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1章

當下雙方坐定, 石詠與賈璉飛快地說起兩府的情形,三言兩語, 已經將寧府獲罪的情由、目前的情形、下一步該怎麼辦, 榮府作爲同宗的一支, 能做什麼不能做什麼, 全商量完了。

賈政在一旁聽着,完全無法跟上這兩個年輕人的思路,在一旁直愣神, 根本接不上話。他完全不知道石詠與賈璉相交多年, 兩人心意相通,很多事情不用多解釋, 就立即能明白。

石詠從南書房出來, 已經知道了寧府的事,但是眼下木已成舟, 反而是榮府現在被世人盯着, 決計不能輕舉妄動。

石詠過來, 卻是爲了織金所過來的。早先賈璉曾經在十三阿哥面前斬釘截鐵地說過,他願意獻織金所以填補賈府早點留下的虧空。當時石詠便想到了一點,他知道織金所如今的生意已經做得很大, 而且還有很多京裡大戶人家的女眷將體己存在織金所, 一方面掙點兒分紅,另一方面存着錢以備不時之需。

但是萬一“獻織金所”給朝廷這話,在不恰當的場合以不恰當的方式被傳了出來,這便是對織金所毀滅性的打擊——這就是爲什麼石詠一見賈璉, 曉得他並未泄露這個打算,便立即能夠確定,有人“趁他病,要他命”,要教織金所在京裡沒有立足之地。

“璉二哥,你想想,各家女眷存在織金所的銀子,織金所沒有放着不用還往外貼分紅的道理。眼下這些錢,一部分押在貨上,一部分存在錢莊裡,還有一部分已經投去了‘信合行’,作爲‘信合行’的本金。真正能動的現銀,並沒有你我想象的那麼多!”

賈璉一凜,隨即悟出了什麼,當即問:“難道是有人借我們夫婦的名義,放出消息,說我們要獻織金所給朝廷。所以各家女眷情急,一起到織金所提她們的存銀,所以織金所頭寸吃緊,撐不了多久了對嗎?”

石詠點頭:“對!”

他早就意識到了織金所吸納存銀的這部分功能,已經有些類似後世的金融機構,那麼必然也要承擔金融機構相應的風險。原本無事的時候,大多數女眷是不會將本金從織金所提出來的,她們偶爾只是會提一點兒分紅出來。

今時不同往日,有人冒了賈璉之名,放出謠言,說是賈家要獻織金所,那豈不是便連織金所裡的存銀也一起獻了?聽說這樣的消息,自然有不少人家的女眷心裡不安,趕緊到織金所來要將存銀取出來。謠言一旦如滾球似的越滾越大,前來提取存銀的人一多,織金所現銀不多,一旦用光,立即要完。

賈璉搓搓手,問石詠:“茂行,咱們該怎麼辦?”

石詠想了想,問賈璉:“璉二哥,你拿定主意了嗎?織金所這麼好的生意,哪怕你是舍了去填補舊日的虧空,你也所不惜?”

賈璉點點頭,道:“拿定主意了,錢財沒了可以再掙,但是家沒了,人沒了,就無可挽回了!”

石詠道:“說得好!不過,璉二哥,該保住的產業也要保住,決不能就這麼被人謀算了去。你聽我說,只需你與嫂夫人如此如此……”

賈璉聽着,一面點頭,一面道:“拜託兄弟你了!”他說着命人去給鳳姐傳話,請她將織金所的賬簿、印鑑和鑰匙全都拿出來要交給石詠,去“救織金所”。鳳姐那裡已經與賈璉說開,此時也不敢含糊,當着將東西全交給石詠,並且命一個名叫旺兒的小廝陪着石詠去見織金所的掌櫃。

“石……石世兄,那麼,”賈政只見石詠與賈璉兩人快人快語,三下五除二,已經將事情議定,各自準備開始行動,他卻還一頭霧水,什麼都沒聽懂,“請問,我有什麼可以幫上忙的?”

石詠衝賈政一拱手,道:“賈世伯,這種時候,您能以榮府闔家爲重,實在是令人敬佩……”

賈政想起前陣子他還被老婆攛掇着和侄子爭爵位的事兒,老臉登時一紅。

“……如今寧國府出事,貴府實在不宜袖手旁觀。若是完全撇清了,難免被人罵作涼薄。那些無辜婦孺,若是能施以援手,便最好施以援手。但是餘人……貴府眼下最好還是避避嫌。”石詠說得非常直接,賈政連連點頭,這些他還是能做到的。

“對了,還有一件緊要的,上頭早先下旨的時候也說了,特爲考慮到了府上的老太太年事已高,毋令驚擾,所以無論如何,府上老太太、大老爺務請好生照顧。”石詠轉述了他在南書房的見聞。

這是身爲人子的應有之義,賈政與賈璉都一疊聲兒地應下了。賈璉與石詠則立即分頭行動。

石詠發現不妥,乃是他與武皇的寶鏡和一捧雪商議了賈府的事之後。

當日他在十三阿哥府上聽說了賈府當日在江寧織造任上竟然虧空了五十五萬兩白銀,他按照眼下這個時空裡的物價想象了一下,怎麼也沒想通,康熙下江南難道是吃金子喝銀子的嗎?

“切——”

一捧雪表示不屑一顧,“不悔自己無見識,卻將醜語怪他人!依我說,江寧織造虧空出來的五十五萬兩,還算是少的。”

“在皇帝駕臨之前,江寧織造得先疏浚河道,使皇上的御舟能夠直抵江寧織造府。然後還要改建江寧織造府,將其擴建成行宮。等皇帝來江寧之後,要保證皇帝日常的吃、住、行、玩,和他隨行那一大隊人的飲食起居。還有,皇帝行宮內的陳設裝飾的字畫,總得配得上皇帝出行的規格吧?還得準備些貢品、樂工、歌伎……都是錢那!”

石詠憑空想象,比照一下上回他隨駕去木蘭圍場的場面,一捧雪的話他可以理解了。

“那爲什麼杭州織造就沒有虧空?”石詠還是對他家的姻親王家比較感興趣。

“那是因爲皇帝在杭州的時候沒有住在織造府那!皇帝住在西湖邊上的行宮裡,那是由杭州將軍負責,跟織造府沒關係,這相當於接駕的並不是杭州織造。沒有虧空,並不是因爲王子騰厲害,那是因爲王子騰運氣啊!”

石詠明白了,一算日子,康熙第六次南巡的時候正好差不多是他二叔二嬸成親的時候。這下一切就說得通了,織造府的外室女,杭州將軍的下屬,因聖駕南巡而結緣……唉,原本該是個挺浪漫的故事的。

他弄明白了這前因後果,忽聽武皇的寶鏡問:“詠哥兒,賈璉那小子在打算用自己的錢來填補這虧空?”

石詠老實應了,“記得咱們以前討論過的,下屬爲了上級欠下的虧空,上級雖然不說什麼,但是如果下屬動用上級口袋裡的錢來填補,上級肯定是不爽的。”

“朕會這麼覺得。”武皇的寶鏡很肯定地說,“但是同樣的,如果朕的臣子,用他自己賺的錢,來填補這個窟窿,朕會覺得歉疚!”

石詠一怔,只聽寶鏡繼續說:“會想着給這下屬一點兒好處,不要讓他還債還得這麼辛苦這麼慘!”

石詠一拍大腿,道:“原來如此!”

他原本覺得就十三阿哥對賈璉應該沒有惡感纔是,那天卻一再逼問賈璉願不願意自己掏錢填補那虧空,感情那不是逼問,是在指點一條明路啊。

正說着,石大娘那邊過來人請石詠過去,說是織金所來人。

織金所來的人就是店裡的女掌櫃,因爲石大娘是店裡的“顧問”,住得離前門大街又近,所以女掌櫃遇上疑難,自然來找石大娘。

“什麼?不少主顧過來要求提出在織金所的存銀?”石詠吃驚地問那名女掌櫃。

那掌櫃是個四十餘歲的婦人,打扮得非常得體,相貌並不打眼,卻叫人看得很舒服。“是的,我們也有問過那些主顧爲什麼要提出存銀。她們原本大多支吾,後來就說了,擔心東家把織金所變賣了。可是我們東家從來沒有說過要賣織金所這話呀!”

石詠皺着眉頭,他第一反應是賈璉那邊已經把填補虧空的安排消息放了出去,不少人聽到消息,自然擔心,所以過來提他們的存銀。可是仔細一想,又覺得賈璉夫婦都不是這等咋咋呼呼的人,不大可能這樣毛躁,也不大可能不先通知自己的掌櫃,好讓她們有所準備。

“大娘,我們這該怎麼辦?賬面上的餘銀已經不多了!”女掌櫃焦慮地問。

石詠連忙問:“提存銀會損失今年的分紅,這你們都與主顧說了麼?”

女掌櫃點頭,說:“這是老早吩咐下來的,我們一直這麼照辦。可是還有好多主顧哪怕是損失點分紅也無所謂,一定要將存銀提出來,說是這樣心裡踏實。”

石詠無語。

早先織金所制定下規矩,若是存銀不滿一年便取出,便會損失當年的分紅。這就是爲了防止這種情況出現。可是如今這法子也抵不住主顧們怕織金所被賈璉繳了去填補虧空,即便是有點小損失,也要保證本金的安全。

“看今天這光景,一傳十,十傳百,只怕明日過來提銀子的會更多。”那女掌櫃非常焦慮,“算起來,到不了明天晚間,賬上的存銀就要用完。那之後怎麼辦?難道用存貨來抵銀子?”

石詠便向石大娘使個眼色。石大娘點點頭道:“這幾年鋪子裡送來的分紅我都一直還收着,正好家裡也沒多少需要用錢的地方,鋪子裡既然要,就先拿去用吧!”

女掌櫃驚訝地道:“這如何使得?”

石大娘卻說:“你是個掌櫃,且想着將怎麼將鋪子好好維持下去,這銀錢上的往來,你東家會來與我說。你只管記賬便是。”

女掌櫃當即不敢多置喙,起身應了。

石大娘早先就已經將她手頭的餘錢準備好。近十年與織金所的合作,石大娘的存銀也頗爲可觀。她這次將手頭所有的存銀一次全部取出,準備了三千兩現銀,兩千兩銀票,與女掌櫃交接清楚。在織金所存銀的女眷,數目大多不大,多的有數百兩,少的不過幾十兩。平均下來每人是百兩上下。石大娘拿出的這五千兩銀子,樂觀估計,可以撐兩到三天。

但是石詠清楚,這若真是有人在背後煽風點火,明日接到消息前來提銀的女眷恐怕更多,石大娘這點銀子,只是杯水車薪。他還得立即另想辦法穩住織金所的情況才行。

“掌櫃,拜託向店裡所有的管事、夥計都一一交代清楚,東家並未作出要賣掉織金所或是上繳織金所的決定。織金所會一如尋常地經營下去。因此不管外頭的流言如何,你們自己心裡必須先有桿秤在那兒!”

女掌櫃聽石詠說得有把握,肅然應了。

石詠又吩咐:“鋪子裡對待主顧,不管她們怎麼焦急催促,你們一定要竭盡所能,讓她們的情緒穩定下來。但是有一件,主顧說要提多少銀子,就答應讓提多少銀子……”

女掌櫃似乎明白了,心想:想必是石大爺十拿九穩,有把握銀子一定是夠的。

豈料石詠話鋒一轉,道:“但是算賬兌銀子的時候,你們儘可能放慢速度,慢慢算、慢慢兌,銀子若是找不開,就使夥計專門跑一趟外頭的銀樓用夾剪夾碎銀子……總之儘量拖延時間。”

女掌櫃與石大娘:這個……

“還有,不管有沒有存銀放在織金所,主顧永遠是鋪子的主顧。哪怕她們提走了存銀,也一樣奉上一本新季的‘名錄’,請她們去逛一逛鋪子,看看鋪子裡新上的面料。對於這些將銀子拿到手的主顧,她們心裡憂慮已除,完全可以輕輕鬆鬆地看看時新的樣子,你們切記要抓住這個機會,盡力再從她們手中留下一些銀子。”

感情這真是用一切手段保留織金所的頭寸,儘量把錢都留在織金所。

“娘,織金所也是您的心血。您又是最最老成最能把持得住的,少不得也請您去坐鎮一回,與來點的主顧們多聊聊,相機行事。”石詠這般請託母親。

石大娘點頭嘆息着說:“兒啊,就算你不說,娘這也是打算好了,要同掌櫃一道去看看的。這回聽了你說的,娘更是心裡有數,知道怎麼辦了。”

說着,石大娘便與那女掌櫃一起動身,往織金所過去。而石詠則還要往南書房跑一趟。他一面忙着辦差,一面記掛着織金所的事,尋思着要問一問賈璉,他究竟有沒有將繳鋪子還虧空的事宣揚出去,沒想到在南書房的時候就聽說了抄撿寧國府的事。這次雍正特別點了恆親王去辦這件事,恆親王不曾與人結黨,且與賈氏兩府都沒有什麼關係,相信能夠秉公辦理,因此石詠並不太驚慌,待差事都一一辦完,才尋了個空子溜去榮府,見了賈璉。

寧府出事之後,賈璉心裡有數,他這幾日且得爲寧府之事奔走一陣,短時間之內一定是分身乏術的。而且他與鳳姐夫妻兩個都是剛剛接下榮府的家務,將一切頭緒釐清之際,多半顧不上織金所之事。偏生織金所之事來得又兇又急,三五日之內必定要見真章的。

賈璉也是個心大的,石詠是他最爲信任的朋友,索性將所有的事務都託付給石詠。反正他不在京中已久,顯然是石詠對織金所的生意更爲熟悉。

石詠接了賈璉交給他的一應印鑑等物,心裡也暗暗拿定主意,這織金所不止是賈璉夫婦兩人的出資,更是很多人的心血,他決計不能叫人輕易毀了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