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7章

“既是如此, 那麻煩丹濟大哥請人幫此人裝裹裝裹,稍許收拾得體面些。”

石詠見丹濟揮手叫人過來, 立即有御前侍衛領了小蘇拉, 擡了擔架過來, 給小徐身上蓋了一塊粗布, 將人罩了擡走。石詠倒是希望這小徐走得能有幾分尊嚴。

丹濟點點頭,道:“都是相識一場,這個你放心。”

丹濟一直在宮裡當差, 後宮裡這種事他見得較多, 此刻雖然震驚,卻並未流露太多情緒。

但是石詠不然。雖說他與小徐沒打過多少交道, 可是見到小徐死在自己眼前, 他的心實在久久不能平靜。尤其此人死前說的:他這一生,恩怨都明明白白。的確如此, 這個小徐, 早先將他的人情, 十六阿哥的人情,都認認真真地還過。只是石詠不明白的是,小徐的死因到底爲何, 是否也是爲了還魏珠的恩情, 所以纔會這樣搭上一條性命……他臨死之前拜託石詠傳話,又到底是什麼深意。

這些,小徐已死,便再也無人能知了。

按說石詠該尋個機會去找魏珠去的。但是他是外官, 等閒進不得內廷。此外魏珠是皇帝身邊得用的人,整日侍奉在康熙帝的身側。即便魏珠陪着康熙帝從清溪書屋一帶出來,到二宮門之外轉悠,石詠也找不到與魏珠說話的機會。

因此他只能等待。

果然,沒過多久,魏珠“奉旨”親自到九經三事殿檢視萬壽節諸事預備的情形,四下裡看過之後,來到廊下立着的石詠身邊,也不轉向他,只並肩與石詠默默站了一會兒,兩人視線一致,都在打量着大宮門前腳手架上的工匠,彷彿兩個正在嚴密監視的監工。

石詠卻聽見魏珠輕輕開口:“小徐那孩子,臨走留了什麼話沒有?”

石詠微微偏過臉,用眼角的餘光打量身邊這位魏大總管。只見心愛的弟子殞命,魏珠面上看不出半點兒情緒波動,他甚至也沒有半點兒人類應有的表情,甚至此人與死人的唯一區別,就是胸口裡還有些起起伏伏,還能說上兩句話。除此之外,魏珠整個人都是死氣沉沉的。

石詠記性甚好,當下將小徐臨死之前說的所有言語都一字不落,全部轉述給魏珠聽,一邊說,還一邊伸手指指點點,彷彿他在替這位魏大總管講解營造司的工程進度。

待魏珠聽石詠轉述小徐所說的“唯他老人家的深恩雖死不足報”之時,他依舊面無表情,唯有喉嚨深處傳來一陣低低的“呼嚕呼嚕”的聲音,表達了魏珠內心的波瀾。

“他說託我轉告六個字,‘風月寶鑑’……”

石詠說到這裡頓住,魏珠等了半天,才側過臉來,看了石詠一眼,似是終於明白過來,小徐沒能將該說的話都說完,就此故去了。

“風月寶鑑……是什麼?”

魏珠回過頭,仰頭望着大宮門,低聲問出一句。

石詠覺得他對這風月寶鑑,知道得恐怕還沒有自己多,當下只搖搖頭,表示自己也不知情,只斟酌地說:“既然叫做寶鑑,便應當是一面鏡子吧……”

聽到這裡魏珠已經大致瞭然,低下頭看了一眼自己的鞋子,隨即提高聲音:“石大人近來辛苦,萬壽節之後想必十六爺會論功行賞的。”

說着,魏珠丟下了一個“好好幹”的眼神,轉過身,將一直持在背後的塵帚抱在手中,轉身便走,走進二宮門的時候,那邊跟着兩個魏珠徒孫輩模樣的小太監趕緊跟了上去,跟着“魏爺爺”一起回暢春園園中去。

待石詠將這件奇事轉告他私藏的那幾件文物們,武皇的寶鏡很明顯是最關心的,畢竟它就曾經被充當“風月寶鑑”使過一陣,所以一旦聽說這樁東西被牽扯進了皇家秘聞,寶鏡立刻上了心。

“你是說,那個小太監臨死的時候,說轉託你說六個字,但他只來得把話說了一半,只說了‘風月寶鑑’四個字,後來他想說什麼你再沒聽清,但是把話帶到之後,對方確實心裡有數,大致明白的?”

寶鏡這麼問,石詠便點點頭。他有一種感覺,雖然小徐的話他沒有辦法完整地傳到,可是魏珠還是明白了小徐的意思,有可能是因爲小徐前後語境的關係,也可能是他們師徒一早就有過約定。總之魏珠可能是已經明白了,但他還完全矇在鼓裡。

紅娘在一旁插嘴,說:“但光是個寶鏡的名字等於什麼都沒說呀!那個中毒的小太監可能是想說,‘風月寶鑑不好’,也可能是想說‘風月寶鑑很好’,有可能是想說,‘風月寶鑑,別沾!’,也可能是‘風月寶鑑,抓牢!’這太多可能性了啊……”

武皇的寶鏡在一旁表示同意,“是太多可能了,我們在這裡猜這個,其實一點兒意義都沒有……”

豈知這時候一捧雪在一旁突然高聲道:“我知道了!”

石詠這時候福至心靈,也跟着說:“我也明白了。”

“可能魏珠與小徐這師徒兩個早就約定好了,最後兩個字是什麼。他託我傳話的時候只說了前面四個字,就故意不說了。因此我這個帶話的人,即便傳了話,依舊被矇在鼓裡,不知小徐到底想說的是什麼。而魏珠,他即便從未聽說過‘風月寶鑑’這四個字,但聽說我轉述,說小徐想留‘六個字’,也立刻能猜到小徐到底向他表達了什麼。”

“詠哥兒說的,就是我想說的。”一捧雪在一旁表示,石詠搶答有效。

武皇的寶鏡聽了覺得很有道理,當即說:“但不管怎麼樣,這個以一條性命爲代價,送出去的重要消息,總是與‘風月寶鑑’相關。詠哥兒,不管怎麼樣,你近來還是要小心些。畢竟那一僧一道已經回到京城,誰知道他們會用現在手頭那面‘風月寶鑑’來做什麼。”

石詠趕緊稱是。

一轉眼進了三月,萬壽節將近。但今年萬壽節因爲正月時已經辦過了千叟宴,規模反而較以前幾年有所縮減。待到節前幾日,康熙皇帝下旨,只安排各宗親與在京文武官員在暢春園覲見賀壽。暢春園舉辦壽宴的規模亦較小,只有在京四品以上官員有資格赴宴,除此之外,就全是宗室。

如此一來,石詠與麾下工匠的壓力漸消。但是隨着天氣漸暖,反倒是宮中對蒔花匠人的需求越來越多,海淀一帶,皇園王園甚多,到了春暖花開的時節,少不了要人修葺園林,培育名品花草。

石詠早就將他在百花深處大雜院認得的兩處蒔花人家請來了城外,又請這兩家各自薦了幾家相熟的,一起過來海淀打理王園,總算是沒有怠慢什麼差事,也讓這幾家得了豐厚的報酬。

同時他還從蒔花的蔣大娘那裡聽了一出八卦:十四阿哥的外室吳氏娘子,被十四阿哥千里迢迢,接去了西寧。據說這位吳氏娘子在西寧過得甚好,十四阿哥派了屬下千里而來,在蔣大娘處採購吳氏喜歡的盆花,又千里送到西寧去。石詠想,如此看來,十四阿哥當真是個多情的,難怪他在京裡聽了不少十四阿哥在西北的傳聞,什麼引河水結冰以逗美人一笑之類,恐怕也並不“盡是”傳聞。

石詠時常聽十六阿哥提起,知道十四阿哥曾經多次上書要求回京,康熙均沒有搭理,這次他六十九歲的萬壽節,康熙依舊沒有同意十四阿哥的請求。如此看來,十四阿哥既然無法回京,自然只能將他在西寧的小日子過好些。

這日十六阿哥過來尋石詠:“茂行,爺答允了四哥府上那兩個小的,明兒去圓明園看他們騎車,你也一起來。回頭萬一要是爺也想試試,你就也一起教教爺!”

說這話時,十六阿哥一直笑嘻嘻的,顯然對石詠折騰出的這種“車”非常感興趣,躍躍欲試。但他畢竟覺得這是個“玩意兒”,大約與幼童所玩的“竹馬”之類相差彷彿,所以他自己想試試,卻又開不了口。正好雍親王府上四阿哥五阿哥提出來要學給他看,十六阿哥便順水推舟地答應了,其實是想順帶滿足一下自己的私心。

石詠早就看透了這位爺的小心思,當下二話不說就答應了。

十六阿哥所說的“騎車”,就是騎自行車。當初石詠選擇做這自行車的時候只想着,既然橡膠輪胎已經成熟可用,只需再增加一個菱形框架結構,應該很容易就能把自行車做出來。豈料說起來容易,做起來難。已經擁有了得天獨厚條件的石詠,最後難倒在鏈條上。

後世的鏈條都是滾子鏈,用高強度的碳素鋼製成,耐磨經用。可是這個時空裡鑄鐵技術遠未成熟到可以做出滾子鏈的程度。這一下子就給了石詠不小的打擊——滿以爲有橡膠輪胎,可以減小車身與地面之間的摩擦,並減輕車身的震動,他甚至連剎車也做了出來,但沒想到傳動裝置竟這麼困難。滾子鏈的工藝精度要求非常高,且石詠不是專業人士,他完全不知道這東西該怎麼做出來。

這個打擊不小,甚至石詠一度有點兒覺得他好像點錯了科技樹,自行車這樣東西,或許不該在這個時候這個時間點出現在這世上的。

然而平靜一陣之後,石詠再次完成了自我調節——科技樹這東西,有時很難說到底該是什麼個順序。就拿玻璃來說吧,其實玻璃這種材料,早在春秋戰國時就出現了,歷經各朝各代,都只作爲製作精美工藝品的材料出現,卻始終不是主流。但是一直到了近現代,這種材料才終於獲得無限生機,成爲人們生活中處處可見、不可或缺的日常用品。

因此,石詠想,這科技樹,點了便點了,大不了就亮亮堂堂地掛在這兒,總會有後人來繼續完善,接着點下一盞。

想到這裡,石詠的心態就放平了,能製出自行車便好,便制不出,或是製出了以後有些缺陷,也能留待後代的有識之士進一步加以完善,等着其他領域的科技手段慢慢跟上來。

豈知他心態一旦放平,問題反倒迎刃而解。石詠向其餘工匠討教了一些當代的傳動裝置所用的材料,終於得到了靈感——可以用皮帶來代替滾子鏈,作爲傳動裝置。經過特殊糅制方法,做成的皮帶,堅韌而有彈性,在後世也有用於傳動裝置使用的。石詠便順着這個思路,改變了傳統自行車鏈條的設計,用皮帶套齒輪完成自行車的動力裝置。

這種設備的強度自然與後世的滾子鏈沒法兒相提並論,但是在眼下卻很實用——皮革容易得而且價格很便宜,在真正的鋼鐵產業鏈形成之前,這怕是滾子鏈最好的替代品。雖然皮帶可能比較容易壞,但是一輛車可以一次性配備很多備用皮帶,一旦壞了,換上就是。

於是乎,石詠的“初代”自行車,竟就這麼生產出來。石詠自己試過,只要不是猛蹬猛踩,或是負重上坡,隨意騎一騎,真的沒問題。甚至他自己也嘗試過,不用傳送設備,甚至不騎上車,只側立着,在平地上蹬一蹬,那速度也是嗖嗖的。迅逾奔馬是不可能,但是比起市面上常用的馬車,這種交通工具的好處是顯而易見的。

十六阿哥見了石詠又折騰出了一件新物事,心癢難搔,但是自矜身份,石詠推薦了多次,他到底還是沒曾試過。倒是隨父親前來圓明園小住的四阿哥弘曆與五阿哥弘晝偶爾見了石詠嘗試這件東西,都覺新奇得不行,一下子都上來纏着石詠,師父長師父短的。這兩個小子,石詠各自教了兩年,從沒叫師父叫的這麼親熱過。

於是,在兩個小阿哥的強烈要求下,與十六阿哥的旁敲側擊之下,石詠總共給雍親王府送了四輛大小不同的“自行車”,並且請了一位王府裡專門負責弓馬教習與小阿哥安全保衛工作的弓馬師傅,專門教了這自行車怎麼給車胎打氣、換車胎、換鏈條,調整座椅高度,以及怎麼騎這車。

待將怎麼騎這車教會了弓馬師傅之後,石詠又與十六阿哥一道,專程稟明瞭雍親王,又親自演示了這東西的“騎法兒”,總算讓這位冷麪王點了頭,同意讓這兩個小阿哥在教習的指點之下嘗試這種新鮮的“自行車”。

弘曆與弘晝兩個,大約因爲年紀小的緣故,這種車駕一學就會。短短几天之後,就已經騎得很溜了,在圓明園裡來去如飛。據雍親王府內宅的人說,從圓明園最深處出來,到最外頭的明堂,原本兩個小阿哥要走上一刻鐘的路,如今只小半柱香的功夫就到了。唯一的缺點是這兩個小的時常騎得太快,路上遇上雍親王府其他人,難免避讓不及,但好在後來這兩人都學會了剎車,一見到人,“吱”一捏閘,這車就能停下來,最多嚇人一跳而已。

這會兒十六阿哥提出明日去圓明園,石詠能猜到他私心是想自己去試試,只不說破。第二日大清早,他便趕到圓明園門外,候着了十六阿哥。兩人一起去圓明園後頭的花園處尋弘曆與弘晝兩個阿哥。

他們倒是不知,就在他們進了圓明園不久,雍親王得到聖駕親臨的消息,毫無準備,但也只得攜福晉一道,匆匆出來,給康熙行了三跪九叩之禮。

康熙只說是一時興起,又因圓明園就在暢春園不遠,見春光尚好,便過來幸園子。雍親王自然不好拂了這位的意,當即將聖駕迎進王園,往後頭花園慢慢巡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