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9章

天擦黑的時候, 石詠帶着石喻進了西便門。

他們先回到騾馬市將馬匹還了,石詠沒忘了拍拍馬背, 輕聲說:“好傢伙兒, 今天多虧了你。”他還特地問了馬兒的名字, 心裡記掛着, 若是下次還有需要,指定還會挑這一匹的。

回到椿樹衚衕的小院子,兩位母親都有些等急了, 見到哥兒倆無恙歸來, 都鬆了一口氣,招呼兩人坐下吃飯。

石詠在飯桌上就將李壽的事兒向母親提了提:“娘, 這事兒您怎麼看?”

石大娘心裡有數, 便問:“詠哥兒,你覺得, 咱家現在需要人手麼?”

石詠點點頭:“需要!”

現在他當差的時候多, 難免會顧不上家裡, 多個李壽,能幫他跑跑腿;以後出門,多個伴當也是好的。

石大娘便拍了板:“那就收了李家二郎做戶下人吧!”

石詠撓撓頭, 他心裡還是有坎兒過不去, 問:“娘,一定要收了做戶下人嗎?咱家聘了李壽做短工、長工……不行嗎?”

石大娘見兒子這上頭實在是不明白,一面覺得好笑,一面不得不爲石詠解說:“你知道爲什麼李家自己先提出來要二郎做附戶嗎?”

石詠聽了母親解說, 這纔多少明白了些。

李家是樹村的尋常百姓,也就是“民人”,兒子李壽做了在旗的石家“戶下人”,李壽能得到石家庇護不說,李家一家,也多少能得些隱形的好處,若是鄉里有人要打李家的主意,得先掂量掂量背後的石家。

這世道就是這樣,京中多權貴,世家大族裡好些奴才下人,地位比普通百姓還要高出不少。辦差得力,得主子歡心的,主家爲下人捐官出仕的,也不是沒有先例。

石詠撓撓頭,倒是想起紅樓原書裡一位大丫鬟,花襲人——那位就是自幼被賣到賈府裡,後來花家要贖她,襲人卻只說賈家好,說她在賈家吃穿和主子一樣,死活不肯贖回自家,可不就是一個活生生的例子?

“還有一個道理,李家怕是沒好意思跟你說。”石大娘笑笑,“李壽投咱家,李家那裡少一份丁銀。回頭李壽當差當的好,他的親事什麼的,自然也該是咱家給張羅。”

石詠恍然大悟,這才明白李大牛爲什麼一直不親自出面說這事兒,午飯後抽起旱菸的時候,望着李壽的眼神似乎有些歉疚。

雖說李家是尊重李壽自己的意願,可他這位當爹的,畢竟也是受益者之一……

“不過,李家既然肯開口說這話,也是看重詠哥兒你。”石大娘擡眼望着兒子,眼中全是驕傲。

“我?”石詠驚訝一聲,才慢慢想過來。想必是李家那裡看中了石家家風整肅,卻又待人寬和。而石詠本人已經開始當差,石喻則進學讀書,石家眼看着以後是上升之勢。

石大娘想到這裡,還挺得意,覺得李家挺有眼光。

石詠卻無奈了:石大娘的意思,眼下的確需要人,那就收李壽做戶下人,長工短工什麼的,倒真犯不着。如果真的提出來讓李壽做僱工,估計李家那邊也不願意。

在這個時空裡,還沒有什麼勞動者權益和僱主權益保護和仲裁的機制,主人那裡,靠着一張身契約束戶下人,而戶下人則在有選擇餘地的前提下儘量選擇靠譜的主家——石詠心想,難怪母親得意。

他當即與母親商量妥當,尋個京中與樹村往來的人給李家捎信,就說石家同意了,李壽自行過來椿樹衚衕就行。

問畢李壽的事,石詠皺着眉頭,望着母親,欲言又止。

石大娘有些奇怪,問:“詠哥兒,這是怎麼了,還有什麼想要問孃的?”

石詠還未開腔,坐在飯桌旁的弟弟石喻倒是插了一句嘴,說:“伯孃,哥哥怕是想問,這世上爲什麼會有兩位姐姐,長相打扮完全一模一樣的?”

石大娘聽了,半是驚訝半是欣喜,掉過臉去望着兒子,心想自己膝下這個呆兒子是不是有些開竅了?

石詠卻趕緊搖手,說:“娘,不是我,我可壓根兒沒見到人。”

他一指弟弟石喻:“是他——”

這問題,明明就是石喻小朋友想問的麼!

的確,石詠是聽弟弟石喻轉述,才知道這一次他和一對雙胞胎姑娘錯肩而過。這事兒,還得從哥兒兩個從樹村回京的路上說起。

石詠和石喻午後沒多久,就從樹村出來,往京城趕。

端午已過,天上大日頭照着,甚是暑熱。石詠愛惜馬匹,不敢使勁催動馬兒快跑,反倒是控着繮,儘量讓馬兒沿着道邊樹蔭小步慢行。

過了華家屯,他們上了一段官道,道旁光禿禿的無遮無攔,石詠便催動馬兒,快步奔跑,馬匹跑起來還稍微有些風,不至於讓人覺得太熱。

跑出裡許,石詠突然見到兩駕官家女眷的馬車停在道旁。前面一輛寬敞宏大,後面一輛窄小些。可偏偏前頭那一輛似是車軸斷了,動彈不得。車伕立在馬車下,透着一副一籌莫展的樣子。有位管事模樣的男子立在馬車旁邊,焦慮地嘟噥着些什麼。

石詠勒馬,石喻坐在他身前,好奇地扭過頭來看哥哥,想知道哥哥爲什麼停下來。

“敢問,這是十三爺府上的車駕嗎?”

石詠翻身下馬,順手把石喻也抱下來。他早已認出了大車旁邊的這名管事,當即招呼,“我姓石,曾到十三爺府上……請過安,見過您一面。”

這管事姓周,是十三阿哥府邸的幾名管事之一。只因十三阿哥府上往來的人並不多,所以石詠只來過兩趟,周管事卻依舊瞅着他眼熟。

“石爺,我們福晉在此!”

周管事大約從沒跑過這種外差,遇事有些慌亂,聲音都有點兒顫了。

周管事的娘子早年間是十三福晉昔日近身服侍的丫鬟。前些日子十三福晉由兩個侄女伴着到她孃家陪嫁的莊子上小住兩日,便由這管事夫婦兩個並兩個丫鬟伴着。今日十三福晉突然惦記起家中還有庶務未了,便輕車簡從,從海淀往城裡趕,沒想到路上出了岔子,福晉的車駕壞了,在這前不着村、後不着店的地方無法前進。

石詠聽說是十三福晉在此,趕緊在大車外頭給十三福晉問了句安。當初他曾經作爲小輩,見過十三福晉一回,還得福晉送了一大盒端午節應景兒的吃食。

十三福晉也還記得他,可是隔着簾子卻答得有氣無力。石詠聽了也忍不住揪心——不會是中暑了吧!

“周管事,你看有什麼我能幫得上忙的?”石詠趕緊問。這麼熱的天,要是這車駕就在這裡一直這麼耽擱下去,裡面的人鐵定受不住。

“石爺,您看,能不能幫忙到附近一個莊子上去傳個信,請那邊遣一輛大車過來,接福晉先去暫歇?”

這有什麼不能幫的?石詠問清了最近的莊子是四福晉名下的田莊,又看了看大致方向,隨即把弟弟石喻叫了過來。

“喻哥兒,你聽大哥說,”石詠交代弟弟,“這邊車駕裡,是咱們家的一位長輩夫人。車駕既是壞了,大哥便跑一趟去送個信。你留在這裡,照顧一下這位夫人,好不好?”

石喻照例一挺胸,說:“大哥,你放心去吧。有弟弟在這兒呢!”

這小子已經經歷過石詠不在家的日子,一到這種時候,他就會把自己當成個大人,主動承擔起照顧各位女性長輩的責任。

石詠衝石喻點點頭,一翻身上帶着的荷包,見裡面除了一小塊碎銀子以外,還有一小盒仁丹,兩塊速沉散香,散香裡混着冰片腦,聞着有提神醒腦的功效。這都是他從揚州帶到京城來的,出門前被母親放在了他的荷包裡。石詠便將整個荷包丟給石喻,說:“車裡的那位夫人可能有些不舒服,回頭你問問她要不要服仁丹,聞聞香料會不會好一些。”

石喻一樣樣都應了。

只聽十三福晉在車裡有些虛弱地開口:“石家哥兒,這是你弟弟嗎?”

石詠應是。十三福晉當即道:“可憐見的,讓這孩子到我車裡來吧!”

石詠在弟弟身後輕輕一推,口中說:“記得叫人,叫福晉!”石喻應了一聲,便上了十三福晉的大車。

石詠見不能再耽擱,當即上馬。這時候他再也不敢顧惜馬力,連連催馬,恨不得插翅趕到附近的莊上去。

好在這莊子並不算遠,兩炷香的功夫也就趕到了。

周管事給了石詠十三阿哥府的腰牌,石詠憑這個,很快見到了莊子上主事的人。

這一位,恰巧是雍親王府的庶福晉鈕鈷祿氏。

雍親王府年側福晉自入府之後,便風光無限,有時連四福晉都免不了韜晦一二,避其鋒芒,何況這個膝下有子的庶福晉。

鈕鈷祿氏膝下所出的四阿哥弘曆未滿兩歲,前些日子,鈕鈷祿氏便藉口身子不適,帶了弘曆出城,住在四福晉名下的一處莊子上“休養”。

可聽說十三福晉有事,鈕鈷祿氏立即坐不住了。

她在雍親王府邸並不算受寵,但勝在性情柔順,平時不言不語,因此四福晉待她甚是和善,頗爲看護。鈕鈷祿氏也不是個心中全無成算的人,自然知道四阿哥在一衆手足之中,待十三阿哥最爲不同。

聽石詠傳訊,鈕鈷祿氏不敢怠慢,一面打發人去城裡給四福晉送信,一面趕緊命人套車,將四福晉平時用的一駕大車套上馬匹,命人趕了,自己則坐了慣坐的小車,帶上兩個老道的嬤嬤,就隨石詠出門。

石詠一馬當先,奔得飛快,趕在鈕鈷祿氏的車駕跟前奔到了地方。到地方之後,石詠嚇了一大跳,只有十三福晉那具壞掉的大車還留在原地,車裡的人,後頭跟着的車輛,還有他的弟弟石喻,全都不見了。

這是遭了賊嗎?

“石喻!”

石詠在馬上四顧尋找,嗓子眼兒裡急得能冒出火來,而一顆心在胸腔裡砰砰直跳。

“大哥……”

遠處有細微的聲音傳來,石詠凝神細看,才發現遠處官道旁的綠蔭下,泊着早先自己見到過的那具、略有些窄小的車駕。而他的弟弟石喻,正站在綠蔭之下,朝石詠用力揮手招呼。

石詠大喜,但也不敢怠慢,趕緊調轉馬頭,先回頭去迎了鈕鈷祿氏等人,引着車駕往這邊過來。

少時兩處車駕會合。鈕鈷祿氏也顧不得那許多了,快步從自己的大車上下來,來到對方車駕跟前躬身問:“福晉可好?”

十三福晉則在車裡笑答:“好些了!”

這一回開口說話,遠處石詠倒是聽出她說話聲裡多了幾分中氣。

他轉過臉看看弟弟石喻,石喻便衝哥哥露出個大大的笑臉。

這邊鈕鈷祿氏恭恭敬敬地將十三福晉從小車上請下來,坐上原屬四福晉的大車。

移車之際,石詠和石喻作爲“外男”,自然迴避在車駕後面。

石詠便問起弟弟這邊的經過,小石喻頗爲自豪地說了經過。原來十三福晉的大車正巧壞在官道上,這一段官道兩邊沒有樹蔭遮蔽,無遮無攔的,大日頭底下就跟蒸籠似的熱。偏生車裡是有身份的女眷,不好將車簾全掀開通風換氣。十三福晉在車裡,便顯得越來越委頓。

石喻則想起以前夏天裡在紅線衚衕口玩兒的時候,會被哥哥從大太陽底下拎回來,帶到陰涼的樹蔭下,並且讓他多喝水,說是避免中暑什麼的。石喻見這邊實在熱得難當,便與周管事商議,讓人把後面一輛車駕趕上來,請十三福晉換車,然後把這輛小車一起趕到陰涼的地方去。

後面車駕上的人原本不知道十三福晉的狀況不妙,等到她上了車,才覺出不對。

偏生石喻很鎮定,先是四下裡尋溫水給十三福晉喝,請人給福晉扇風,又將哥哥的荷包中的仁丹和速沉香取出來,給福晉提神。

他一個七歲上下的小娃,偏生是所有人中最鎮定最有主意的。那沒腳蟹似的周管事和周娘子偌大的人,反倒都聽了石喻的話,一件件去做。後面大車裡的人見石喻吩咐的一件件都對,自然也不會阻攔。

果然,到了涼快的地方,十三福晉便慢慢緩了過來,精神振作,見到鈕鈷祿氏過來請安,十分抱歉地說:“就是這點事兒,打發個車伕過來就是了,聽聞你也一向在海淀休養,這麼熱的天,怎麼竟勞你親自趕來了?”

鈕鈷祿氏忙解釋:“我們福晉一向與您要好,早就吩咐過我們,決計不能怠慢了去的。若是她聽說了這事兒,也準保親自趕過來的!”

十三福晉也一向與四嫂交情不錯,當即謝過鈕鈷祿氏,扶着周氏的手,緩緩移到四福晉的大車上。

這時候,石詠與石喻哥兒倆正在那駕小車後頭迴避。這具車駕,說小也不能算小,裡面坐上三四個人不會有太大問題。

石詠默然候着,突然聽見車駕裡的人嘆了口氣,說:“今兒多虧有他!”

言語簡短有力,透着說話人性子頗爲爽利。

石詠的一顆心立即砰砰跳了起來。

這個聲音、這語氣……

頓了一會兒,那人又柔柔地續道:“是呀,今兒真是多虧有他……”

石詠只覺得“轟”的一聲,臉上有些做燒,心裡有那麼一絲得意,又有一絲惶恐,竟然被人讚了。同時他又微微覺出些怪異。可能是他最近與西施和鄭旦交談的次數多了,西施鄭旦兩個人格共用同一個聲線,但是石詠漸漸已經能靠語氣和用詞精準地區分出這兩個人格。

他微微有些發怔,心想:難道,這也是同一個人,兩個人格?

正在胡思亂想,石喻只聽那人繼續說道:“別看他年紀這麼小……”

石詠險些一個趔趄:搞了半天,人家讚的,不是他,而是他家喻哥兒啊!

“……可是卻遇事不慌,處事周到,家教和品性都是極佳的。”

石詠在大車後頭站着聽着,心裡有些茫然,忽覺有人在拉自己的衣袖,低頭一看,見到石喻正立在自己跟前,一言不發,可是眼裡正透着興奮,伸指指着自己臉上圓鼓鼓的腮幫子。

“知道是你了!”石詠不敢出聲,只能以口型比劃。石喻便伸手撓頭,咧嘴衝哥哥開心地笑。

石詠心裡卻有些惘然若失。

他不敢自居什麼功勞,只是車裡的那個人,那個聲音,自始至終都不曾提起他……反倒讓他這個鬼靈精鬼靈精的二弟在人家女眷面前討了好。要知道,小石喻今兒做的這些,一件一件,可全都是他教的啊!

不過,石詠的心胸是決不允許他和弟弟爭“功勞”的,他所做的,只是拉着石喻的小手,兄弟兩個悄麼聲地從車駕後頭離開,回到石詠早先拴着的馬匹那裡。

少時車駕啓動,十三福晉在前,鈕鈷祿氏和另一具車駕在後,緩緩地向石詠來時的小莊駛去。石家兄弟兩個則一直將這些女眷們送到莊子上,才向周管事告辭,問清了道路,往京城裡趕過去。

“哥……你說,爲什麼會同時有兩位姐姐,長得一模一樣的?”半道上,石喻冷不丁問了石詠一句。

石詠登時一勒馬繮,停下來問石喻:“二弟,你說啥?”

石喻小聲吃吃地笑,說:“後頭的大車裡,和福晉太太坐一處的有兩位姐姐,長得一模一樣。我看了好一會兒,也沒分出來,哪個是哪個。”

石詠帶着弟弟兩人一馬,就這麼立在官道上,他愣是半晌沒挪窩。好在這裡除了他倆就沒什麼行人車輛了,若是放到後世的西北四環海淀一帶,估計會引起交通堵塞。

石詠懊惱地一拍後腦,武皇的寶鏡提醒過他的,說他在這時空裡唯一覺得熟悉的聲音,很可能其實是兩個人。他卻一直不信,甚至自說自話地以爲是兩個人格……沒想到,答案竟然這麼簡單,真的是雙胞胎?

這世上,能讓他心心念念惦記的靈魂鐵定只有一個,可爲啥會冒出來兩個一模一樣的軀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