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了穆爾泰之助, 石詠開展工作非常順利。他首先約見了常駐廣州的幾國商會的代表,詳細瞭解了他們在廣州的日常生活, 商會中商人的貿易範圍、主要需求、商船數量、來往頻次等等, 並試圖瞭解了他們需要什麼樣的所謂“領事”服務。
石詠的到來, 一改商會代表對於中國官員的刻板觀念, 他們對這個與他們見面時徑直握手,偶爾能冒出一兩句西方語言的年輕人感到非常驚訝,驚訝之後立即轉爲欣慰。在一兩日之內, 幾乎在廣州所有的外國人都知道了石詠這麼個人, 並稱呼他爲“詠大人”。
“尊敬的詠大人,聽說您的夫人是天下少見的美人, 有沒有機會讓我們拜見一回夫人?”洋人們紛紛問石詠。他們這樣問的原因, 是石詠在頻繁約見洋人代表的同時,如英也開始了她的夫人外交。
石詠見了幾名西洋商會的代表之後, 如英也擇機遞了帖子, 拜訪了他們的家眷。剛開始的目的主要是爲了從側面瞭解在華的西洋商人他們的家庭構成、人員狀況、生活習慣等等。但是彼此認識了以後, 這幾位代表的夫人很快與如英熟絡起來。
她們很快發現瞭如英對她們的興趣,正如她們對如英的生活很感興趣一樣。她們也很快發現瞭如英很有語言天賦,只相處了短短的一段時間便學了一些她們的日常用語, 並且能分辨她們語言的大致語法。於是, 這些代表夫人中便有聰明的向如英提出,她們想學習漢語。
這下兩下里一拍即合,如英索性組織了一個“沙龍”,與這些代表夫人們定期聚會, 雙方都有機會用彼此的語言說話,以鍛鍊語言能力,提高交流的效率。
在學習語言這件事上,最爲天賦異稟的顯然是孩子。安安被如英帶去“沙龍”幾次之後,就已經能夠簡短地與幾位夫人對上一兩句話了。代表夫人們對安安這樣聰明可愛又從不怯場的小姑娘簡直喜歡極了,覺得安安這個小名對她來說並不貼切,於是一起給安安起了個西洋名字叫做“安琪兒”。
這邊石詠夫婦帶着閨女與洋人社交,穆爾泰這個當人父親岳父兼姥爺的就總是擔心這個擔心那個,生怕鬧出什麼笑話。畢竟像石詠夫婦那樣,與金髮碧眼,紅頭髮藍眼睛的洋人談笑風生,是好些國人沒法兒接受的事。
但是石詠說他的職責就是這個,而如英當面會對老爹的意見表示尊重,一轉頭該社交還是會去社交。穆爾泰沒辦法,但是他現在就只有如英一個閨女,再回想她的性子,從小就是這樣,極有主意,旁人拉她不轉。穆爾泰心裡一軟,自此便也隨他們小夫妻兩個去了。
這日石詠見過了十三阿哥早年間派來廣州的幾個管事,便收到了傅雲生的來信,約他明日相見。
傅雲生與石詠一直通過一件十三行的商鋪進行聯繫,石詠完全不知道傅雲生人在哪裡,是單獨一人還是已經組建了家庭。但是他知道傅雲生的產品早已在廣州城推廣開了。如今廣州城裡家家戶戶都用煤油燈,煤油燈燈罩是北方玻璃廠的產品,燈座一般是當地銅匠打製,而燈油則都是一家叫做“白雲商行”專營的煤油。
除了煤油燈具以外,廣州的不少道路竟都用瀝青鋪平了,車駕行駛其上,輕便而平穩。當然,此地也有不少人使用北方行商採購來的“橡膠輪胎”,只是數量還不算太多。石詠在心裡暗暗估算,等到李衛那裡,雲南的橡膠有了消息,這邊的橡膠輪胎應該就能夠完全普及了。
此外,石詠在廣州,還見到了藤殼的熱水瓶,廣州人泡茶,只烹一回水就夠了,接下來半天都靠這熱水瓶。石詠見了,恍然如回到了過去生活的時空一般,等到醒過神來,他立即意識到:這東西很好,這邊要是已經量產了,不妨帶一點貨,帶到京中去轉賣,一定有好銷路。
傅雲生的信依舊謹慎,用阿拉伯數字約定的時間,又用漢語拼音標記的地名,害石詠問了好幾個當地的差役才問到了準確的地方。那地方很遠,從廣州城出發大約需要大半天,所以石詠事先與如英打了招呼,說他隔天回來。
待石詠找到地方,卻是廣州郊外村落之間一間普通的小茶寮。石詠打發一直陪着他的李壽到周圍去尋覓可供暫住一晚的地點,自己則要了一壺茶,慢慢坐着飲茶相候。
八月初的廣州,天氣炎熱,石詠穿着一身繭綢的長衫,坐在茶寮外搭着遮陽的棚子下面,依舊滿身汗意,非常懷念後世的背心短褲。恰在此時,有個穿着短衫短褲的老漢過來,也拎了一壺茶坐在他對面,將茶壺朝桌面上一頓——
“砰”的一聲,石詠一凜,擡頭看時,見那老漢伸指在桌上寫了五個阿拉伯數字:
——38324
石詠:……?
這難道就是傳說中的穿越者互對暗號麼?可那難道不該是“天王蓋地虎,寶塔鎮河妖”麼?
對方寫完,擡頭,銳利的目光直逼石詠。
石詠非常無奈地搖了搖頭,小聲說:“我是個學渣!”
那老漢登時一推桌子起身離開。石詠望着他的身影,心裡萬分惶恐,難道對不上“38324”,就被判了死刑了?
可是那老漢走的時候沒有將茶壺也帶走,倒給石詠留了一線希望。果然,沒過多久那老漢又轉了回來,手中抓着一張紙,一枝炭筆,來到石詠面前,重新坐下,盯着他看了半晌,突然低頭,在紙上刷刷刷地寫了五個字。石詠看着他寫道:
——“氫氦鋰鈹硼”
石詠幾乎要流淚了,在這樣的學霸面前,他這個學渣顯得實在是太弱了,難怪以人家的水準,人家能煉出煤油、柴油、瀝青出來,他這個渣渣若不是當初僥倖研究過一次從古至今的玻璃材質,他能做出來什麼呀!
於是石詠伸手接過炭筆,在對方的文字下面也接了五個字:“我是文科生!”他也不明白這個傅雲生爲什麼這麼執着於穿越者碰頭時的這種“儀式感”的。
那老漢瞬間面朝桌面就倒了下去,將石詠嚇了一大跳,細看卻發現這位是將一張面孔深深地埋在了臂彎裡,似乎極其無奈。
最後,那老漢終於直起身,伸手拿了炭筆,又在紙張一角抖抖索索寫下:“奇變偶不變”,然後帶着絕望的表情,望着石詠,似乎要連這也不行,他就真的只能“天王蓋地虎,寶塔鎮河妖”了。
石詠緊張到額頭微微沁出汗來,他緊緊地盯着這五個字,努力在腦海最深處探索,這樣熟悉的詞句,在他那些被塵封已久的回憶之中似乎隱隱約約的有些迴響,勾起了他被數學帶來的恐怖所支配的那一段回憶。
也不曉得過了多久,石詠終於伸出手,接過那枝炭筆,隨後在紙上寫下了,“符號看象限——”
對面那老漢看着他這麼額頭冒着汗,一個字一個字地寫完,擡手接過那張紙,往這茶寮一直在燒的風爐裡一送,隨後提起茶壺,對石詠比個手勢,讓他隨自己來。石詠迷迷瞪瞪就隨這人去了,路上剛好遇見李壽,李壽趕緊跟着自家大爺,一起往這茶寮背後一間小村落過去。
待進了村,老漢帶着石詠主僕二人進了一個小院。隨即石詠命李壽在院中紫藤架下等候,自己隨那老漢進屋。
進屋之後,老漢卻並未止步,而是隨意打開了一道門,自己在前,舉着一盞煤油燈,領着石詠沿着一條幽暗的走廊徑直往前。這條路並不平坦,始終高高低低的,石詠覺得一會兒在上坡,一會兒在下坡。也不知走了多久,那老漢終於停下腳步,回頭舉着煤油燈照了照石詠,然後嘆了一口氣,道:“小夥子,你這辛辛苦苦地將煤油燈都製出來了,怎麼就不想着做個能在手裡提的,用起來也方便些。”
石詠無奈地道:“話是這麼說,可是馬燈現在被列爲軍需,民間不能生產,因此也銷不到廣州來啊。”
那老漢聽見這個解釋,就此釋然,嘆了口氣說:“這個時空竟然也有這種設計型號壟斷。”他說着,伸手一推門,石詠眼前陡然大亮。
他所置身之處不知道距離原來的小村落小院子有多遠了。只見他站在高處,前面兩步之外地面便較他立足之處低了大約五六米。地面平整,上面各種鍋爐、管道、儀器林立,密密麻麻向遠處延伸開去,這竟然是一大片——廠房。
這時候石詠身邊的老漢也隨手將頦下粘着的假鬍子摘了去,騰出右手,衝石詠伸過來,口中道:“傅雲生。”
假鬍子一摘去,傅雲生面貌立即改變了,不過是個五十幾歲的中年人,面上棱角分明,顯得很有性格。
石詠也伸出手,迴應道:“石詠!”
兩人雙手緊緊相握。傅雲生打量他半天,才忽然問:“你既然是個文科生,又怎麼折騰出來的玻璃?”
石詠面對傅雲生,非常羞愧地將他的本質工作和當初誤打誤撞製出玻璃的過程說了。傅雲生聽說他當時曾經在宮中造辦處與營造司分別任職,驚奇地“咦”了一聲。石詠便點了點頭道:“西華——我在西華那裡聽說過前輩您的名字。”
一聽說西華,傅雲生面部的輪廓立即柔和起來,他看看自己的手,低聲笑道:“西華呀……那時也奇,我剛剛到這個時空沒多久,就發覺自己有這種能力,但凡我修起的古建,竟然能與之交談,聊起來還挺有趣。除了西華之外,我還修過——”
“地安門!”石詠趕緊接口,心想,那兩位到現在都還記得你呢!
傅雲生面上的笑意登時更加明顯,一面領着石詠前往參觀他的“廠房”,一面說:“地安門跟西華門,看着都是端嚴肅穆的城門,誰曾想這性格能這麼南轅北轍……”
石詠心想:慚愧,他還沒有什麼機會了解地安門究竟是個什麼性格。上一回相處,他只是太震撼,太震撼了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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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等……你既然也與我一樣,能與城門交流,怎麼,難道是又經過大修了?是不是那木料出的問題?”傅雲生突然住腳,石詠猝不及防,險些沒剎住,停下之後趕緊說:“是,是木料的問題,不過在那之後,小修的時候我們又用質量合格的木料又修了一次,應該再撐個幾十年沒問題。”
沒想到他這話說出來,牽出傅雲生長長一串牢騷:“康熙朝就是個千瘡百孔的空殼子,內務府營造司,就這麼一點兒的蠅頭小利也有人要貪這錢。所有人的心思都放在這些事兒上,哪兒還有人會有心思搞工程、搞建設、搞發明,生產力怎麼能提升,又怎能不被那些資本主義列強遠遠甩在身後?”
“自從那次西華門小修之後,我就下了決心,一定要離開京裡那個鬼地方。果然來了廣州之後,覺得好多了。我能弄到我需要的材料,也有足夠的學徒願意跟着我學。”
石詠心想:難怪當時傅雲生修完西華門之後就消失了,內務府的檔案之中再也找不到他的名字,原來是對京裡那樣的污濁之地失望了,因此跑到了南邊來。
於是他問:“您的這個廠子平日裡開工嗎?”
傅雲生點點頭:“當然開工,今兒是休息日,讓小的們都去讀書去了。明日背不出元素週期表的午飯不給吃肉喝湯。”
石詠:……他是不是也成了反面典型。
“你來了,我自然要找個清清靜靜的地界兒與你說話。”傅雲生解釋了爲什麼他單挑這一日請石詠來見。“我問你,你這次過來南方,是不是又要禁海了?”
石詠馬上接口:“正相反,在考慮大開海禁!”
“籲!”傅雲生登時舒出一口氣,點頭道:“這就好,這就好!以前禁海,沿海船民的日子很不好過,生生將制海權讓給了洋人和倭人。這個雍正皇帝,甭管他這大位怎麼來的,白貓黑貓,抓到老鼠就是好貓!”
他隨即帶着石詠參觀了他的“廠房”,只見傅雲生這裡地表有一個巨大的“儲油罐”,裡面盛着從各處進口而來的原油。原油從儲油罐中由管道引至各處煉化用的鍋爐,鍋爐上都安裝着建議的溫度計與壓力計,顯然傅雲生的煤油瀝青之類石化產品,就都是在他這裡生產出來的。
石詠伸手敲敲那儲油罐的罐身,道:“銅的!用土鑄法在土裡挖坑鑄造的。”
傅雲生登時驚奇地道:“咦你這學渣一個,沒想到專業能力竟然還很強?確實是銅的,這裡的生鐵質量不過關,土法煉鋼也練不出什麼好鋼,乾脆用了老祖宗的法子鑄銅。”
石詠挺起胸脯表示,他是科班出身,研究古代工藝美術的,但凡是老祖宗的法子,就都難不倒他。
傅雲生一時帶他參觀了整個廠房,兩人快速交流了一遍各自的實力,議定了短期之內可以取長補短的內容之後,傅雲生邀石詠坐下,開口問道:“你一到廣州,我就已經打聽了你的情形,岳父在本地當官,有個媳婦兒,還有個漂亮閨女,我問你,往後,你打算怎麼辦?”
石詠老老實實地補充:“還有個兒子……”
他這麼答話,傅雲生緊緊盯着他,突然嗤的一聲笑,道:“你雖然是個學渣……”
石詠:大哥,拜託別提這茬兒了好不好。
“可是你天真的樣子真的好像當年的我一樣。”
“你是真的打算在這個時空裡按部就班地過一輩子,直到老死嗎?”
作者有話要說: 1“奇變偶不變”作爲穿越者暗號是晉江作者三角函數的《天道驚鴻》曾用過的,頭一回看到的時候的確勾起回憶滿滿。38324對14122,是銅分別與濃硝酸與濃硫酸反應的反應式計量數。氫氦鋰鈹硼不說了,石詠連這個都忘了真是貽笑大方。作者本身也是個理科渣渣,還曾經特地請教了一位數學學霸,問如果學數學的童鞋穿越了會用什麼做暗號。結果那廝回答:隨機過程隨機過,實變函數學十遍……
學渣作者的下巴掉下來:這都是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