漢中羌人大寨。
自打數日之前,張翰以及其師幼子,被李慕父子親自押送至漢中郡城,而李慕父子歸來後,這大寨中便陷入到死寂當中,本來溫和有禮的李氏兄弟幾人,這幾日,都有些喜怒無常。
向來有威嚴的李慕,就更讓下人小心翼翼了。
與如今漢地各城,慶賀大勝的熱鬧喜氣情況正相反,自從得知魏人喪師近萬,漢國收服故土後,漢中羌族的頭人李氏一族此時皆沉默許多。
若是羌人,其實如今漢中以及綿延秦嶺的羌族人,已經和以往的羌人大不相同了,他們稱自己爲氐族人,和羌人以及漢人做出分別。
數十年後,他們將會從秦嶺山脈涌出,妄圖奪取華夏神器,不過如今,漢國未曾寂滅,羌族人的日子可是不好過了。
羌人中,李氏一族雖爲首,但是也不是一言堂,更是像是一個部落聯盟,只是李氏數代,盡皆勇猛,這纔有瞭如今的地位,更是和漢人大族聯姻,實力看似很大。
但這並不意味着,漢國有意對李氏下手的消息便能壓得住,只幾日,整個羌族均已傳開,李家,可能要完蛋了。
一時之間,羌人內部是人心浮動,此時的這些羌人,還未曾有多大的狼子野心,大多也就是一個山大王的夢想了,或者像是以往一樣,被大漢朝招安。
整個羌人中,有着未來規劃期盼的可能也就李氏一家了,而他們這點心思,如今像是已經被揭露了,李慕對於當日,竟然到了漢主面前耀武揚威,卻是十分悔恨!
對於當初,拒絕聯姻,暗中下手,如今思來想去,更是膽顫心驚!
夜已深,寨中李慕的房內,卻燭光仍亮着。
一派沉靜的他,此時正就坐於房內書桌前,面現倦容。
在他面前,展開着一份文書,上面內容,雖然已經不知道讀了幾遍,卻還是觸目驚心,使他感覺好象有劍刺心一樣。
“……東羌獵將李慕頗有勇力,甚得人心,本鎮甚重之,特轉爲上庸郡都尉,可募員隨之,聞君有子年少有爲,吾親上表聖上,特賜正九品治書之職,於翰林院聽用。”
“……任命原平賊校尉羅尚爲護羌校尉……。”
“……任命……。”
“……以上任命,立時生效,速速上任。”
別人或許一時看不出這其中之意,他卻一眼便明瞭,這是漢國方面想要動他們李家的根基了。
只不過,雖然自己已經作出了決斷,但是還有幾分僥倖和試探。
之前就得到這份任命的消息,李慕已經提前用力了;自己的兒子,娶了大族之女爲妻,這怎麼也要給他們李家幾分薄面吧?
如今若是用出財貨,敘上一番情誼,事情是不是能有所轉機,也說不定。
可是這一番用力之後,反而看到各方面都發出了明顯疏遠的政治信號,這可是大事,李家身爲羌族頭人,網羅的黨羽的確盤根錯節,但是並不是固若金湯,一旦上面表示疏遠,那些趨炎附勢的人,只怕立刻會散去大半。
就像是這份文書,他不想去上庸郡,雖然這一郡都尉,是兩千石,不可謂不高,可是如今上庸郡已經被魏人奪走數十年了,只餘下一縣多之地,說是郡尉,可是實際上也就是一個縣尉了。
目光落在這文書上,李慕再仔細看了幾遍,心中嘆息不止。
終究還是成了定局。
這時候,門外傳來輕輕釦門聲:“夫君,給你煮了些銀耳粥,趁熱喝些吧。”
夫人的聲音,從外面傳來,他這夫人,是漢中大族張氏之女,如是上朔祖上,也是當年留候之後,和朝中車騎將軍張翼也能扯上一些關係。
李慕這時也覺有些餓了,略將桌上文書收拾一下,方對門外說着:“進來吧。”
門被推開,一婦人從外面進來,只見她手中有一托盤,上置一小盞香氣四溢的粥,婦人輕移碎步來至他面前,將粥輕輕放下,又將湯勺擺好。
這纔有些憂心的看向李慕,勸慰的說着:“夫君,事務再忙,也要顧及身體。”
張氏乃是李慕續絃之妻,因爲出身大族,年輕雖輕了些,也只是大族庶女,卻很是賢惠,倒讓李慕甚愛之。
“夫人,我知道,這不是最近出了點事嘛……咦,這粥倒是味道很奇特。”端起小盞,輕輕吹一口,潤粥緩緩入口,頓時,一股清香,入了舌尖,將他心中鬱結之氣,頓時驅散。
李慕很是享受的閉上眼,嘆息一聲,睜開眼,看向自己夫人:“這粥,怎和平常銀耳粥不同?”
張氏此時盈盈一笑,說着:“這是二媳婦尋來的方子,說是去火很是有效,我見了,便要了過來,也做了這麼一盞,想讓夫君品嚐一番,若真是可口,以後我讓廚上也學着來做。”
“你們倒是有心了。”妻賢子孝,這倒讓李慕心中漸漸平靜下來。
這粥賣相很是好看,他食慾頓起,便一口吃了。
張氏便站在一旁,見夫君將這粥一口口喝光,這才笑盈盈將碗盞收了去,欲出去,卻被丈夫喚住。
“對了,你今日可曾見到玄休?若是見到他,讓他到我書房一趟,我有事找他。”
“是!”張氏順從應了。
見丈夫不打算歇息,做妻子的,也不好再說什麼,隨後,張氏便退下了。
又過一會,李玄休從外面走入。
“父親,您找孩兒?”
“你過來坐,爲父有事問你。”李慕一指對面那坐位,說着。
“諾!”李玄休在父親面前坐下,卻只敢正襟危坐。
李慕也不去理會,只說着:“玄休,爲父問你,如今之局,你有何感想?”
李玄休沉默片刻,突然撩衣服跪倒在地:“父親,孩兒不孝,是孩兒之過,在閆師父的事上,卻是牽連了父親。”
李慕嘆息着,將愛子從地上扶起,說着:“你怎麼還不明白,這閆式師徒,都心向我李家,只是如今,這時局如此,而他們做事也太急了些,爲父認爲,這事也是無法避免的。”
“只是如今刺史那邊已然命我任上庸郡都尉,吾族也將要遷離漢中腹地,這還罷了,爲父之前不過一東羌獵將,乃是不入流之官,如今爲兩千石,可謂是一步登天,我們大可讓人認爲這是器重,但是那閆式之事,使有眼睛的人都看的出,這是上面對我們李家起了疑心,這纔是最致命之處。”
“畢竟此時,吾家狹小,那些人投注李家,卻也只是趨炎附勢,一見到我們有了危難,就會立刻疏遠我們。”
“你說說,你怎麼樣應對吧!”李慕盯住長子,認真問着。
李玄休心裡就是一涼,心中明白,就是父親在對自己進行考覈,自己雖爲父親所愛,但是成年兄弟卻是幾人,更何況繼母還在,也有所生幼弟,這李家以後,是誰的,卻很難說。
如今看他經營的,各方面都把他看做少主,在這李家看起來,似乎他的繼承權固若金湯,但若不繼續苦心經營,卻隨時可能是爲他人做嫁衣裳。
低下來,略微沉吟,李玄休回答的說着:“父親,大凡之興,不僅僅要恩澤和黨羽,這些趨炎附勢的人不可不有,少了他們就無法成事,但是卻也不是關鍵,現在既然上恩磨礪,這就是秋霜寒打,大浪淘沙。
這時還跟隨我們的人,就是可依重,可重用的忠臣賢臣,我們李家就要與之君臣同心,共圖大業。”
李慕聽着,“嗯”了一聲,說着:“你這點說的還可以,但是皮之不存,毛將焉附?如果我們李家的根本都沒有了,再怎麼樣忠賢,又豈會依附?我們李家怎麼樣度過這個秋霜寒打呢?”
這問題很是嚴酷,李玄休想了一想,就說着:“成事之初,唯在於望也,兒曾讀書,記往昔,當年大漢高祖,屢戰屢起,流落各地,但是名望卻是滿於天下,就算敗落之時,還有着大批人跟隨,最後在五十多歲時才君臨天下,才奠定了大漢這數百年的基業。”
“父親在吾族有賢名,兒子不才,若是能建聲望,卻不必一城一地之得失,到時只要手上有數百兵,就可觀魏蜀相爭,待得時機,或可崛起於縫隙之間。”
這話還是之前閆式所言所說,李玄休是反覆思考,眼界大開,最終確定了自己的志向。
聽完之後,李慕默然,半晌無語,嘆息一聲:“你呀,唉!果然如此!”
李玄休低下頭,一時說不出話來,這野心,也就至親纔可以透漏了,其他人露出隻言片語,卻是非死不可了。
一雙大手,按在他的肩上,聽着父親的話,繼續說着。
“兒子,你的志向,爲父又豈會不明白?萬物初出,三難必至,睽者,天之難,要的是你的眼光;蹇者,地之難,要的是你的心胸;解者,人之難,要的是你的人爲!
爲父之所以問你這些話,不是責備你,而是要堅你之心,愈是艱難,愈要精誠,不經此難,不成龍虎。”
“吾兒,你可知我們的李家的根基?”
“父親……”李玄休猛擡起頭,驚訝的看向父親。
只聽李慕語氣沉重的說着:“現在也是和你交底的時候了。”
李玄休閉住呼吸,等待着。
“汝曾祖李虎,曾隨當年張天師,帶領吾族遷移到了漢中,當時天下已然紛亂,當年吾祖聽聞張天師秘聞,得知此地有龍氣,百年內將會有真龍出,伺候吾族就一直在此經營。
卻是放棄了良多,當年吾族曾有機會,爲當年魏武部將,卻是因此而放棄。
後吾祖喪,入葬七日後,就有着道士前來,和你祖父相談,說我們李家機緣湊巧,天機暗合,已經入葬龍脈,日後必有大貴。
只是龍脈還需天機驅動,必三代後方有潛龍,只是龍氣珍貴,不可浪費,如果提前勃發,於龍脈卻是多有耗費,不利騰飛,因此你祖父開始,就困居此地,只是蓄養聲望,積累陰德。
後你祖父喪,而我繼之。
三代潛龍,你曾祖主持龍運,是一代也,你祖父也是一代也,而我是第三代,吾今觀之,我李家之望就在你身上。
於你這一代,龍氣勃發,正因爲勃發,所以有難,此難歷過,往今以後,無事不吉,但是你的選擇,也決定着我李家的命運,所以我一直嚴於要求你,你可知曉?”
聽聞了這些消息,李玄休終於大悟,原來李家還有這秘聞。
而父親是英才,卻一直表現的中規中矩,自己有野心,曾經也看不起父親小心謹慎之舉動,可現在看來,到底是自己太過稚嫩了,父親是甘於寂寞啊!
若非父親小心做事,以這些年,漢魏兩國相爭,漢數代名臣名將,又豈會容忍李家在這漢中郡立根如此之久?
李玄休的驚訝和感動,落入李慕眼中,這位中年人,再次拍拍兒子肩膀:“玄休,我曾經說過,你是我李家麒麟兒,現在,這話依舊奏效,李家未來,就看你了。不要讓爲父失望。”
“父親,玄休知道了。”李玄休眼圈一紅,差點落下淚來。
李慕又說着:“現在局勢已定,怕是無挽回餘地了,這幾日,就準備遷族事宜,白天爲父已接到通知,那羅尚已經帶着兵將前來了,我們必須在幾日內完成事情。
這是殺戮之刃,其人暴戾,吾等卻只能暫避之,羅氏一族,如今也是勃發,吾也不可得罪!”
頓了一頓,對如今的局面,李慕也知道只能忍了,又說着:“你幼弟才四五歲,尚且年幼,這等事他也參與不了,我已經準備把他送到中原,那裡有吾家商路所在,我也已經購買了莊園,短時間內不會有問題,以後的事,哎,天機蒼莽,你們兄弟就各憑天命吧!”
這卻是後路了,李慕還是看好魏國,魏國雖然上層有爭端,但是雄踞數州,這底蘊不是漢國所能比擬。
漢國雖然如今大勝一場,但是卻對魏國沒有根本性的威脅,一縣之地的損失,對於魏國而言,算不得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