力地嚥了口唾沫,接着謹小慎微地把油紙包打開,動作輕柔地活像一個專業的、正在勘察古蹟的考古學家。
——如果奶奶見了青登,會跟青登說些什麼呢……?
——奶奶會喜歡青登嗎?
——如果……我說我想和青登成親,奶奶她會同意嗎?
這時候,她忽然發現信紙的背面,似乎還有內容。
“纔不告訴你~~桐生先生,既然奶奶給我寄了信和新衣服,就早點拿出來嘛……”
桐生輕輕地搖了搖頭:“這個……主公寄來的信裡沒有明說……”
木下舞小心翼翼地把油紙包從籃子裡捧出,然後以眼神向桐生詢問道:我可以打開嗎?
當然可以——桐生點點頭,以表情與動作回答。
“驚喜?”木下舞精神一振,也顧不上不滿了,連忙追問,“是奶奶她還寄了什麼東西給我嗎?”
“牧村先生!”木下舞將小腦袋從牧村的懷裡擡起,興沖沖地看着與一年多以前相比,基本無甚變化的蒼老臉龐,“你怎麼來江戶了?”
木下舞沒有留給桐生和牧村任何的反應時間,在說完之後就踩着興高采烈的腳步,一溜煙兒衝向廚房。
桐生此時十分壞心眼地賣了個關子,沒有立即回答,故意沉默着。
連大橘貓多多都被她抓去洗了個澡。
然後默默地移開視線,直直地注視着腳邊空無一物的地板。
桐生適時地微笑補充道。
“但你所揹負的那條赤龍仍未掉色,它仍在舉頭望天,向着無垠的蒼穹嘶吼。”
“呵……”牧村神色玩味地勾起嘴角,“嘛,此次的東北之行累不累……這個姑且不論。我們還是先來談談正事吧——九郎,我在東北成功地收集到了關於法誅黨的最新情報。”
“哦……?”桐生的表情瞬間嚴肅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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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君現在正在調整因在醫院陪護而紊亂的作息,相信很快就能恢復往日的那種日更7、8000的狀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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