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3章

史湘雲在石家受到了良好的照顧。如英親自替她沐浴梳洗更衣, 得知她多日沒吃過什麼之後,只讓她吃了一點點流食, 見她始終昏昏沉沉, 沒有半點精神, 就讓她先睡去。

如英出來將史家姑娘的情形告訴了石詠與石大娘。石詠聽了沉吟不語, 暗自心想,看起來這確實是私逃出來的。

“茂行,咱們該拿她怎麼辦?”如英問石詠。

石詠想了想道:“不管怎麼樣, 總該通知她的親人。還有等她醒來, 問她自己的意思,再做決定。”

他深知這件事還真的有些棘手。如果史湘雲當真是從內務府私逃出來的, 石詠他們便很難收容, 私蓄內務府逃奴乃是大罪,石詠即便有心相助, 他們石家小門小戶的, 多一個人很快就被人發覺了, 而且是如英的舊日好友,又不能對外說是買來的僕婢,更不能驅使勞役, 那樣他們成什麼樣的人家了。

如今在京中湘雲最近的親眷應當是賈家的老太太, 而賈璉這兩日剛好要出京前往保定府赴任,石詠剛剛爲他餞行,不知是否已經離京了。沒法子,石詠只得命李壽代他跑一趟, 去一趟賈府,若是能見到賈璉,便將這個消息告訴賈璉,若是賈璉已經離京,那就只能稟告賈政了。

李壽當即急急忙忙地從海淀奔回京城,石詠料定他當晚趕不回來。果不其然,李壽是第二天城門一開便出城趕回樹村來,此外還帶了一個人——賈璉。賈璉原本今日要往保定府赴任,但是爲了老太太的囑託,咬咬牙先單騎奔來海淀一趟,見一回石詠,然後再與鳳姐兒她們的車馬隊會合,一起往保定去。

見了賈璉,石詠才知道,史湘雲還真是從內務府偷跑出來的。湘雲是出嫁女,若不是爲夫家遣回,是根本不該受史家之累,沒入內務府爲奴的。因此一開始湘雲的名字在內務府的名單上就被漏掉了,可不幸她人卻照樣被內務府鎖拿來京。但是湘雲機敏,到京城之後,找了一個機會偷偷溜掉。而內務府的名單上並無湘雲的名字,再對一下人數與名單確實對得上,於是就沒再聲張。

湘雲在外躲了兩天,才跑到榮府,見到了老太太,姑祖孫兩個抱頭痛哭一場。賈府這才慢慢計較該如何安排湘雲的去向。剛巧賈璉要出京,於是賈璉夫婦兩個就做了個冒險的決定,打算將湘雲帶到保定,在那裡等風聲漸漸過去之後,爲湘雲另外造一個假身份,送她出嫁,讓她從此過上與世無爭的日子。

豈料人算不如天算,史家家眷被抄來內務府的名單被湘雲當初的夫家衛家見到,就去內務府告發,說是因何沒有史侯嫁而復遣的侄女名列其上。內務府的人當即將在京收容的史家眷屬人數與蘇州那裡送出的人數一對,當即發現差錯。賈家是史家最近的親眷,當然是頭一個被問的。

湘雲雖說千辛萬苦從內務府逃了出來,可是卻從來沒想過要連累賈府。於是她在賈府頭回被查問的時候就又從賈府逃了出去,待到賈府發覺的時候,人已經不見了。賈璉本想她孤身一人在外,又能逃到何處去,可是在城內尋了幾天幾夜都沒見人影,再加上有衛家與內務府的人盯着,賈璉實在不敢妄動,就這般失去了湘雲的音訊,可誰知湘雲竟誤打誤撞,找到城外的石家小院來。

也虧昨日如英陪石大娘外出,許是被湘雲認出來了,一路跟了回來。當時她幾乎體力耗盡,連說話也艱難。多虧石大娘心慈,而如英細心,將湘雲認了出來,才令她暫時安頓下。

賈璉很感激石詠一家子:“老太太這幾日一直傷感啼哭,若是人當真找不回來,不知老太太會難過成什麼樣子。”

石詠卻知道人找回來了固然讓人放心,可立即又添了一個難題在眼前:該如何處置湘雲之事。恨只恨,湘雲當年未能擇上一門有福氣的親事,夫家不僅將她掃地出門,此刻還落井下石,咄咄逼人。賈家倒落了個兩難的地步。如今衛家向內務府舉告了賈傢俬藏逃奴,內務府也圖省事,就乾脆責在賈府身上,要賈府交出人來。賈璉與石詠對望一眼,兩人都知道:女眷們固然憐惜湘雲,可是男人們從大局出發,此刻卻未必能庇佑湘雲更多。

“要不,我去問問內務府,能不能將史小姐贖出來?”石詠提了個建議。

賈璉搖了搖頭,說:“當初史家的人到京的時候,就已經打聽過了,看能不能將史侯府的家眷都贖回來。但是內務府直言史家是在織造任上犯的事,還不止虧空一樁,所以籍沒的包衣乃是內務府強制勞役,並非僅是爲了身價銀子償還虧空。”

賈璉還有句話沒說出來,賈家如今自身也在懸崖邊上行走,寧府的案子還未了解,如果此時賈府再強行拿出大筆銀兩營救史家的女眷,只怕又會惹出麻煩無數。

“我們老太太的意思是,想請茂行幫個忙,能不能通過內務府安排一下,替史姑娘尋摸一個好人家。至少是不會苛待下人的。”

石詠點點頭:“這個能做到。”

前些日子他剛在南書房聽了一耳朵,說是內務府分配包衣奴至各勳貴府上,曾經提到昔日忠勇伯石文炳遺孀依舊在世,石文炳是功勳舊臣,今上恩典,內務府將賜包衣女奴到伯爵府侍奉老人。

他剛想說許是忠勇伯府當是個好去處,賈璉便開了口,道:“史大妹妹有個心願。她曾言道,深恨妹夫過世得太早,沒辦法留下一點骨血。她是守寡之身,往後又是爲奴爲婢的命,此生再無指望,只是不知有沒有可能,爲她安排一戶人家,能夠照顧教養一個孩子,看着那孩子長大……”

石詠聽說,思考了一陣,便道:“此事非不可爲,但是要看機緣巧合。璉二哥,我無法眼下就應承你,但是可以答應你,我一定盡力而爲。”

賈璉知道石詠的性格,言必踐行必果的那種,因此再無懷疑,深深衝石詠一躬,只道:“茂行幫我家良多,大恩不言謝,日後待賈璉慢慢報來。”

但是時辰不容賈璉再逗留,他必須匆匆趕往南邊與家眷會合,趕往保定赴任去了。石詠則找來如英,將眼下的情形一五一十與妻子說清楚。

聽說衛家涼薄,如英自然是恨的,但她是個明理之人,知道如今湘雲若是始終躲着,這罪責最後便會歸到賈府頭上。賈府如今無力庇護於她,而湘雲那等性情,也必不願賈府因她受累。

“茂行哥,史大妹妹那裡我可以來勸,但是你須與我透個底,我該怎麼勸她。”如英問石詠。她熟識湘雲,一開口,便將湘雲的心思也說了出來,“史大妹妹絕不是那等嬌生慣養,懶於勞作之人。她自小沒有父母,在家中也是仰人鼻息,一向是活計不離手的。只不過到底是侯府千金,將來要卸去釵環,謹守僕婦之禮,受人驅使,終日勞苦……這般落差,叫人一時難以接受罷了。”

石詠仔仔細細斟酌一回,想了想,說:“的確如此,但這對她而言,可能是一個機會。”

如英微驚:“機會?”

石詠點點頭:“是。你想,史小姐這前半生,都是在爲人擺佈,出嫁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而自夫家迴歸孃家是爲夫家所遣,迫不得已。如今史家獲罪,她被籍沒入內務府爲包衣旗奴,但以她的出身、學識、修養、談吐,必定不會是去個簡單的人家,只怕亦是勳貴府上。若是真按她所想,能夠照料、教養一個勳貴之子長大成人,不止成人亦成材。那麼她後半生所得的安慰與榮耀,可能遠勝於她身爲逃奴,終身惴惴,生怕爲親眷帶來禍患來得強。”

如英心知也是這個道理,可是仔細一想,不免悶悶地道:“可這不就是認命了?”

石詠點點頭:“是認命,但是也是認清現實,有所準備,並着手儘自己所能,扭轉命運。”

人若是就此被打倒,那麼以後也就只有認命的份兒了。

如英沉默了一會兒,覺得丈夫說的也是正理,點點頭,隨即開口問起:“茂行說得這麼有把握,那是已經想到有那戶家風清正的人家可以收容史大妹妹的麼?”

石詠:“……沒!”

如英:這個……

饒是如此,如英依舊將丈夫說的這話說與史湘雲聽,安慰並勉勵。湘雲聽說了,沒有說什麼,默默點了頭,表示她願意聽從安排,投回內務府。

石詠這邊則已經與十六阿哥透了個底,卻發現十六阿哥不管此事,真正直接管理此事的,是如英的另一位姑父,內務府總管伊都立。這事情就更好辦了。伊都立聽說是侄女兒昔日的閨中好友,便應下了幫忙。他想想衛家此舉也挺齷齪的,當下狠狠敲打了衛家,說是衛家如此舉告,乃是藐視內務府,不把內務府放在眼裡。

衛家被狠狠敲打一回,當下噤聲再不敢議論此事。而湘雲在石家歇息兩日,養足了精神,也平復了心情,謝過石家之後,自己投回了內務府。她沒承認自己是“逃奴”,只說是進京之後走丟了,在外流浪了好幾天,得善心人收容,又問了路,才慢慢找回這內務府的。

走、走丟了……內務府官員只能默默地認下這個事實,畢竟這種說辭對他們自己也是撇清責任的好藉口。

之後便是內務府往幾家勳貴府上分配包衣旗奴。因爲石詠事先打了招呼的關係,伊都立替他將幾家勳貴的名單弄到了。石詠在伊都立那裡看了一遍,只見忠勇伯府和伯府老太太的孃家富察氏都在名單上。

石詠指着那富察氏的名姓問伊都立:“六姑父,這家是察哈爾總管李榮保家中麼?”

李榮保是重臣馬齊之弟,上回石詠曾經在步軍都統衙門見過一面的。石詠倒是記得,他家人丁興旺,有好幾個孩子,傅清、傅寧、傅武、傅寬等等一長串名字,總叫人生出懷疑,他家難道不姓“傅”麼?

伊都立點點頭,但是提醒石詠:“尋常勳貴人家倒也罷了,但是這富察家比較特別,內務府包衣旗奴,尤其是犯官罪臣之後,能不受就不受的。”

“爲什麼?”石詠一時很八卦。

“生怕因爲自身遭厄,心中存有戾氣,帶壞了自家子弟。”伊都立解釋道,“所以即便將英姐兒說起的那位姑娘送至李榮保家裡,李榮保十九也是打發去莊子上,或是做些粗活雜活,想要做些輕省活計怕是也難。”

石詠頗有些失望,但又覺這是人之常情,可以理解。當下將那單子看來看去,覺得最靠譜的就是忠勇伯府了,但可惜的就是伯府沒幾個孩子,就連訥蘇也十幾歲可以去考武舉去了。如果到了忠勇伯府,恐怕只能侍奉富察氏老太太。

最終史湘雲還是被髮到了忠勇伯府,準備侍奉富察氏。但可巧的是,內務府將人送去伯府的那天,剛巧李榮保的妻室帶了家中的幾個小的過來忠勇伯府作客,拜見伯府老太太。大家正在說笑的時候,李榮保的幼子,剛滿三歲的傅恆偷偷溜出去玩,丟了蹤影。衆人一時不察,待到發現,才紛紛出了一身冷汗。

伯府很快找到了人,被人發現的時候,傅恆正在與一名剛進府當差的年輕婦人玩耍。那名年輕婦人以樹枝爲筆,正在考校傅恆認得的字,並且說了幾個與字相關的有趣典故給這孩子聽。傅恆便聽住了,直到被母親抱回正廳,還在惦記那位講的“故事”。

衆人以爲這小風波就此過去了,豈料李榮保夫人正要告辭的時候,小傅恆突然哇哇大哭,死活不肯離去,還要聽剛纔那位“嬤嬤”講故事。旗人口中的“嬤嬤”,通常是保姆或是貼身侍候之人的意思。伯府老太太聽說,覺得這傅恆與那名年輕婦人這麼有緣,哪倒不如將此人送到李榮保府上去,從此照料傅恆。

李榮保夫人還不放心,當即命人將那位年輕婦人請到面前,細細問了出身來歷,從旁觀察她的言談舉止,只覺得她性格清淡舒朗,且言辭文雅,談吐不俗,規矩上又是一絲不錯的,自然心生好感。

這年輕婦人自是湘雲,自訴其身世,堂上無人不感慨的。但是李榮保夫人依舊不敢輕易答應,只帶了哇哇大哭的傅恆與其餘几子回府,待問過李榮保之後,這才遣人過來伯府,“鄭重”討了湘雲去,同時又送了自家兩名旗奴過來伯府,作爲補償。

忠勇伯府老太太見了李榮保家送來的人,忍不住笑道:“他們家真是的精明,討了我這麼一個好的去,卻只送了兩個回來。依我看,她足能抵上五六個平庸的。往後她好生照料傅恆,等那孩子長大,她也會是個有福的。”

石詠與如英聽說了這消息,總算放了心。如英沒說什麼,知道湘雲一無所有,只有她自己,只能靠一雙手重新掙回想要的人生。

石詠卻大致曉得,往後湘雲當能經歷富察家最爲輝煌榮耀的一段時光,也會因爲親手扶持傅恆長大而備受尊敬。但這一切都還要看湘雲自己,看她如何對待這身份上的落差,如何捱過早期這些難捱的日子,適應新的身份。

將湘雲的事安排妥當,石家也要安排南下的事了。

作者有話要說:  紅樓第十六回 有一條非常奇怪的脂批,當時鳳姐與賈璉商議省親的事,在座有一個“趙嬤嬤”,講起昔日王家接駕時候的情形,脂批批道“文忠公之嬤”。文忠公就是傅恆,傅恆的保姆歷史上確實和蘇州織造李家有直接的關係,應當就是李鼎之妻,沒入內務府爲奴之後進入李榮保家,作爲傅恆的保姆,照顧他長大,並因傅恆日後的功績而備受尊敬,身故時得以厚葬。

說這條脂批的“奇怪”,是這個“文忠公之嬤”的脂批直接將紅樓故事發生的時間段從康雍之際拉到了乾隆年間,如果說紅樓講的不是曹家故事,而是部分影射富察家,那麼就又能完全推出一套新的理論。

但不管怎麼樣,外力或許無法抵抗,但是內心的頑強可以讓人走出困境。下章南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