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慕自然是不甘的,但是當年道士批命在前,幾代經營至今,眼看下一代龍興有望,自然也就只能俯首認命了。
“父親,我想見張翰一面……”
思前想後,李玄休此時忽然一語,李慕聞言大怒,好不容易纔把此節遮掩過去,如何還能再牽扯上,只是看着兒子期盼的神情,他卻是心軟了。
“唉……吾家經營數十年,在這漢中郡也還有些關係,只是用到此,也就用盡了,你可想好了?”
這些往日經營的關係,辦不了大事,但是一些小事還是可以的,但是如是用到此處,那麼這關係也就到此爲止了,而這些關係本來以後都是李玄休的。
“是的,父親……”
李玄休何嘗願意如此,只是如今這種壓力之下,他近乎已經崩潰了,早已經沒有了數月前的意氣風發,如今他可問計之人,已經沒了,只剩下這張翰了。
漢中郡城,這是如今漢國北地重鎮,去年魏國的長驅直入,已經證明了姜維之策的失敗,於是重新轉換,仍舊用當年魏延之計。
漢中郡也有良田無數,貧民也是不少,這些時日,羅尚的平賊營,襲殺無數有劣跡的山間部族,並不是只針對羌人,而是一視同仁。
爲漢中郡抓取男女青壯已經超過五千人了,這可是讓梁州刺史法遂大爲歡喜,最起碼屯田之策可以繼續推行了。
漢中雖然多山地,但是這麼大的面積,良田也是不少的,如今以棱堡爲關卡,民夫自然安全無憂,不懼魏人侵擾。
這屯田之策也可加速推行了,最起碼,維持梁州三郡的防衛,減少後方的壓力。
如今的大漢國策,就是巴州、梁州、南中三地,自食無憂,後方各郡充實武備,蓄養數年之後,再度北伐,以期取得些許成果。
漢中郡大牢內,一人此時身着素色衣裳,這是一位年輕男子,正端坐着。
此時他的目光落在眼前幼童身上,許久未曾移動。
幼童年約五六歲的模樣,雖面頰消瘦許多,已不見原本圓潤模樣,卻依稀可辨出清秀五官,小臉上,此時難得露出一絲笑容。
小兒此時正仰頭看着小窗外的明亮,他還不知道自己的境遇是何?
“哥哥,你看,太陽公公出來了呢!我們什麼時候才能出去呢?”稚嫩聲音,從他口中說出。
這大牢方寸之地,十分狹小,能讓人消磨時間的也就是窗外的日升日落了。
張翰望過去,卻見小師弟此時正蹲在那裡,小心翼翼說着,問話時,頭擡起,眼睛裡滿是淚花。
“小弟,怎麼了?”見此,張翰忙走過去,同樣蹲下身來,輕聲詢問着。
此時只見小師弟低低的說着:“哥哥,你說,我是不是再也見不到爸爸媽媽了?”
張翰此時心中自然是有答案的,但是卻是說不出來。
“小弟,若想哭,便哭出來吧。”沉默的孩子,讓張翰心下不忍,於是勸的說。
“爹爹說過,男兒不應哭。”小師弟此時咬下脣,低低的說着。
“你是幼兒,卻是可以哭,不算違背師父的教誨。”拍拍小師弟的頭,張翰有些沙啞的勸的說着。
“恩!”重重點頭,孩子低下頭去,大滴眼淚,掉落,砸在地上。
想起這還是小師弟在父母喪命後,頭一次哭,之前,即便是被人送入大牢刀劍臨身之時,都只是沉默不語,現在情緒卻是一股腦的發泄出來。
張翰隨即憐惜的將其攬在懷中,心中暗歎,邁入這爭奪天下之局,生死之事如此平常,不知道還有多少人,也如此子一樣哭泣。
就在這時,牢門被人扣動,聽見人喝着:“別嚎了,以後有的是時間給你們嚎,有貴人來見你們了,說話注意點!”
獄卒此時喝了幾聲,然後出的門去了。
“來者是誰。”拍拍小師弟後背,鬆開手,張翰站起身來卻是有些疑問。
到了他如今境地,哪還有人能攀上什麼關係,就是那位如同親兄弟的大師兄,更是仇人一般,師父所居,應該就是大師兄所賣。
其餘師兄弟,都不是親傳,只是有着一個名義,沒人會這時候來看他的。
小師弟仍在抽泣,卻很是懂事的逐漸收起了聲音。
張翰這時聽到來人的腳步聲,略微有些熟悉,他想着那人,此時低聲問:“來者何人?”
“是我!”熟悉的聲音,在門外響起,張翰卻是一口氣憋在心中,看向來人。
一身便服的李玄休,果然立於門外。
“張師兄!”李玄休向他一拱手,身後卻是沒有帶一人,看着張翰怒視着他的眼神,李玄休此時躬身一禮,卻是不起。
良久,張翰才說着:“李公子,你來此又有什麼話說呢?”
李玄休此時才直起身來,卻是一臉悲痛的看着張翰,說着:“卻是吾之過也!對不起閆師了!”
張翰想起當日,被李慕迎入之後,訴說了所遭遇的事,然後李慕命人端來熱茶,之後他就“睡”了,再醒來之時,就是這漢中大牢裡了。
他如何不知,這是被李慕給賣了,初時,他幾乎有立刻和李氏一族同歸於盡之心,但是思前想後,李氏一族所爲,卻是沒有半點疏漏,就是想要同歸於盡,他也無法可想!
至今,卻是已然絕了心思,只是一心等死罷了。
見他如此,知是前事所造成的陰影,李玄休也不點破,只環顧四張,問着:“張師兄,在這裡住的可還習慣否?”
“主公安置之所,自是處處張到。”張翰此時冷哼一聲,回答的說着。
李玄休只是點頭,又問着:“小師弟可還好?”
被問到孩子,張翰臉上越發浮現惱怒之色:“你也看到了,情況自然是一天較一天好了,用不了多少時日,就能讓主公安然無憂了。”
李玄休聽到這話,卻是默然,如今之局,他還能說什麼,至於什麼承諾,卻是半點可能也沒有,李氏雖爲一族之首,看似轄制十萬羌人,但是這十萬羌人中,能真正被他們號令爲他們賣命的恐怕是百中無一。
這畢竟還是大漢朝的天下,就是羌人,也是認大漢朝的,除非是大漢朝亡了,纔有他們這些山野龍蛇機會。
這時候,外面街上忽然傳來一陣敲鑼聲,隨即有人喊話,聽那意思,似有人在喝令百姓,不要喧鬧。
李玄休此時對外界並不清楚,但今日一早心中都是隱隱有不祥之感,如今,聽到外面亂音,更是心下一沉。
張翰此時也是好奇,只是他早就內外訊息隔絕,不知道外面是什麼情況。
轉頭欲問李玄休,卻見身旁李玄休正望向外面,眉頭皺起。
“主公,是不是有大事發生了?”張翰心下不安,想起師父臨終所託,此時遂問着。
李玄休此時卻是裝模做樣的嘆息一聲,看着眼前的張翰,說着:“張師兄,我慢慢與你說。”
他此時端起一壺酒來,分做兩杯,然後遞給張翰一杯。
“小師弟之事,怕是我家無能爲力了,就是我家,如今也在懸崖。”喝了口酒,李玄休沉默片刻後,忽然開口說着。
張翰手裡正拿着杯子子頓時掉落在桌上,酒撒了一地,連忙問着:“如今,事情已然至此了嗎?”
李玄休對他也不隱瞞,將之前發生之事情,一五一十講了,講起前不久漢主在沓中埋伏魏軍,一戰俘獲魏人過萬,並佔據西縣這個戰略要點,大漢國民心振奮。
羅尚這個平賊校尉,在漢中郡可是做下了不少事,又拉又打的,已經將一些佔據戰略要點的山寨剿滅,並立棱堡,收降民,以屯田。
聽完這些,張翰頓時沉默下來。
張翰沉默許久,這才說:“這麼說,李公將遷移到上庸郡?放棄漢中郡這多年經營之地?這事情已無可挽回了嗎?”
李玄休點頭,心情也很是沉重,也是至此,他纔有了萬念俱灰的感覺,他更是被召往綿竹,不同於數月前的意氣風發,此時他只覺得此去,很可能是一去無回之舉。
他嘆的說着:“正是,不止是我父被命近日將遷移到上庸郡,爲上庸都尉,朝中亦已給我下達命令,任命我爲九品之職,在翰林院中聽用……”
翰林院,是大漢國新貴衙門,翰林學士,爲新九卿之一,位正三品上,但是他這個九品在翰林院中,恐怕只是在什麼冷清衙門,磨難上十數年之後,那還是他嗎?
聽聞這些事,已完全打亂張翰之前和閆式一起謀劃的設想。
按照當初原本的計劃,在綿竹城內,做知事官,建立聲望,有着李慕在背後支持,可一步步而上;可現在,背後勢力分流,卻只能任由李慕趕赴上庸郡了,這李氏一家之力,也是有限的,支撐一個都尉,恐怕分不出來多少力支持李玄休了,這一番工夫,皆付之流水。
張翰聽了這話,只覺得一股氣鬱結於胸,無法疏解,幾欲使他咳嗽,咬着牙片刻,隔着牢門,自己撩衣服跪倒在地。
“張師兄,你這是做什麼?”李玄休忙站起身,欲手越過牢門準備去扶他,卻被張翰拒絕了。
張翰跪在地上,說着:“主公,這次事端,均由張翰而起,我初出時,自覺得精於諸經兵書,小看了天下人,效仿當年武侯隆中對,出漢中策,言語之後,鼓動主公觀漢主,才使惹上禍端。
而後若非吾師徒來投奔主公,也不會給主公給李家帶來如此禍端,這事情,張翰實是罪不可恕,張翰不敢求主公原諒,只望公子能救小師弟一命,吾當鞠躬盡瘁,以報主公大恩,彌補以往過失。”
見此,李玄休心中安慰,此人倒是有些本事,雖然說的確年輕些,經驗不足,但是天賦的確不錯,當日的漢中策,也是讓李慕都爲之傾倒,所以纔有探查綿竹之舉,然後就是漢主當面之後,至今卻是悔之晚矣。
而且此人,也非只是才幹,光是深夜雨中,能順利逃脫至他們家的大寨,便已非普通人可比,不僅僅是才幹,也是運數。
但這並非關鍵所在,關鍵之處在於,張翰及閆式背後,隱隱存在着一股力量,這事由於涉及到祖墓,以及潛龍的事,李家三代經營,暗中追查,已經有了些痕跡。
只要獲取他們背後力量的支持,自己縱然目前困頓,也並非無那翻身之期。
想到此,對張翰越發態度親切起來。
忙伸手,勉力將張翰攙扶起來,說着:“事已至此,多想無益,張兄肯指點一二,乃吾之幸也!小師弟之事,吾當盡力而爲!”
“主公!”見李玄休如此說,張翰頓時眼睛一紅,他以爲李玄休是答應了。
李家被迫遷移分流,在看他來,事情鬧到這等地步,也非是絕境,畢竟如今李家已然邁步兩千石,一人爲九品,雖然看似皆難晉升,但是這卻也是一個機會。
他如今所求也不多了,只要小師弟能活命,那麼就這樣吧,自己所言,如是成事,千古之後,也當爲後人稱頌。
想至此,張翰已是下定決心,便說着:“主公,其實,李家遷移分流,也並非全是壞事。”
“此話怎講?”李玄休看向張翰,這事他和其父已經討論過多次,家中也不是僅有張翰一人,也有一些文人養着,但是再聽聽這個張翰的分析,這也是他此行的目的,思來想去,當日的漢中策實在驚豔。
張翰進言說着:“漢中郡雖佔有利地勢,但上庸郡也並非完全不可取之處,若真是如此,當年玄德公也不會因爲這一地而處死劉封了,當年之事,李氏想必也有秘聞傳下,不用吾多說了。”
見李玄休認真傾聽,張翰繼續說着:“上庸郡如今雖納於漢體制內,可卻與其他郡縣相隔甚遠,而與荊州卻更近些,這就是直面魏國了,魏國現在正是新舊交替,長期來看,雖有威脅,卻也是機會,李家如今入主上庸郡,雖是危機,若利用得當,亦是機會,大可有海闊天空之局。
關鍵卻是,先發制人,以主公所言,漢國一勝再勝,而魏國到現在爲止,還沒有動靜,說明內部問題很大,那麼李氏如是到了上庸郡,可煽風點火、先發制人!”
“煽風點火、先發制人!”李玄休有些驚疑,問着。
“不錯,若是給魏國平了內亂,再來討伐漢國,上庸直面敵鋒,只怕難以度過此難,唯一的辦法,就是李家用以金銀,若是能支持魏國合適的一方部將,給予錢糧,最好是荊州,使其有着自守自立之心,那魏國恐就難以抽出手來。”
“等些時日,李氏一族就可得時間平了上庸,攜此名望,以徐徐圖之。”這是張翰痛定思痛之後,想出的計謀。
李玄休聽完,思索起來。
原本就有計劃,立大功以搏聲望,現在這張翰的計謀,正好補充上去,環環相套,想到這裡,不由大笑,這卻是天賜之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