賈璉從賈赦外書房取出的各種字畫古玩, 其中就包含那件楊玉環的銀香囊。他記起石詠曾將這枚銀香囊借出來看過,便想順勢將這件東西送給石詠, 但爲石詠婉言所拒。
石詠考慮到賈家如今背上了鉅額虧空, 正在能還一點是一點的時候, 自己怎麼好白占人家便宜。於是石詠暗自打算了, 要在拍賣的時候將這件銀香囊買回來,這樣他的東廂“小博物館”裡就能多湊一件文物,大家在一起時能熱鬧熱鬧。
聽說賈府如今落到個發賣物品以償還債務的地步, 東廂裡賈府出身的文物大多有些唏噓。紅娘的瓷枕雖然當年被人摔碎時很不甘心, 可是聽說寧府已經沒了,也很是惘然了一陣。
然而一捧雪卻咋咋呼呼地問:“賈府這樣大喇喇地發賣家中的財物, 會不會被認爲是故意賣慘, 與皇家過不去啊?我記得以前十皇子府上也這麼幹過。”
石詠一想,瞥一眼這玉杯, 心想:果然是一捧雪, 知道得還真不少。據說當年龍椅上這位還是個戶部的掌部阿哥的時候, 就清查過虧空,逼到每個人頭上。十阿哥當年就這樣幹過,不過他不是委託拍賣行拍賣, 而是將家中的古玩珍器直接鋪在他郡王府的府門口, 還派了幾個小廝來吆喝——這豈止死賣慘,這明明就是打臉,打四阿哥的臉,也連帶打了康熙的臉啊。
估計就因爲這個, 如今十阿哥攤了個苦差事,前陣子澤卜尊丹巴胡土克圖前來京師謁康熙帝停靈的壽皇殿,不久就在京病卒,謁見康熙本人去了。雍正便命十阿哥遣送靈龕回喀爾喀去,十阿哥輪番大鬧,後來又託病不去,如今還真不知是什麼個了局。
武則天的寶鏡則在一旁悶悶地說:“不會!”
一捧雪問:“爲啥?”
寶鏡說:“眼下賈府這麼做,是爲了將這些舊物賣得個高價,所以才特地託付了拍賣行,且並未大事張揚,如今龍座上那位若是不蠢,便不會以此見怪的。”
一捧雪這才恍然大悟。石詠也點點頭,表示正是這個理兒。除此之外,賈璉還委婉拜託了十三阿哥代爲向雍正解釋,又有那麼多鋪墊在前頭,龍椅上那位應當能明白。
只不過如今石詠比以往更加忙碌,拍賣行也已運作有些年頭,是個成熟的產業了,拍賣時石詠便安排了李壽出面。他估計了那隻銀香囊的拍得價大概在千兩上下,唐代珍品、原件、保存完好,但是材質不算太驚豔,這個價格應當差不多,便大致交代了李壽,命他在銀香囊拍賣的時候叫價,兩千兩之內都可以接受。
豈料等石詠總算下衙,回到椿樹衚衕的時候,卻見李壽哭喪着臉在衚衕外等候,搓着手道:“大爺,這回真是……小的把你的差事給辦砸了。”
石詠見他兩手空空,又是這樣說,必定知道拍賣場出了幺蛾子,連忙安慰兩句,再問起詳細,這才曉得,楊玉環那隻銀香囊,竟然拍出了七千六百兩銀子的高價。
“小的見叫到兩千兩,想起大爺的囑託,咬了咬牙,跟着喊了兩千五百兩。可是女眷那邊眼都不眨地,就直接叫了三千兩……”李壽頗鬱悶地說。
這次百花深處的拍賣,因考慮到榮寧二府有不少陳設擺件古董器具,都是內宅使用的,所以送帖子出去的時候,就有選擇地送了些給大戶人家的內宅,而拍賣的時候也專門闢了一個區出來,與其他地方用屏風隔開,也專門安排了女掌櫃和夥計,讓女眷們能夠進場競拍。結果女性可以頂半邊天,據李壽所說,當日所拍的物件,起碼有一半以上是那些女眷們拍走的。
“後來小的氣不過,特意去打聽了最後是哪家拍下了大爺想拍下的那件香囊,誰想得到竟然是隆科多大人的愛寵……”
石詠登時扶額,有心安慰李壽,幸虧他早早罷手,否則得罪這位京裡最具有戰鬥力的小妾,恐怕難有好果子吃。豈料李壽繼續說:“陪着佟夫人一起叫價叫到最後的,是二房那位孟……孟氏夫人……”
石詠伸手在額上重重一拍,心想怎麼會是這麼兩位?
可是要真論起來,也不奇怪,孟氏與李四兒,一個是年羹堯心腹的女兒,在京中簡直已經以年羹堯一派的代言人自居了;另一個是隆科多寵上了天的小妾,爲了她寵妾滅妻氣死老母在所不惜。這兩位都是那樣的脾性,同時看中了那隻銀香囊,自然相互別苗頭。
七千六百兩,爲了一隻銀香囊,可以較勁較到最後,這兩位都挺財大氣粗的。
不過,石詠翻過來又想,這對賈家來說是天大的好事,但凡這次拍賣拍出的價格高些,將來賈璉還債的壓力就小些。
“怎樣,百花深處那裡的賬目算清楚了沒有?總價拍出多少?”石詠惦記起這事。
李壽趕緊將袖子裡小抄取出來:“算了個大概出來,我從掌櫃那兒先抄了個粗略的,您要精細的數字怕是要等明兒個了。”
石詠接過那字條一看,見寧府之物拍出了十一萬兩之多,榮府拿出的東西件數不算多,但因爲都是賈赦的私藏,件件質量過硬,所以也拍出了將近三萬兩白銀。這樣一來,再加上寧府早先抄沒的八萬兩家產,寧府的虧空還剩八萬兩左右,而榮府則還剩十四萬五千兩,兩者合計二十二萬兩上下。三年還未開始,總債已經還了一半兒去。
石詠這會兒還不知道賈府的老太太已經又掏了八萬兩的體己出來,而榮府二房也已應承了八萬兩,剩下的對賈璉來說已經不算太難。石詠只是深信賈璉的能耐,相信這些債務絕對沒辦法把賈璉擊垮。
唯一可惜的是,那隻銀香囊落到了隆科多府上,石詠憂傷地想:那他是不是還得等到隆科多被抄家的時候再想辦法把這枚香囊贖出來?
這場拍賣會之後,京城裡是幾家歡喜幾家愁,榮府終於看到了還盡虧空的希望,而雍正聽說賈氏兩府都將府裡值錢的古董玩器拿出來拍賣還債,想起當初這些虧空都是他那位皇父下江南時遊山玩水的“享樂錢”,心中多少有些歉疚,因此指示了刑部,說是賈珍與賈蓉一案,如今寧府的虧空已經摺抵了不少,餘下的有人擔下了,便說還是網開一面,可以放這對父子一條生路。
同時住在永順衚衕伯爵府附近的孟氏,心裡卻很是不爽快。不爲別的,就是爲了隆科多那位如夫人在拍賣會上與她別苗頭。
孟氏受父親之託,借自己的鋪子錦官坊的便利,在京裡打聽各種消息,報到年羹堯處去,自然知道,西北的官員任命有個“年選”,那麼相對的,京官文職武職的任命,就有個“佟選”,隆科多可以不經奏請,任意挑選,跟“年選”對着幹。
年羹堯任着撫遠大將軍,風光無限;而隆科多則被皇帝稱爲“舅舅”,尊敬而親密。
到了女眷這裡,孟氏便實在是看不服那李四兒,明明出身不高的,還只是個妾,怎麼就能如此張揚。早先拍賣會時,孟氏一時心熱,看中了那隻唐代的銀香囊,但是後來叫價超過七千兩,她的理智就告訴自己,該收手了。結果那隻香囊就落入了李四兒手中。
孟氏絲毫不知李四兒平日裡是何等揮金如土,她只是一想到七千多兩買個香囊,就覺得肉疼,越發覺得自己當初能在拍賣會上懸崖勒馬,免去一番後悔,心裡還挺得意。
這時候她將孟大叫來,問起孟二的情形,孟二前陣子被步軍都統衙門拿去,雖然很快孟家使了點錢將人撈了出來,可是畢竟捱了一頓軍棍,得靜養一陣,不能當差。孟氏想起當日帶步軍統領衙門的人去拿人的也是隆科多,心裡就更加不爽快。
待孟大回報了孟二的情形,孟氏點了點頭,隨意問:“咱們哥兒過了府試的事,報給石家知道了嗎?石家怎麼說?”
孟大是孟氏手下最得力的大管家,一切出面的事務都由他負責,聞言笑道:“石家自然有所表示,石家大爺連日裡忙碌,輕易見不着人影的。但是石家二爺聽說咱們哥兒過了府試,親自過來見了哥兒一面,勉勵了哥兒好些話,指點咱們哥兒的院試,還送了哥兒不少書本,並一方好硯……”
管家越是將石喻的表現說得熱絡,孟氏便越是不愛聽,懶懶地道:“咱們哥兒也長大,以後府裡就管叫大爺,人前就叫三爺。別搞得咱們家就跟矮了旁人一輩兒似的。”
說實話,她此刻甚至有點兒後悔自己當初帶了石唯和石真回京認祖歸宗。她將與石宏武相識的過往細細回想了一遍,心想,她其實從頭到尾都沒有依賴過石宏武,需要過石宏武,那麼話說回來,石宏武只是給她帶來了兩個孩子的工具而已,這兩個孩子究竟是姓石還是姓孟,其實都無所謂。
但是如今木已成舟,兩個孩子都成了石家人,而石宏武那個驢脾氣的也去了四川到嶽鍾琪麾下當炮膛灰,據她父親說,這個女婿,早晚要“殉職”的,到時京裡,她再和王氏撕一場,王氏那等柔弱性子,自然也只有當炮膛灰的份兒。
想到這裡,孟氏覺得志得意滿得很,可是冥冥間又覺得這樣爭來爭去,自己真的累了,當下以手支頤,微微閉上眼,隨口問管家:“聽說喻哥兒馬上也要參加會試了吧!”
“不,”孟大疑惑地問,“早先與您說過一次,二爺的業師是今年的主考,所以二爺主動避嫌了。”
“避嫌?”孟氏陡然睜眼,突然“哈”的一聲,笑了出來,高聲道:“避嫌?你說喻哥兒要避嫌?”
管家呆若木雞,沒想明白自己說的這兩個字有什麼好笑的。今年加試恩科,石喻拜的老師朱軾,就是今年的主考,石詠避嫌空開這一年,等明年正科的時候再考,又有什麼不妥的?
“哈哈……”孟氏卻笑得前仰後合的,“喻哥兒這是第幾回找藉口不願參加會試了?上一回是策論還沒到火候,乾脆再多學一陣,這回是……是避嫌?依我看那,喻哥兒明擺着就是不敢去會試,怕在人前露出了他就是個方仲永……”
“娘,誰是方仲永?”
恰在此時,石唯進屋,聽見自己的母親這般毫不留情地批評石喻,石唯這孩子對石喻天生有種崇拜感,雖說兩人接觸不多,但是石喻畢竟是石唯的兄長。這次石唯過了府試,雖然有些得意,但是想想自家哥哥可是在十三歲的時候就輕輕鬆鬆考過了,不止如此,人家還在同一年過了院試,十四歲的時候中了鄉試。
石唯也是個考生,自然知道寒窗苦讀多麼不易,縣試府試算不了什麼,越往上才越難。此刻聽母親無端對石喻指責,說他“不敢”應試,又說他是方仲永,石唯至此終於忍不住了,徑直踏上兩步,道:“娘,二哥不是方仲永。二哥的老師是主考,他避嫌一回也是常理,因爲明年纔是正科啊!”
孟氏登時收了笑,拉下臉,冷然道:“跟你娘怎麼能這樣說話?去一邊牆根站着去。今日的兩篇策論寫完了沒,要你臨的字臨過了嗎?看來你如今的課業還真不夠多,竟然還有功夫與你娘來理論這些?”
石唯就說了一句話,得了孟氏反過來罵他這麼些,一時心情激盪,抿着嘴靠着牆根兒站着去了,心裡一千一萬個不服。
他完全想不通爲什麼母親對哥哥成見那麼大。此前石宏武與王氏是析產別居,此事的詳情並未向外透露。但是石宏武一走,孟氏便在京中大肆渲染,說石宏武與王氏乃是和離,因此無人得知真相,就連石唯與石真都不知道其實母親已經“被”降格了。外人聽說了這種說辭,多數會偏向弱者,也就是王氏一家子,石唯與石真時常聽到些傳言,也都以爲自家虧欠了二哥母子兩個。
可即便如此,二哥石喻對他們兄妹的態度一直如舊。就如石唯這次過了府試,消息送到石家去,石詠沒有功夫,便是石喻親自上門相賀,並且誠摯地與石唯分享了昔日自己是怎樣準備後面的院試的,還贈了石唯一些書本,和一方端硯。
石唯日常在瓜爾佳氏子弟的族學裡讀書,日常極少接觸像石喻這樣年輕而穩重,肚裡又有墨水的翩翩少年郎,這人又是自己同父的哥哥,這崇拜之情是免不了的。此刻孟氏一味責罰石唯,只有推石唯離自己越來越遠,而往石喻那邊越靠越近而已。
至於石喻自己,他做出“避嫌”的決定,打算等一年再參加會試,自是經過深思熟慮的。如今他的水平不出意外可以摸到二甲,但是明年他一定有十足的把握,能順利參加殿試,在金鑾殿上當着天子的面作答。
經過了不少事,又得遇名師,如今石喻的心境已經完全平和,他一點兒也不急躁了,早一年晚一年,對他來說,已經無所謂了。
因此如今石喻也願意花點時間來點撥點撥昔日同窗和親朋好友熟人。今年鄉試也有恩科,不少人都是要考的。這不,石喻如今就帶了個年輕人,到椿樹衚衕來拜見姜夫子,想問問這剩下的幾個月裡,姜夫子願不願意指點一下這一位,臨陣磨槍,不快也光。
姜夫子見了來人,通身的貴公子氣度,但是面相卻清秀,一看就是個好脾氣的,當下請教起名姓,對方答道,姓賈名寶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