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於李衛做好準備“捱罵”的原因, 石詠也聽王樂水說起。
李衛不是科班出身,因此有時與一路科舉靠上來的同僚說不到一處去, 但這倒也罷了, 李衛在戶部時辦差勤勉, 但也因爲他是個直腸子, 有一說一,直來直往,一下子得罪了不少人。
據王樂水說, 前些日子李衛在戶部負責各省錢糧收繳。莊親王博果鐸分管戶部, 他當時提出要求,每收錢糧一千兩, 便要在舊例上加收“平餘”十兩, 歸他莊親王所有。
“平餘”又叫“餘平”,是從明代便延續的舊例。這些錢是各省上繳賦稅時, 加派加徵的部分, 並非送入國庫, 而是專門送給戶部官員的,相當於上官的一點“好處費”。但是莊親王這樣橫插一刀,開口便討了百分之一的額外“平餘”, 要裝入自己的腰包, 這貪婪的嘴臉畢現無疑。
果然各省上繳錢糧的時候被這額外加徵的“平餘”難住了,不少省份的賦稅遲遲無法入庫。因爲西北兵事的關係,國庫本就空虛,這樣一拖延, 負責徵收的李衛着急不已。他身爲一名五品的郎中,與莊親王博果鐸理論對方根本不理。於是李衛乾脆直接在戶部正堂里弄了一個大櫃子,外頭上鎖,上面貼着四個大字“某王贏餘”,示意這所有省份徵收上來的額外“平餘”,都盛在這個大櫃子裡。
這一下莊親王可就難堪了。“平餘”本是舊例,但是他額外討要卻是爲了中飽私囊,原本這混在戶部“平餘”裡看不出來,但李衛這樣一鬧,把莊親王的私心嚷得人盡皆知,老王爺一張老臉根本無處去擱,大怒之下,只得收斂了一二,抹去這“某王贏餘”,只在戶部堂官們的“平餘”之中分去一份。
如此一來,徵收入庫的進度一下子就加快了。但是莊親王也恨極了這一點兒不肯給他面子的李衛,在京察時動了手腳,給他加上了“不謹”“浮躁”“才弱”之類的評語。
若論李衛的性格,他的確是有些“不謹”“浮躁”,他又是個捐官,論起讀四書五經的才能,他的確是比同僚們要弱一些的。
但這些,寫在京察時的考評上卻顯得過分了,得了這種考語,輕則降職,重則革職免官。雖然人人知道這是莊親王博果鐸公報私仇,但是無人敢駁這位“鐵帽子”親王。所以李衛的京察結果就這樣最終定了下來。李衛雖然敢怒,卻不敢言,此刻聽說被康熙傳召,猜想怕是因爲這事要被好生訓斥一頓,然後再宣佈罷官或是降職的結果。李衛滿腔憤懣,臉上卻必須要忍住,所以他見到石詠,纔會冒了這樣一句出來,“來捱罵的!”
石詠見李衛耷拉個腦袋,隨着引路的內侍進暢春園,往清溪書屋過去,心裡也頗爲感嘆,時下吏治腐壞,好容易得個願意實心做點事兒的人,卻被人這般擺佈。難怪旁人在官場上願意隨大流,畢竟槍打出頭鳥麼。
他心裡暗暗感慨一陣,想起當初王樂水所說的“水至清則無魚”的道理。如今他在內務府管着營造司,也無法完全獨善其身。只不過石詠自有分寸,影響工程質量的,即便有好處也半點不能沾。餘下的,但凡有點兒好處,他都分給手下的工匠們,唯一的要求就是讓他們盡心盡責地辦差,決不能有半點差錯。
石詠感慨了一陣,收束心神,繼續指揮手下的工匠開始趕工。這萬壽節時的各種裝點,禮部亦是有一套繁複的定例,是一點兒都錯不得的。石詠少不得親自一項一項地複查,免得出了什麼錯,將來他自己也得個“不謹”的評語。
少時李衛由宮中內侍自暢春園中引出來,李衛則是一副如在夢中的表情。石詠擔心他出了暢春園之後連北都找不着,趕緊上去輕聲喚道:“李大人,李大人!”
李衛看着石詠,那眼神終於慢慢亮起來,望着石詠說:“茂行!”
“快,快掐我一把,看我是不是在做夢!”李衛說。
石詠雖不知李衛出了什麼事,但看這位着實是歡喜得有點兒糊塗,當下也不猶豫,二話不說,伸手在李衛手心狠狠一掐——
“哎喲!”李衛一張臉登時疼得整個兒皺了起來,幾乎像是個滿是褶子的包子,“叫你掐你就真掐這麼狠啊!”
這李衛,直來直去,言語毫不避忌,還真沒說錯他。
石詠伸手拍拍李衛的肩膀,小聲說:“恭喜李大人,這該是,守得雲開了吧!”
李衛這時眼神才漸漸清明,想起了適才的情形,忍不住喜笑顏開,點點頭:“還真是了!”
原來,早先李衛去清溪書屋陛見,唯一抱着的念頭就是他一個小小五品官,在被革職之前能見一回天顏,哪怕是回鄉之後做個富家翁,也可以在他們鄉下的小地方吹一輩子了。
誰知一進清溪書屋,李衛便先見了張廷玉,張廷玉隨意問了他幾句戶部的事情,才帶他進清溪書屋陛見。
待進了清溪書屋,李衛行過大禮,他本是個粗人,此刻也不避忌,直接擡起頭,睜着一對眼,直勾勾地盯着康熙。康熙平生見過的臣子多了,武將中也有不少人是與李衛一樣直截了當的,因此康熙並不在意,但是這樣的人,文官當中,到底不多見。
接下來康熙便隨意問了李衛兩句戶部錢糧的事,李衛一一都答了,但凡在他的職責之內的事,他件件都瞭如指掌。康熙見他的確不是那等屍居素位,敷衍了事的官員,只微微點點頭,又問起李衛當初與莊親王博果鐸爭執的事。
李衛自然將前因後果都說了一遍。早先雍親王曾經上過摺子,所以李衛與莊親王之間的這段爭執康熙盡知,只不過是又聽李衛說了一遍。他當下便直接問李衛:“你當初爲何要讓莊親王難堪?”
李衛想了想說:“本沒有想着讓王爺難堪,只是一心想着先將各省賦稅收上來入庫再說,否則國庫當真就要見底了。如今全國上下還有這許多要用錢的地方,西北在等着糧餉,黃河河工等着銀子,浙江海堤等着銀子,山西與河北都鬧了春旱有好些地方等着賑濟……小臣,小臣不能因爲小臣這一點兒差事辦不了,就誤了這麼多要緊的事兒!”
康熙點點頭,知他是爲了分內之事,又見他戶部的差事精熟,問一句便對答如流,知道是個勤勉的官兒,剛想隨意勉勵他兩句,讓他一次京察不如意之後,不要灰心,以後還有機會。豈料李衛還沒有說完,梗着脖子又加了一句。
“既然王爺要平餘,那小臣就專門給他一個櫃子,讓擱着王爺的平餘唄!”
康熙登時一啞,知道李衛的言下之意。莊親王博果鐸就是爲了私慾,倚老賣老,任性妄爲,毫無大局觀,所以此突然多徵一分的平餘,導致戶部錢糧徵收難度加大,銀錢無法及時入庫。李衛的意思,若此事是光明正大理所應當,莊親王便不應懼這“某王贏餘”的櫃子,但既然莊親王拉不下這面子,便證明此事見不得光,不是什麼正道,戶部上下官員,便也不應聽這等昏聵之命。
“你這話說錯了!”康熙立即出言反駁。
李衛登時一傻:他錯了?
“若是博果鐸老臉皮厚,當真往那櫃子裡裝銀錢呢?”康熙反問回去。
李衛當即悻悻,他原也沒想過,萬一那莊親王當真不要臉至斯,那該怎麼辦。
“年輕人,還是太過意氣用事,思慮未必周全。”康熙輕輕地嘆了一口氣,沉默了一會兒,道,“雍親王上了摺子,極力爲你叫屈,盛讚你在戶部當差時的表現,認爲你能不畏權貴,仗義執言……”
李衛到此刻方知他這次有機會來康熙面前“捱罵”,乃是雍親王保舉的緣故,此刻愣在當地,當真如在夢中。那個一向看他不順眼,指摘他差事中的謬誤,時不時就將他罵個狗血淋頭的冷麪王?寫摺子替他叫屈?
“……可是朕見了你,也不過爾爾麼!”康熙此刻再給李衛潑了一通冷水,隨即提高聲音道,“張廷玉!”
張廷玉一直候在外間,此刻聽見康熙傳喚,當即進屋,將李衛帶了出來,命他在室外稍候,隨後自己入內聽候康熙的吩咐。少時張廷玉又出來,對李衛說:“皇上已經發過話,你可以回去了。”
李衛此時已是如在夢中,他陛見一回,得知上司對自己真正的態度,已經覺得此生不枉了。此刻聽見張廷玉的話,他迷迷糊糊地轉過身,準備出去,只聽張廷玉又在自己身後補了一句,道:“皇上說了,‘此人取其心地’,放心吧,京察上那些評語,吏部會有數的。”
康熙說“取其心地”,大概意思便是說,才能不足可以慢慢提升,但是這份心地頗爲難得,因此暗示他此次京察考覈的評語,會改過來,他依舊有機會在戶部做官。
就因爲張廷玉一句話,李衛一路出暢春園的時候都恍恍惚惚的,見了石詠,纔會要求對方好生掐自己一把。石詠竟也絲毫沒客氣,使勁兒掐了一把,將李衛掐醒了之餘,這一位三言兩語,便將適才在清溪書屋的經歷,和他心中的感激之情,一股腦全倒了出來,說給這位並不算相熟的“小友”知道。
石詠聽說,自然爲李衛和王樂水兩人高興,心中更生出一些念頭:康熙皇帝對時下官場弊病一定心知肚明,只是年老體衰,更兼西北正動着刀兵,因此老皇帝實在無力推動改變,只是見到一些心地正直的能吏,敢於挑戰諸般弊端的,康熙能護下來便護下來……留給,下一任繼承人使用?
石詠發呆,那……難道康熙已經心中有數,選定繼承人了?
的確,這康熙朝表面看上去是個盛世,但是殼子光鮮,底下是個爛攤子。這個爛攤子若是沒個妥當人來收拾且得爛下去。
石詠正發着呆,李衛已經完全醒過神來,此刻似乎渾身是勁兒,動了動胳膊腿,對石詠說:“茂行,哥哥要回戶部當差去了,今日定能看遍我司三百本賬簿!”說着,揹着手,大踏步地走出暢春園的大宮門。
李衛離開,石詠兀自暗中琢磨,不知康熙如今心意到底如何。此前他與李衛說話,因此立在九經三事殿的一間偏殿外面。轉角過去便是背影處。他正沉思着,忽然覺得衣角被一隻手拉了拉。
老實說,石詠被嚇了一大跳,一個激靈之下,一擡頭一探身,正見到小徐立在轉角過去的牆根兒下,脊背緊緊地貼在紅牆上,極低地開口:“石……石大人……”
他目光中露着乞求,幾乎令石詠想起了當初第一次在紫禁城裡值夜,見到小徐的情形。那時小徐還是個頭回在乾清宮值夜的小太監,因爲弄壞了康熙的自鳴鐘,所以過來求援,當時也是那般乞求的目光,聽說石詠願意幫忙之後便歡欣地道:“多謝石大人……”
如今小徐已經是乾清宮的內侍副總管,若純論品級,比石詠只高不低,他緊緊盯着石詠,低聲乞求:“幫我給師父帶句話!”
小徐的師父就是魏珠,算是康熙身邊第一得用的內侍總管。小徐命運多舛,石詠還記得當年魏珠與樑九功較勁,樑九功便拿小徐作伐,險些將他活生生打死。
只是石詠不明白,小徐爲何會求他來給魏珠捎話——自己說不行麼?
他隨即看出異樣,連忙問:“徐公公,你可需要太醫?”
小徐臉如白紙,嘴脣卻鮮紅欲滴,這一張面貌,十足十的詭異。
“請帶話給我師父,我這一生,恩怨明明白白,不欠誰的,唯他老人家的深恩,雖死不足報……”
一條細細的血線從小徐脣角直接垂落,石詠見此人怕是命在旦夕,一扭頭,就要轉身去找大夫。就在此刻,小徐一伸手,緊緊掐住石詠的手腕,這一掐,當真是用盡全身力氣,根本無法掙脫。
正在這時,石詠見到暢春園門口處行過來一隊侍衛,爲首的正是丹濟,他趕緊伸出另一隻手,衝丹濟比了個手勢,丹濟見狀,當即命手下繼續巡邏,自己快步趕到石詠身邊來。
“石大人,請你務必帶六個字給我師父,‘風月寶鑑……’”
小徐一張口,口中鮮血涌出,此人的身體也再站不住了,緩緩坐倒,依舊扣着石詠的手,餘下的話卻哽在後頭,嘴脣動了動,怎麼也說不出口了。
“我一定給你帶到便是!”石詠見再這樣下去只怕此人走也走得不安心,趕緊答應。
這時候丹濟已經趕到石詠身邊,一探脈象,便道:“人已經不中用了!”
果然只見小徐眼珠動了動,眼神頗有些淒涼,望向石詠的眼光中到底帶上了些感激,但漸漸的,那眼光也散了。石詠覺得手腕間的勁也一點點地鬆了去,他的手腕終於獲得自由,從小徐手中抽出來。
丹濟檢查了小徐的眼瞼口鼻,下了斷語:“是中毒!”但他直到這會兒才認出小徐,問:“怎麼是徐公公?”
石詠:我也正懵着那。
小徐已經是乾清宮內侍副總管,丹濟也是相熟的,此刻看了小徐的死狀,嘆了口氣,道:“怕回頭還是要報個暴病而亡。這事兒交給我吧!”宮中一向報喜不報憂,御前侍衛爲了減少麻煩,會在加強戒備、暗中查訪的同時,儘量將這等事隨便找個由頭先行蓋住。
石詠點點頭,心知怕也只能如此。他惦記着在小徐臨終之時答應的事,還得給魏珠傳訊——可爲什麼,“風月寶鑑”,會是六個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