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2章

第二天, 前門大街依舊熙熙攘攘。織金所門外格外熱鬧,人頭攢動, 主顧們早早就在門外候着, 等候店鋪開門。但因這家店鋪的主顧多是富戶的緣故, 織金所旁邊幾條衚衕裡, 轎子車馬直排出了半里地去。

織金所則與往常一樣,到點開了門,並在門外貼了告知, 說是織金所保證所有主顧的存銀能夠順利取出, 但因賬目繁瑣,但請取存銀的主顧每位取一個號牌, 並進入織金所相候, 織金所賬房會按照號牌順序,一個接一個地結清主顧們的存銀。

主顧們步入織金所一層, 只見原本鋪子裡迎客的大堂裡添置了很多桌椅, 每張八仙桌上都放置着一本織金所最新的“名錄”, 供主顧們在等候的時候隨意翻閱。主顧入座後,有隔壁“慶餘茶樓”的夥計在此殷勤招呼,說是主顧想喝什麼茶用什麼茶點, 敬請吩咐, 所有的茶錢,一概由織金所承擔,無需主顧們掏錢。

“慶餘茶樓”是前門大街上一間鼎鼎有名的茶樓,這裡的茶葉上新是京裡最快的一家。這才三月中旬, 已經有江南的明前茶送到慶餘茶樓,只是這茶葉難得,價格也極貴,有半吊錢一盞茶的說法。此刻就有懂行的主顧問起,明前茶能不能點。夥計當即應了,只說織金所的東家出手豪闊,請主顧們喝茶,不拘什麼,想喝什麼便點就是。

主顧們見了這般豪氣顯闊的架勢,多少有放下心來的——哪有即將關張沒入官中的產業,還這麼財大氣粗地請這麼多人喝上好的明前茶?

但區區一點茶點,安不了所有主顧的心,見這織金所的二樓始終沒有將存銀提到手的主顧下樓來,一種微妙的焦慮情緒重新在鋪子裡蔓延開。這時趕到的主顧頗多,一層已經坐不下了,不少人被攔在鋪子外面等候。在一層裡候着的人便更加焦躁。

這邊角落裡坐着一名二等僕婦模樣的年輕婦人,一面磕着瓜子,一面啜着茶,一面擡頭留意這織金所裡的情形。

“這位小奶奶,您貴姓?也是來這織金所提存銀的嗎?”她身旁亦坐着一名僕婦,應當是替主人家出面來結算存銀的,枯坐無聊,與這年輕婦人攀談起來。

“免貴夫家姓孟,行二,奶奶什麼的不敢當,您叫我二孃便是。”孟二孃答道,一面依舊全神貫注地凝視着二樓的樓梯口。早先第一批提存銀的主顧上去,到現在爲止,一個都還沒下來。

“您家也是聽說了這織金所要清盤的消息,才趕過來的吧!”身邊那名僕婦與孟二孃攀談起來,頗有些同病相憐的感覺,“誰能想得到呢?這織金所生意一向是好端端的,怎麼說賣就要賣了呢?”

“不是賣,是繳!”孟二孃這時壓低了聲音,對旁邊那名僕婦說,“聽說了麼,這家的東家姓賈,一姓兩支,長房一支已經被抄家了,削爵下獄,聽說是因爲欠的什麼虧,虧……”

她身邊的僕婦也是在大戶人家當差,這種事情也聽說過,聽見這話趕緊補上,道:“虧空?”

“對,對,就是虧空!”孟二孃說,“聽說二房這一支也快了,織金所就是二房這支的產業,所以這織金所,要麼是抄家時被查封,要麼是被東家主動獻上給朝廷填補虧空,所以無論怎麼着,咱們這錢都要打水漂。”

她越說到後來,聲音越發的響亮,周圍不少人都看着她,一層越發安靜,待她話音落了,這一層才發出一陣嗡嗡的竊竊私語之聲,奇怪的情緒蔓延着,衆人都急不可耐地盯着通往二層的樓梯,登時有人站起來,大聲招呼:“店家,別以爲弄幾個茶寮的夥計就可以把我們這些人都糊弄住,這存銀的事,到底怎麼說?”

有一人帶頭,立時不少人跟着站起身,羣情洶洶,要店家出來,給個說法。

恰在此時,一行花枝招展的官家女眷從二樓緩步下來,女掌櫃跟在她們身後,殷勤地道:“各位太太挑中的錦緞已經都在包着了,一會兒就由夥計送去各位府上去。小店多謝各位照應生意。”

見這幾名女眷下樓,那女掌櫃站在半截樓板上行了個蹲禮,這才返身回去。一樓的女夥計又立即邀了八名前來提存銀的主顧上樓去。這邊織金所的人一走,衆人立即圍上來問:“怎麼樣?存銀提出來了嗎?”

“都提出來了!”頭一批下樓的女眷都點了頭,其中一人還笑着道:“要我說啊,咱們也真是瞎操心。剛纔我見得真真的,他們賬房那裡,一大箱一大箱的現銀,白花花的,咱們今天這些人,怕也是取不完的。再看人家剛從江南進上來的那些織金料子,哎喲喲真是件件金貴。也只有財大氣粗的東家,才進得起這些個料子。”

感情這一羣官家女眷,都是取了存銀之後,又在樓上挑了很久的料子,這才下的樓,難怪耗了這麼長時間。

“你們問了店家那東家被抄家的事兒了麼?”既已經有人順利拿到了錢,一樓焦躁而緊張的情緒有所緩和,可是卻無法消除所有的顧慮。

“問了,這鋪子跟昨日被抄的寧國府又沒有關係。今日東家之一的石太太正在樓上坐鎮,人家是正經的朝廷誥命,五品恭人呢!”下得樓來的女眷得意洋洋地說,“要不是你們傳的有板有眼的,我還真不想把這存銀提出來,畢竟要損失今年的分紅呢!”

登時有人起鬨,道:“瞧吳太太您這話說的,您這是錢已經到手,所以站着說話不腰疼,今年不才過了三個月不到?損失兩個多月的分紅算啥?要是過了幾天見織金所沒事兒,這不轉臉您就又能把錢給存進來?”

一層登時響起一片笑聲,人們紛紛點頭稱是。

這些已經將存銀提出的女眷,畢竟給了衆人一顆定心丸。織金所一層的情緒多少安穩了些,衆人重新開始坐下等候,談論的話題從寧國府被抄家的消息上又轉到了今年時興的衣裳料子與這眼前的好茶與茶點上。

孟二孃心裡漸漸有數,當即向身旁的僕婦告了個罪,藉口要去茅房,從織金所裡轉了出來。她一出來,便穿過前門大街,趕到對面一條僻靜的衚衕裡,來到一座車駕跟前,低聲道:“姑娘——”

“上車來吧!”裡面傳出個清冷的女聲。

“是!”這孟二孃攀上車駕,一打簾子,孟氏的面孔出現在她面前。原來這孟二孃原本是孟氏的貼身丫鬟,後來嫁了孟府的管事孟二,前陣子孟逢時進京,將孟二留下來輔佐孟氏。因她是舊僕,所以一直沒改口,管孟氏叫“姑娘”。

“果然織金所是這麼一番說辭,”孟氏聽完心腹的稟報,冷笑一聲,道:“所幸昨日寧國府剛剛被抄,一筆寫不出兩個‘賈’字,他們榮府怎麼也脫不了干係,因此這點做作,根本打消不了所有人的疑慮。什麼成箱成箱白花花的銀子,我告訴你,別說再過一天,恐怕到了今日晚間,織金所的銀根就撐不住了,倒是城裡的票號再一聯手,拒絕向織金所借貸,這些主顧們到明日就全都笑不出來了!”

孟二孃:……有這麼嚴重?

孟氏繼續冷着一張臉往下說:“織金所既兌不出現銀,立即就有人會哄搶鋪子內的布料做抵償。聽你所說,鋪子裡如今都是些婦人,女掌櫃女夥計,能攔得住什麼?……回頭只消來些亂民,將這鋪子一舉搶個乾淨,這織金所的名聲就完了,即便東家猶有這個財力與魄力,敢重建這間鋪子,畢竟是以前壞過名聲的,日後誰還敢與他家往來?”

二孃立即笑道:“自打咱們進京,生意就被這織金所壓過一頭,若是對頭落到這麼個田地,那可就爲姑娘出了口閒氣了。”

孟氏登時得意洋洋地撇清道:“這事兒可與我沒關係,他們姓賈的自作孽不可活,當年江南接駕固然風光,可是誰讓他們欠下那麼多的虧空?如今換了新君,總算是算起舊賬來了……”

孟氏憑藉父親四川巡撫孟逢時之力,將朝中的消息摸得清楚。她一點兒也不懷疑,賈氏一定會如史氏一樣,落得個一敗塗地的結果。

而她,她可什麼都沒做,不過就是通過自家錦官坊的主顧,稍許放了些消息出去。錦官坊與織金所,大家都是經營金貴織料的鋪子,因此不少主顧是重合的。

二孃的見識比自家主子差了一截,此刻頗爲疑惑地問:“可是……爲什麼城裡的票號會聯手,不肯給織金所貸銀子呢?”

孟氏懶得向她多解釋,索性一笑置之,道:“你且冷眼看着便是。”

石詠得了賈璉的“全套授權”,出面替賈璉奔走,料理織金所如今面對的“擠兌”危機。

織金所接受主顧的存銀,是從前明開始就存在的一種約定俗成的投資關係。在石詠知道有這麼一筆錢之前,織金所就已經接納了大約有三四十萬兩體量的存銀,後來日積月累,總體量大約在五十萬兩上下。

這筆存銀曾經在內務府拍賣人蔘的時候派過大用場。但是拍賣人蔘時向織金所借的錢,很快就由京城內各大藥材商一起又還上了,存銀的主要去向是織金所的存貨,以及織金所投向信合行的小額借貸生意。

如今賈府遇上危難,如果所有的主顧都一擁而上,要將存銀取出,織金所賬面上實實是沒有這麼多現錢的。一旦出現資金鍊斷裂,無法滿足主顧們提銀的要求,很可能會發生搶貨砸店,導致織金所的財產損失。

若是織金所老老實實關張清盤,將所有存貨賤價賣出,許是能再填補一部分主顧的要求,可是資金上還有缺口,到時便會連累到信合行。如今信合行的生意有模有樣的,放了幾千筆小額貸款出去,不少小生意因爲獲得了這種貸款,纔開始經營得有聲有色。若是信合行被清算,將所有貸款抽回,那麼影響到的,就不止是織金所與信合行這兩家,而是數千名本本分分的小生意人。

石詠但凡爲了信合行支持的那些小生意人着想,他也決不能坐視織金所被人這麼算計。

他大致計算過石大娘那五千兩銀子,按照每戶人家平均存銀在一百兩上下來算,最多大半天,這點銀子就全部兌光了,所以當務之急便是尋到可靠的頭寸來源。原本薛家理應能幫上大忙的,偏巧薛蟠竟又陪着母親與媳婦出門遊山玩水去了,據說是去了南面,且得過幾個月才能回來。薛家另外能做主的人是薛蝌,但是此刻在金陵。

按照石詠與薛家的舊交情,以及賈璉那副印鑑的分量,石詠能立即從薛家的票號調出五萬兩銀子來,但這已經是上限了。薛家的掌櫃已經飛馬向薛蟠薛蝌請示,但是這消息一來一回且得有個十天半月的功夫。

石詠無法,他能從薛家家主都不在的情形之下借到五萬兩,已經是薛家很給面子了。於是石詠請薛家的掌櫃幫忙,將這五萬兩銀子全兌成了現銀,一起先送去了織金所。

五萬兩現銀就是一百斤,二十五斤一裝,裝了二十個沉重的銅箱,由八個夥計一遍一遍地一道擡上了織金所的二樓。石詠還特地拜託了,擡銀子的時候讓大開箱蓋,讓提取存銀的主顧親眼見到這一箱一箱的存銀擡上樓。果然織金所那裡等候的人情緒穩定了不少,不再那麼心焦。

可問題是,石詠發現,儘管織金所彰顯了財力,並保證一定能夠兌現所有的存銀,可是前來兌銀的主顧,絲毫沒有減少,反而越聚越多。織金所看看今日的號牌已經全部發掉,不得已發了明日、後日的號牌。

前來提銀的主顧們紛紛表示,他們非常讚賞東家的誠信,也願意相信東家一定能將她們的存銀都兌給她們。可若問起她們願不願意繼續將銀子存在織金所,卻沒有一人願意。

——新皇登基之後,這一位的性格實在有些讓人捉摸不定,愛之慾其生而惡之慾其死,已經有好幾家的先例都是這樣。榮國府雖然還沒有被抄,可是誰曉得榮府還能這般撐多久。銀錢之事,講究一個落袋爲安。所以人們見到織金所有能力還錢,只是心中稍安,卻並沒有打消提存銀的念頭。

石詠還是得想辦法去找銀子去。於是他帶着賈璉的授權,又去拜訪了城中其他幾間錢莊票號,甚至有幾間票號一向是九阿哥的產業,石詠如今已經不再怕九阿哥作妖,一樣去拜訪了。

豈料石詠吃的盡是閉門羹——這幾家票號錢莊的掌櫃與織金所的主顧女眷們竟然是一樣地擔憂,擔心織金所被抄或是被繳,沒入官中,那麼投進去的銀子就全打水漂了。

石詠能理解對方的擔憂,而他雖然磨破了嘴皮子,卻也無法說服這些票號的掌櫃。雖然奔走了整整一日,卻依舊是無功而返。

到了傍晚時分,石詠從昔日九阿哥旗下的一間票號中出來。因他是個朝廷命官,票號的掌櫃雖然婉言拒絕了石詠的請求,卻依舊滿臉堆笑地將他送到門外,殷勤向他表達歉意,說是這次織金所的忙是幫不上了。

石詠無奈,這些票號擔心有風險,他能理解,且也總不能“牛不飲水強按頭”。

於是他好言與那掌櫃道別,隨即離開。暮色之中,石詠腳步匆匆,毫沒注意到迎面一人,與他擦肩而過,徑直走向票號中去。

石詠身後那名票號掌櫃卻不敢怠慢,立即大聲招呼:“李大管事,可把您給盼來了,年大將軍在西面可好?”

石詠聽見這聲招呼,腳下一滯:這是什麼情況?城頭變幻大王旗?明明幾個月前還是九阿哥的產業,這立馬就變成是年羹堯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