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6章

石詠聽賈璉道謝, 連忙雙手齊搖,說這個“特許經營”的點子不是他想的, 而是皇上拉着十三阿哥與十六阿哥他們幾個在南書房裡一起琢磨出來的, 只有“特許經營”這四個字, 是石詠想出來的。

其實這主意完全來自十六阿哥, 十六阿哥在內務府辦差多年,眼紅織金所也眼紅了好些時候。這時聽說雍正有意暫緩賈家的債務,讓賈家分幾年把虧空還清, 十六阿哥就想起了這麼一個主意, 將賈家的債務化成股份,這樣他內務府可以安安穩穩地吃上幾年分紅。多了這麼個穩定的進項, 許是他就不再需要像往年那樣, 一到年底就到處去找錢。

雍正也覺得這個法子甚好,給他往後“抄家”提供了新思路。以後但凡查抄人家的產業, 也不需要將這產業關停, 而是直接讓內務府接手, 留着原本的掌櫃與夥計,待遇一切如舊,讓這產業好生經營下去, 但是賺取的利潤也都歸入內務府或者戶部, 以後天天吃分紅,比直接抄沒家產,變賣不了幾個錢好好得多。

而石詠想出來的這個“特許經營”的名號,雍正也覺得頗爲滿意, 有“特許”二字在,內務府與戶部可以限定這產業的經營條件、利潤分配方式、人員配置,當然也可以堂而皇之地昭告天下,這是皇家罩着的產業。

這時賈璉吁了一口氣,對石詠說:“不管怎麼樣,兄弟,這是真是解了我的燃眉之急。而且今日得了這一枚御賜的招牌,織金所想必能在京裡好生再經營一陣了。”

石詠笑:“璉二哥,你可知今日得御賜招牌的,並不止織金所一家?”

賈璉這還真的不知道,忙問:“還有哪一家?”

石詠笑道:“是信合行的頭一位主顧,樂鳳鳴。”

說來也巧,今日雍正心血來潮寫御賜招牌,剛好寫了兩家,一家是織金所,另外一家就是同仁堂。這同仁堂如今已經被雍正欽定,供奉宮中御藥房用藥。樂鳳鳴也自此躋身於京城最有名最顯赫的藥材商人之間。這兩間產業,都與石詠和賈璉有些關係,聽說這個消息,兩人都是欣慰不已。

“對了,如今你們隔壁府的事情如何了?”石詠關切地問。

“珍大哥哥和蓉侄入了刑部的大獄,到現在都還打聽不出究竟會是個什麼罪名。”賈璉聽見問寧府,眉心登時也擰成個疙瘩,“倒是寧府的人都發去了崇文門人市發賣。老太太不忍,命我去將人都買下來,找地方安置。”

石詠想了想,道:“若是貴府的親戚,自然是要找地方安置的,但說實話以前寧國府人口衆多,管事們無人管束,傷天害理的事做不過少。據我看,這些人是罪有應得纔是。”

他還記得那個故意給雪災的災民送溼炭的那個錢管事,這種人若是還花錢買了回來給好生安置,這不是給自己討嫌嗎?

賈璉聽了,便點點頭,道:“自當排查其品行,確實忠心可靠,又是得用的人手,纔會買回來……往後寧府的親戚們,自然是再不敢招搖,要人口簡單的過日子。”

就這麼短短兩句話,賈璉已經完全明白了石詠的意思。

石詠這是在暗中提醒他,要擺正與寧府舊人的關係。寧府是獲罪被查抄的人家,而榮府是雍正手下留情放過的人家,若是榮府此刻幫寧府幫得太過,就是給雍正難看了。

再者,這也是爲榮府着想,寧府畢竟是賈璉祖父的長房。若是榮府完全袖手旁觀,自然被人指責太過涼薄,但若是榮府真的費心費力,把人都一個個撈回來好生供着,回頭那邊無法無天慣了,再犯出事兒來,榮府這邊也難免受其連累——榮府總不能好心幫忙,然後迎回來一堆祖宗供着吧?

賈璉聽了這話,心裡立即改了主意,當即決定,屆時去崇文門人市,先將自家親眷先都贖出來,然後再考察品行,只贖幾名忠心耿耿,且無錯失的,隨後在京城之外找個跟石家別院差不多的地方,將那一家子都安置了,也免得他們住在京城裡,對着舊府邸觸景生情,更緊要的,也免得他們再生事端。

“對了,茂行,你在南書房行走,你可曾聽說過關於珍大哥哥到底犯了什麼事?”賈璉百思不得其解,開口問石詠。

他早先聽說寧府的罪名,一是國孝家孝兩重孝之間聚衆賭博,二是有康熙硃批過的密摺不曾上繳。可是賈璉思來想去,覺得頭一個罪名雖是真的,可不至於抄家削爵下大獄這麼慘;而第二個罪名是夠重的,可是寧府那些密摺都是織造時留下的舊摺子,上面俱是江南的氣候、水利、收成、民情之類,沒什麼特別的,寧府又怎麼會那麼傻,明知新帝要收繳密摺,自家還扣留幾份?

石詠滿面是笑容,衝着賈璉搖搖頭。

兩人原有默契,賈璉立時明白了,曉得石詠知道寧府所犯之事,但是卻不能說。賈璉就也不再追問。

石詠卻知道得很清楚,上頭要抄寧府,一是因爲賈家以前的虧空,二是懷疑寧府暗中結交理郡王。這次恆親王帶人抄了寧府,細細檢視從賈珍書房抄出的文字,果真發現有與弘皙往來的證據,雖然寧府所有與弘皙的往來都發生在新皇登基之前,但是因爲弘皙身份敏感,足以使雍正深深厭棄寧府。再者賈珍雖是個武職,但是毫無軍功在身,全靠祖宗蔭庇。因此據石詠的判斷,寧府的事,賈璉最好別摻合,別將他自己也搭進去。

“我聽說寧府的家產已經盡數被清點出來了,大約是八萬兩左右,距離寧府那邊欠下的虧空,數目還遠。遠不足以衝抵寧府的虧空,璉二哥若是真想減一減寧府衆人的罪愆,怕還是得在這上頭想辦法。”

“八萬兩?”賈璉呆住了,“寧府抄家,一大家子的財產,竟只有八萬兩?”

“是,內務府有個折價表,寧府抄沒的東西,除了真金白銀,都是往那個折價表一對,就將折成的銀兩數目記下來。”

賈璉急了,連忙問:“可是寧府那麼多書畫珍玩,又是怎麼折算的?”

想到這一點,石詠也有些無語。原來內務府計算抄家財產的時候,哪怕見了個元代青花瓷杯,市面上能值幾百兩銀子的那種,官員們也只會長聲誦道:“舊瓷器一枚,折銀,五文——”

五文正是那折價表上舊瓷器的統一行情。

因此,寧府當初購置府中的這些東西,可能曾拋費了幾十萬兩銀子,如今被內務府這樣一折價,便只折出區區八萬兩,而寧府被抄出的這些珍寶,也會被當成不值錢的舊器物,在庫房裡不見天日。

算起來寧府這查抄的八萬兩家產,絕大多數是地產鋪子這些不動產的價值。

“璉二哥,我明白你的意思了。這你放心,我會盡快攛掇莊親王那邊再辦一次拍賣,儘量將寧府的物品拍出高價,既豐盈國庫,又能彌補寧府上下的過失,想來上面應當是肯的。你這邊,也要拿個主意,回頭寧府那裡財產拍賣了之後,可能還會欠着個幾萬兩銀子,你拿個什麼態度出來?”

聽石詠這樣問,賈璉凝神想了想,拿定主意,道:“好兄弟,有你這話,我心裡有了不少底。我承襲世職,還未上謝恩摺子。既然如此,我就乾脆在摺子上寫,將寧府的債務也擔下來,但願皇上能看在我這一家老小要養活的份兒上,能多寬限通融一年。”

石詠道:“璉二哥放心,這話我可以幫你帶到。”

他支持賈璉這麼做,因爲只有這樣,賈璉才能成爲雍正需要的那個典型:雖然先人錢糧上有虧空,但只要後人肯努力還上,一樣可以得世職、得重用;更緊要的是,正如武皇的寶鏡所說的那樣,賈璉當真跟個不知計較的傻小子一樣,把本不屬於他的債務也一口氣背下來,上位者纔會心生憐惜,從其他方面給與補償。往後說起來,賈家也能保得個清清白白的名聲。

“只是您要不要與府裡商量一下?”石詠問。

賈璉果斷搖頭:“不必,先斬後奏罷了。如今這府裡我能說了算了。”

他既然到了賈家的世職,就是名正言順的賈府掌舵人,一切決策,都由他來做,他來承擔責任。

“好!”石詠見賈璉已經有這般氣魄,興奮地拍拍他的肩,準備告辭。賈璉卻拉住他,還有最後一件事情要問。

“隆科多此人如何,茂行以前打過交道麼?”賈璉三言兩語,將今日隆科多在織金所索賄的事說了。

石詠想了想,便道:“璉二哥做得對,俗話說,寧可得罪君子,也不得罪小人。隆科多大人麼……是不便得罪的。”

賈璉聽他罵人不帶髒字,險些笑出來,又道:“我見他頗有善意,是否應趁我還在京的時候與他多來往一回?”

石詠趕緊搖頭:“千萬別……”

他清楚得很,隆科多對賈璉友善,純粹因爲在背後搞賈家的是年羹堯的人。所謂對頭的對頭就是朋友,隆科多與年羹堯是如今皇帝座下的左膀右臂,兩大寵臣。就因爲年羹堯背後擺佈賈家,隆科多才會對賈璉和顏悅色的。

只不過,年羹堯與隆科多這兩位,雖然眼下風光無限,但俗語說登高必跌重,這兩位以後盛極而衰,也不過是前後腳罷了。

“不過璉二哥既然答應了送,就還是趕緊安排了送去吧。”石詠想了想道。隆科多的如夫人李四兒如今名聲在外,京城裡都知道這位如夫人架子堪與正室比肩,氣量卻只有一點點,最是得罪不起的人物。石詠也曉得賈璉這樣做是破財免災,無奈之下,他只能支持朋友這麼做。

於是,賈璉趕緊安排了織金所的人,送了織金所的名錄與早先應下的料子上門。隆科多那邊立時就有反饋,說是夫人非常喜歡,以後每季的名錄一定要早早送到他們府上云云。

賈璉與石詠這一次長談之後,果然上了襲爵的謝恩摺子。投桃報李,賈璉的承諾立即有了回報,雍正直接在謝恩摺子上批示,賈璉于山西盜匪一案辦差穩妥,“能堪一用”,特恩賞不降等襲了賈赦身上那個“一等將軍”的爵位。

然而賈璉清楚得很,若不是他將寧府的虧空也一氣兒應下,這個“一等將軍”的爵位,是萬萬得不來的。

於是賈璉與鳳姐兒兩個,立即開始清盤榮府所有的財產,着手盤算怎麼在四年內將寧榮二府的虧空都還清。平郡王福晉元春那裡借給堂弟的一萬兩銀子,賈璉思前想後,還是拿回去還給了元春——畢竟平郡王從西北戰場回京之後,就一直賦閒在家,怕是這輩子再也沒機會帶兵了。而且元春膝下有四個兒子,經濟負擔十分沉重。

剩下賈璉又命織金所盤清了賬目,將石家和薛家在這次“擠兌”風波之中援手的銀子全部還了回去。

他這番不願虧欠任何人的坦蕩態度,自然得了石詠等人的欽佩,然而榮府裡卻多少有些人不滿,不敢明着說什麼,暗地裡指責賈璉,說他傻,“只曉得掏自家銀子,先苦着自家”,還有在賈母王夫人跟前嚼舌根的。

賈璉聽了這種議論,冷笑之後便置之腦後了。然而鳳姐卻沒有那麼好性兒,撿幾個跳得歡的便隨意找個錯處拉出去打板子攆出去。賈府衆人終於想起來,這一位,纔是個真正脾氣暴,不好惹的,只不過前陣子離京的時間有點兒長,回來就裝成了大尾巴狼。如今這些榮府的世僕等板子捱到臀上,才悔之無及,牙癢癢地恨着這一對夫婦。

可是恨又如何,榮府裡照樣有人支持賈璉夫婦。

先是老太太將自己所有的體己銀子和首飾全都拿了出來,總共湊了八萬多兩。她給府裡所有的晚輩留下了八千兩的嫁娶銀子,其餘都命賈璉繳了去內務府,作爲他們第一批歸還虧空的款項。

而賈政滿臉寫着“禮義廉恥孝悌忠信”八個字,對於賈璉將寧府的虧空也扛下來沒有半點異議,私底下則將滿腹委屈嘟嘟囔囔的王夫人一頓好訓。王夫人表面委屈,心裡卻暗自慶幸,幸虧上次說死了二房只還八萬兩,反正要多出一文錢,她也是肉疼捨不得了。

而石詠那邊則很快說服了十六阿哥和內務府總管伊都立,將此前從寧府抄出,沒入內庫的各種古董、瓷器、書畫、名貴傢俱等進行一次拍賣。拍賣的底價都報得極低,而且十六阿哥與伊都立各自向宗室勳貴和朝中重臣放出風去,只說這次拍賣絕對是撿便宜,一時京中不少人家對此格外感興趣。

石詠見拍賣的勢頭非常好,便也通知了賈璉,示意榮府不妨也拿出一些日常不用的物品和書畫,接着這次拍賣會的東風,一起給賣出去,攏了款項,用以抵償以前的虧空。他保證百花深處的拍賣行一定能給賈璉拍出個好價錢去。

於是賈璉去了賈赦的外書房,將賈赦私藏的各種好東西蒐羅了一回,只留下了幾件賈赦素日最心愛的,一起都掛在賈赦的病榻前,其餘的全部打包裝了起來。賈璉則親自到賈赦面前來請罪,將自家準備拍賣私產抵債的事情一說,賈赦雖然不能說話不能動,可還是氣得臉通紅。

“父親,兒子不孝,可是眼下也沒有旁的法子了。”賈璉感慨地道,“眼見着東府那樣,好一個赫赫揚揚的百年大族,一朝便樹倒猢猻散,旁人慾救而不得……兒子也一樣生爲人父,實在不願等子孫後代長大以後,纔來埋怨我們這些人,生生將清白世家的名聲作踐了,落個千古罵名……”

賈璉越說越是出神,渾沒有注意到病榻上賈赦的滿臉怒容漸漸去了,終於流露出些許哀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