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避過太監的視線,又繞回月洞窗前,四顧無人,躍進了窗內,悄無聲息地關好窗戶。然後脫下靴子,小心翼翼地清除腳印,貓腰來到內間,拉開大衣櫃,掀開隔板,鑽了進去,再把門關上。第一步完成,我拍拍手掌的灰塵,等着天下大亂。
過了有一個小時,總之,有一個世紀那樣的漫長,總算聽到雜亂的腳步,侍衛的怒吼,侍女的泣哭,太監的哀叫,凡此種種,不一而足。我得意地回憶着細節。有人被我打暈了,真暈假暈不用我操心,反正被子蒙着他的頭;有人看見我穿着太監服飾出去了,然後無影無蹤了;丫頭熟睡了,提供不了線索;大衣櫃的摺頁我在頭二十天就開始抹油了,保證不比蚊子嗡嗡聲響。胤禛鞭長莫及,其他人羣“蟲”無首。我換了個舒服的姿勢,靠着壁板,啃着順手打包的點心,只等着天明往外混了。
天光大亮了,屋裡還亂成一鍋粥似的,他們出去抓我,怎麼還留人呢?仔細一聽,是上夜的太監和服侍的丫頭,都被領頭的侍衛盤問。兩個丫頭哭得嗓子都啞了,只央求道:“奴婢們真的不知道格格哪兒去了?格格一點兒口風都沒漏。奴婢真得什麼也不知道!饒了奴婢吧!”侍衛惱怒地說道:“等爺來了,你們也這樣回話嗎?多餘的我不說,你們自己想去!”我於心不忍,但爲了我的後半生,我硬下心腸來。鬧鬧騰騰不知過了多久,外面靜了下來。我想出去,考慮到風險,又忍了下來。我有些冷,抱了抱臂,蜷成團兒,折騰了一夜有些困了。我閉上眼睛假寐。
我夢見胤禎了。儘管我知道那是夢,但是他張開雙臂把我打橫抱起來,我便很幸福地接受了,也把滿腹的怨氣都丟到爪哇國去了。我不想醒來,我寧願就這樣被抱着,我寧願忘記現在的恐慌,將來的憂懼。我把頭埋在他的懷裡,聞聞他是不是又帶着酸酸的汗味,卻聞到了百合的味道。
胤禛這個傢伙還到夢裡嚇唬我!我扭動着,想掙脫胤禛的束縛,可是胤禛緊緊地抱着我不鬆手。我不能繼續做夢!我必須醒過來!我豁地睜開眼睛,映入眼簾真的是胤禛冰冷的眸子。我的尖叫被他的吻覆住了。他瘋狂地吮吸着我的嘴脣,他的舌頭攪得我透不過氣來。我狠狠地咬他的舌頭。他吃痛卻沒有躲避,而是扼住我的喉嚨,強迫我接受他的吻。他舌尖的血腥味刺激着我,窒息與無助的感覺壓抑着我。幾近虛脫,他才放開我。
我把自己團成穿山甲,戒備地盯着胤禛,怒道:“除了胤禎,誰也不能……!你憑什麼……!你無恥!”他拎起我的領子,說道:“夠了!不準再叫胤禎!”我堅強地迎上他的眼睛,說道:“他讓我這麼叫他的!他說了,除了德妃,只有我可以叫他的名字!”他重重地甩開我,咬牙說道:“好!爺會罰得你長記性!”我的火早就起來了,衝他喊道:“憑什麼!你是誰?你有什麼資格!別以爲你是潛龍,就可以爲所欲爲!鹿死誰手還未可知呢!胤禎會來救我的!”他冷冷地說道:“他不會來!即便他來了,也是求見爺的女人,那時爺讓不讓他見還得看爺的心情!”我握緊拳頭,評估着與他的實力差距。一年前,我與他交手,以我的全面失敗告終。一年後,再次交手,恐怕也是失敗。我的實力雖然有長足進步,但是他的勤練不輟,不會讓我佔任何便宜。現實不容樂觀!
胤禛沒有動,但他身上瀰漫着冷然與傲然,打擊着我的信心!我憤憤地想着,康熙就不會把一些兒子的實力搞得弱些嗎?比如眼前這位!康熙應該把他定義爲治世能臣的,讓他練武做什麼?這下我的人身安全得不到保障了!唉!哀兵必勝!兩強相遇勇者勝!破釜沉舟!還有……,我給自己鼓了鼓氣,肅然說道:“我不答應!我不會做你的小老婆!我曾經對碧雲說過,別說太子側妃,就是二阿哥由大清門擡我進坤寧宮,我都不希罕去!對他尚且如此,何況於你!你有本事只能關我的人,但卻沒本事關我的心!我就喜歡十四阿哥胤禎一個人!”話出來,我立刻解放了!與其被他當老鼠捉,不如以卵擊石一次!玉碎總比瓦全強!我從牀上站起來,迎着他的眼睛,接受着冰火兩重天的洗禮!
胤禛冷笑道:“好!好!很好!是該教你規矩了!跪下!”我捏緊拳頭,說道:“不!”也許他從生下來,就沒見過下位者如此頂撞他吧?不過,他的上位者有限,他的皇阿瑪、皇額娘、太子胤礽、皇長子、皇三子,也許還有裕親王、恭親王!他的親生母親德妃,恐怕都不是他的上位者!他簡直要氣炸了!他深吸一口,戒急用忍嗎?我暗自準備着。他放低了聲音,語調也柔和了許多,說道:“物有本末,事有終始,知所先後,則近道矣。”《大學》?“物有本末,事有終始”?他想幹什麼?他的眼神很迷離,嘴角畫了一個微小的弧度。這個表情我經常在胤禎那兒看見。每當胤禎想吻我,或者把我抱到膝上表達愛意的時候,就是這樣的神情。我驚駭地倒退了一大步,說道:“你,你想幹什麼?”我的聲音帶着顫抖,我控制不住這種感覺,尤其在評估自己孤立無援後,我無法把這種恐懼匿於無形。
胤禛施施然地坐到小圓桌邊,說道:“跪下。”我按着亂跳的心房,迅速地決策着。他耐心地等了一會兒,方說道:“爺告訴你了‘知所先後’。再不跪下,爺就當你把這個放在後面了!”我權衡利弊之後,跪下了。他叫道:“來人!”一個太監垂首進來,他吩咐道:“把今天的摺子拿來。”待送進來,他起身至書案前,開始看摺子。罰我的跪?真沒創意!我在心裡鄙視他。
我這纔有空觀察周圍。我的正前方,就是那間藏身之所,兩扇櫃門大敞着,而剛纔所謂的夢,應該就是胤禛把我從衣櫃裡抱出來。原來不是胤禎!那個夢的前半段也變得灰暗了。我悶悶地跪着!可跪了一會兒,膝蓋痠痛起來,這點小痛我忍得了。我小小地得意了一下。
一個時辰之後,胤禛還在看摺子,我卻有些吃不消了。我悄悄地動了一下,他正巧放下摺子。像被老師逮着的小學生,我偷眼瞧他。他又拿起一本摺子。又跪了一個時辰,天黑下來。太監端上飯來。我都餓了一整天了,而且就擺在我面前,香味真誘人。我按着癟癟的胃部,幻想着美食美味,他有點憐香惜玉的精神好不好?我怎麼也是“玉製的仙草”啊!他愣是沒有這種感覺,而且由着飯涼了,再由太監撤下去。
我肚子又餓,腿也痛得不得了,其苦萬狀,而那位“暴君”,正在認真地寫摺子。我在心裡恨罵了他不止一萬遍,又背了不止三十遍《大義覺迷錄》,他還是沒有打噴嚏,我失望極了。我已經再沒有辦法轉移注意力了。腿上的痠麻漸漸退去,變成了椎心刺骨的疼痛。他會不會“勤政”地忘記了我?我試着挪動挪動,可兩條腿已經不是我自己的了,痛得我呻吟了一聲,又忙自己掩住。我的驕傲不允我認輸,儘管我已經很失敗地在此跪了五個小時以上了。
胤禛沒擡頭,說道:“跪好。”五個小時,就說了兩個字,真佩服他的福晉們的忍耐力!跟這樣一位無趣的人生活一輩子!芷青在他束髮之年成爲他的福晉,這三十多將近四十年可怎麼過的?而那位乾隆大帝的生母,跟他過了也有三十年吧?而且還跟着乾隆混了幾十年,估計與他也沒有多少共同回憶之處吧?編排完了,這個不能轉移視線了,只得又換成別的。汗珠從我的鼻尖滑落,內衣也溼透了,膝頭鑽心的劇痛折磨着我脆弱不堪的神經。就算我現在想祭起反抗大旗亦不具備條件了。我拼命用想念胤禎,來緩解壓力!我想他把瘦猴丟出去;我想他帶我出去吃餛飩;我想他帶我一路打敗太子人馬;我想他揹着我急行軍;我想他舞劍高唱《賀新郎》……,可好像那都是很遙遠的事情了。胤禎就像水波一樣,輕輕一點,就畫着圈圈消失了。已經到了我身體的極限,怎麼胡思亂想都不管用了!
我拿袖子拭汗,胤禛說道:“跪好!”又是這兩個字!我沒精力與體力跟他戰鬥,虛弱地問道:“還要跪多久?”他放下筆,說道:“跪到你長記性爲止!”我扁了扁嘴,說道:“我記着了!”他說道:“現在不夠!”我重重嘆氣,繼續跪着。雖然精神可以支撐,可生理卻有些吃不消了。我想起高中時代少女的青澀。額上的冷汗滑過我的睫毛,再滴落到光可鑑人的青磚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