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5章

待到石詠將盛着一捧雪的玻璃匣子抱回家, 剛好石喻來尋他說話。石詠便將玻璃囊匣抱至東廂,先去與石喻將家事都一一說過, 這才趕回東廂。

這會兒一捧雪也哭得差不多了。武皇的寶鏡無奈地道:“朕怎麼勸它都不聽, 都說了詠哥兒指定是以退爲進, 故作姿態以便絕了對方的指望。這不, 那邊這纔沒有再強留它麼……”

石詠一豎大拇指,心裡贊這武皇雖沒有親見當時的情形,只是聽一捧雪回來以後轉述的隻言片語, 就猜出了自己的全部心思。

一捧雪依舊委屈萬分, 道:“詠哥兒還說我身上那一道玉筋,說沒這道玉筋我能值十萬兩銀子, 有了這道就只剩四萬兩了……怎麼了?人家就不能有點兒個性了?”

石詠:……搞了半天是爲了這個!

紅娘也在旁邊勸:“你看看你好好一個玉杯, 總該有點兒‘源自和氏璧,傳世奇珍’的金貴樣子, 如今卻總哭哭啼啼的, 連人家安姐兒和沛哥兒都不如, 你羞也是不羞。”

還是這話有點兒效力,一捧雪被紅娘捧了捧,心氣兒稍微順了些, 哭聲也漸小。

可就在這時, 石詠一推東廂的桌面,一臉驚訝地站了起來。與此同時,武皇的寶鏡吃驚地道:“詠哥兒……”

石詠耳邊隱隱地傳來木魚響。

東廂裡幾件文物全部聽見了外頭的動靜,連一捧雪也止了哭, 只聽外頭唸了一句南無解冤孽菩薩,那聲音就如在耳邊,聽得如此真切。“有那人口不利,家宅顛傾,或中邪祟者,我們善能醫治1!”

石詠一個激靈,披了外頭的大衣裳,趕緊出門。依稀聽見武皇的寶鏡在背後說了句什麼,但他也沒顧上,徑直出了椿樹衚衕,踏上琉璃廠大街,立在店鋪林立的街道上兩下里觀望。果然見迎面行來一僧一道,癩頭和尚手中敲着個木魚,微閉着雙眼,一面走,口中一面喃喃自語。但是石詠如今站在琉璃廠大街上,反而聽不見木魚聲與適才的人語聲了。

癩頭和尚身邊是個跛足道人,手中持着一柄銅鏡。石詠緊緊地盯着那柄銅鏡,只見銅鏡上鏨着“風月寶鑑”四個篆字。他只管傻看着,那跛足道人已經來到了石詠面前。大約上一回相見,已經是多年以前的事兒了,這回這跛足道人完全沒將石詠認出來。相反,他衝石詠和善地道:“小哥是這琉璃廠收古董的吧!對不住,我這鏡子可是寶貝,不賣!”

石詠:……

果然自己並非同道中人,自己當年收了兩人的定金卻沒交貨,這麼多年之後,這一僧一道卻認不出來了。

這一僧一道就這麼從石詠身邊經過,那和尚始終敲着木魚,而道士偶爾會拉住個路人隨口問道:“閣下可有冤業之症否?”

被拉住之人往往啐一口那道士,罵一句“有病”,然後匆匆離開。

石詠立在琉璃廠大街上,一直到這一僧一道的身影消失在街角,才慢慢轉回椿樹衚衕,回到東廂。

東廂裡武皇的寶鏡已經在自我檢討:“剛纔那一刻,朕本來想讓你帶着朕這面鏡子一道出去的。可是後來纔想起,要是朕一起出去了,那一僧一道反而更容易發現咱們。”

石詠點點頭:“他們又得了一面風月寶鑑,所以這一回不是來找你的,也不是來找我算舊賬的……他們已經連我的樣子都記不得了。”

不過石詠距離當初修武皇的寶鏡那會兒已經確實多少有了些區別,當時他還是個涉世未深的少年人,如今他已經娶了親,有了子女,將弟弟撫養成人,同時他的脣上也開始蓄起一點短鬚,免得他看上去太過稚嫩,沒有半點官威。

“風月寶鑑啊……”武皇的寶鏡也陷入沉思。

“你說說看,風月寶鑑,究竟是用來做什麼的?”它想了半天,沒有頭緒,便突然發問。

石詠只能嘗試回憶紅樓原書中關於風月寶鑑的描述,想了半天只想起賈瑞那一段,但那一段實在有些不純潔,他只能試圖委婉地向東廂裡的衆物解釋:

“那風月寶鑑出自太虛幻境空靈殿上,是警幻仙子所制,專治邪思妄動之症,有濟世保生之功。但據說只能照反面,千萬不可照正面。”

“但萬一照了正面又會如何?”寶鏡不依不饒地問。

“……這個,”石詠有點兒尷尬,只能斟酌着說,“比如有一名心中存了淫思邪念之人,照了反面,便見一隻骷髏,但若是照正面,便是自己日思夜想的佳人……”

“朕明白了!紅粉骷髏!”石詠這樣一提,武皇的寶鏡已經將這因果全明白了,“這風月寶鑑鏡中所見,頗含佛理,看來那警幻仙子也不是等閒之輩。”

但是寶鏡明白了,其他人都還迷茫着,寶鏡只得慢慢解釋:“這寶鑑的正面,所映出的,便是人心中所存的渴望,如詠哥兒所舉的例子,好色之徒,便自然見到一名美人,沒準還能夢見與美人共赴巫山雲雨什麼的;但是那寶鑑的反面,纔是真正以佛家萬物無常的眼光去看待,紅粉嬌顏,待百年以後,不過一具骷髏而已。”

“所以這寶鑑只能照反面,看透了反面,便是看透了貪嗔癡念,若是隻照正面,自是沉溺溫柔鄉無法自拔,這風月寶鑑,便沒什麼用了!”

說到這裡,武皇的寶鏡冷笑道:“朕倒不知道,朕的這面寶鏡,竟還曾做這個用途。這和尚道士,施得好幻術。”

石詠想:不過總算可以放心了,此前寶鏡所擔心的一僧一道,看起來並不是專爲寶鏡而來的,他們甚至連石詠的樣子都認不出來了。

“不過,要做這麼一面寶鑑,也挺簡單的。詠哥兒,當初你從朕這面鏡子鏡身上取下來的‘風月寶鑑’那幾個字,如今還在嗎?”

石詠聽了心想:難不成武皇的寶鏡還有興趣再裝一回風月寶鑑不成?

然而他卻只能老實回答:“不在了。當時將那四個篆字卸下來之後,我明明記得將幾個字放在桌上,回頭去找就不見了。後來就再也沒出現過。後來我琢磨這可能就是封印什麼的,一旦從鏡身上取下來,就沒有法力了。”

武皇的寶鏡聽了,終於“唔”的一聲,道:“也無所謂了。只消知道這個道理,對方渴望着什麼,你便給他看這東西於虛無處是什麼樣子,這效果便達到了。

石詠想想,也是。只是武皇的寶鏡難道依舊有這個興致,想要去充當風月寶鑑麼?

第二日,石詠依約去見賈璉,但是等了一陣,賈璉始終未至,倒是興兒匆匆趕來,對石詠行禮道:“石大爺,請您再稍等一會兒,我們爺馬上就到。”

石詠趕緊問:“是府上出了什麼事了麼?”

興兒已經馬不停蹄地往回趕,一面跑一面遠遠衝石詠搖手:“石大爺,我們府上沒事,是東府敬老爺賓天了。”

石詠沒想到賈璉回家幾日,竟遇上了賈敬過世。想那賈府能出面操持事務的人本就少,賈璉還不得多幫着一二?即便這樣,賈璉還惦記着要來見他,足見有要緊的事兒要與他說。

果然,少時賈璉過來,已經換了素服,見到石詠,連連爲來遲而致歉,但是不知爲何,石詠卻總覺得賈璉面上稍許透出幾分釋然之色。

“伊都立大人已經準我留下來幫着料理一二。但是頭七之後,我就要啓程回山西去了。內子與孩子們都在山西,在京裡待久了我放心不下。”

賈璉在石詠面前,總算是長長舒了一口氣,稍許能說兩句真心話:“我家東府那裡,原本已經着實鬧得不堪,但如今藉着這辦白事的緣故,許是能收斂一陣。”

原來寧國府賈珍那裡,的確是每況愈下,府中奴才往往有借勢行兇、作威作福的,賈珍也絲毫不管,只一味飲酒尋歡作樂。賈敬則一心想修個神仙,更加不理會家中俗務,一味修煉,以求飛昇,如今終於飛昇了。

石詠聽賈璉說得雖然隱晦,但對寧府的不滿已經無法掩飾,失望之情,溢於言表。甚至只有賈敬過世,賈珍等人守孝三年,或許才能將這些人稍許約束一二。

他只能點頭道:“看着如今京中的情勢,貴親恰於此時治喪守孝,待三年之後再說,可能確實……不是一件壞事。”

只是賈珍等人當真肯乖乖守孝麼?

賈璉便低了頭,小聲問:“兄弟,哥哥這次回京,多少也聽說了些那鄭家莊的事,是否,是否那……”他一面問,一面伸出兩個手指。

石詠點點頭,賈璉便扭過頭去,面上不知是喜是悲,隔了半晌,方道:“早年賈家在這位身上,付出甚多,如今回首,當真是不值得……”

這便是直承賈府早年曾經趟過奪嫡的渾水,如今看來,曾經的那些付出一起都付之東流了。

“……然而東府那邊卻還只信着弘皙阿哥!”賈璉小聲說。

石詠只能搓搓手,道:“連忠勇伯府都不信這種事兒了!”

忠勇伯府是弘皙阿哥名義上的母族,都早就不抱這種幻想了,寧國府竟然還有這種想法,這寧府簡直有毒。

“所以說,若是能守孝三年,消停一陣,許是會好些。”賈璉無奈的咧了咧嘴,似乎也覺得這種期望可能是將寧府高估了些。

“也只能這麼盼着了。”石詠也無奈地想了想,印象中寧府在賈珍手上的時候是最混亂最骯髒的一段時間,家孝國孝之中也概莫能外。

“行,哥哥過來只爲從你這兒打聽一句話。茂行,咱們後會有期。”賈璉說着起身,匆匆作別,看樣子還要再回府去張羅爲賈敬治喪的事。石詠算了算,以他們家與賈府的關係,有可能也需要送上一份奠儀過去。

“璉二哥,”石詠見賈璉要走,忽然想提醒一句,若是見到兩個姓尤的小姨子,就趕緊都嫁了吧別留着,可是他如今再見賈璉,卻突然意識到,賈璉早已不是當初南下揚州時的那個紈絝子弟了,這世間的繁華與險惡都經過得多了,卻漸漸明白生活本來的樣子。

如此一想,石詠便放下了心,不再多說,只預先祝賈璉回山西時一路順風。

果然,石詠與賈璉道別之後沒有多久,寧府就有報喪的人將喪信送了出來。這正月未出,寧府已經要忙着治喪,確實是一件辛苦且晦氣的事。但是親朋一概念着敬老爺乃是“飛昇”去了,算是一件“喜事”,且寧府的“孝子賢孫”們也不見多麼悲慟,這喪事,便算作喜喪來辦了。

寧府這裡料理賈敬的後事,榮府因同出一脈,所以也無法置身事外。且不說寧榮二府,待進了二月,內務府明顯忙碌起來。因康熙皇帝今年年屆六十九歲。時人過壽,過九不過十,所以今年內務府要籌辦預賀皇帝七十大壽的萬壽節事宜。

原本在正月裡康熙皇帝已經辦了千叟宴。正月初二日,皇家在紫禁城中乾清宮前,設宴招待八旗文武大臣、官員及致仕官員年六十五歲以上者六百八十人。自康熙皇帝以下,在京諸王及閒散宗室成員都出來爲老人們授爵勸飲,分發食物。正月初五日,皇家再宴漢族文武大臣、致仕官員等年六十五以上者三百四十人。老人們共賀天下太平,民生富庶。

千叟宴辦過,內務府便接到通知,說是今年三月間萬壽節的慶典盡數在京郊暢春園舉行。

石詠頭兩個月依舊將各種功夫花在鄭家莊的營建之上,但是進了三月,十六阿哥見他手下靠譜的人不夠,諸事實在忙不過來,只得又將石詠調去暢春園。石詠索性將家裡人都接到樹村,這樣他依舊能夠差事家庭兩不誤。

這日他在暢春園大宮門與九經三事殿之間,帶人按照禮部規制修飾殿宇,增加各種裝點,以籌備三月間的萬壽節大典。石詠手下的工匠忙忙碌碌,這暢春園內也有不少大臣進進出出。

石詠知道這年是“京察”之年,吏部要按照“四格”、“六法”來考覈京中任職的各級官員,決定各官員是否有資格升遷。此前京察結果已經出來,各部官員任命調整馬上就要開始,因此不少官員或是遞牌子覲見,或是被康熙召見。石詠所在之處是進暢春園,前往清溪書屋陛見的畢竟之路,半天下來,遇上的官員有小二十位。

“茂行!”有人招呼石詠。

石詠轉身,見是此前見過一面的戶部郎中李衛。

“李大人這也是被傳召來覲見皇上的?”石詠好奇,順嘴問了一句。他從昔日上司王樂水那裡聽說了不少關於李衛此人的“奇事”,曉得這應當是個“奇人”。

果然,李衛衝石詠笑笑,卻輕輕搖了搖頭,說:“不是被傳來覲見,是被傳來‘捱罵’的。”

石詠登時尬笑,心想這位還說得真直白。李衛本人是個捐官,學識不算出色,吐屬又有些粗俗,所以石詠聽說這位在京察考覈裡得了個“中下”的考評。

他並不爲李衛擔心,畢竟李衛在歷史上是個名臣,模範總督。但是王樂水一直與李衛在一個司辦差,石詠可並不希望王樂水因與李衛在一處,受到什麼不公正的待遇。

作者有話要說:  1這一段是第二十五回 紅樓夢通靈遇雙真時候的原文。後面還有很小的一段第十二回原文,出自賈天祥正照風月鑑一段。

2本文時間線與紅樓的時間線有不小的區別,部分事件發生的先後次序是打亂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