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英自打嫁入石家, 一直過着無憂無慮的日子。石家人口簡單,石大娘與二嬸王氏極好相處, 待如英又疼愛有加, 所以如英在椿樹衚衕小院小日子過得舒坦, 從來沒有遇上過這些高門大戶宅院裡的這些烏糟事。
可這並不意味着如英不懂宅門裡的手段。
她深知這等無稽之談就能輕輕易易地毀了如玉拼了命才生下來的哥兒, 當即沉了臉,略略彎了腰,也不開口, 只只勾勾手, 讓她們擡起臉,仔仔細細將她們每個人的形貌都看了一遍, 這纔開口道:“你們奶奶如今沒功夫, 騰不出手來管教你們這些奴婢,但不意味着府裡就會放任你們在這兒詆譭主子!”
早先這些奴婢一見如英便被嚇住了, 此刻方纔漸漸悟過來, 這位是自家奶奶的雙胞胎妹妹, 嫁了個小戶人家的那位奶奶。
“你們奶奶如今身子不適,你們若是在這兒胡言亂語,衝撞了你們奶奶, 回頭奶奶若是有個什麼不好, 你們吃罪得起麼?”如英就算是嫁進了小門小戶,也不是個吃素的。
都是些小婢,聽如英出言恫嚇,一起衝如英磕頭請罪, 表示再也不敢了。
如英略想了想,索性以毒攻毒,壓低了聲音冷笑道:“今日的事,你們既然都看到了,想必也能想到,這種事兒發生在宅門裡,知情的人大多沒好果子吃,打發到莊上算是好的,丟了命的也不是沒有的事兒。若是換了旁人,早已撇清得乾乾淨淨,只有你們這羣二五貨,缺心眼兒……聚在一處嚼舌根,怕不把小命也一起嚼進去!”
她眼前的都是些年輕小婢,多少生出些悔意,都巴巴地望着如英,一個個臉上都寫着“我怎麼那麼蠢”。
如英當即道:“全去外頭那階前去跪一會兒清醒清醒,想想看你們將來想過什麼樣的日子。”一句話,將這些人先全支了出去,“我今日是記住你們了,回頭我若是聽見關於二哥兒的半個字閒話,只唯你們幾個是問!”
她暗暗琢磨,如玉的兩個哥兒是朔日生的,頭一個哥兒夭折,第二個哥兒偏巧又是日食的時候生的。世間愚人,聽說這些,大多便會認爲二哥兒生而帶煞,剋死了兄長之類。
因此眼下的關鍵是要暫時隱瞞消息,不可讓二哥兒恰恰是在日食之時出生的消息輕易傳揚出去。如英當即提了提袍角,加快腳步,打算往舅母那邊過去,將此事的利害與舅母說清楚。正在這時,她聽見背後屋內齊聲慟哭。
如英瞬間有些茫然地停下腳步,耳內清清楚楚地聽見安佳氏府裡的人將喪信報了出來:“奶奶沒了!”
在這一刻,如英突然覺得身上一陣發冷,似乎有一種多年來一直陪伴的東西棄了自己而去。她與如玉是雙胞胎姐妹,自小便處處相像,心意相通,此刻如玉過世,如英一下子突然意識到——自此,就只剩她一個人了。
安佳氏轉眼即成喪家,府裡的人一團忙亂,開始準備治喪諸事。
白柱與石詠一起向哭成淚人一般的哲彥道惱,囑他節哀順變。他們曉得喪家諸事繁雜,不欲給人添麻煩,因此等到齊佳氏與如英從內院出來,他們便向安佳氏府上諸人告辭。
回家的路上,如英向石詠說了小哥兒的事。石詠聽了也是心驚:他今日在步軍統領衙門便聽人說起,說是朔日日食,必主大凶云云,總之都說這日的天象處處透着不及。而今日如玉誕下的這個小哥兒,先兄長一出孃胎便沒了氣,後來又失去了母親……即便如英今日防備,已經向如玉院中所有執役的僕婢都下了封口令,石詠卻擔心,此事對安佳氏其他人的影響。
石詠倒是沒想到,天象能扭轉他二叔石宏武的心意,卻也能讓安佳氏這剛剛出世的小哥兒也更背上一層克兄克母的兇名。
石詠也向如英說了安佳氏拒絕於老太醫的事,如英一時無語,半晌方幽幽地道:“叔叔與嬸孃都肯做的事,舅舅舅母卻怎麼也不肯。父親只道將姐姐嫁給表哥,便能順心順意地過一輩子,指着舅舅舅母能將姐姐當親閨女般照看一世,可真是想左了。舅母眼裡明明只有……”她想說“明明只有兒子”,到最後終於還是忍住了。
石詠望着如英的神情,知她心裡不好過,只能無言地伸出手,在如英手心裡握了握。如英略覺溫暖,轉頭朝石詠笑了笑,卻一陣心酸,那淚珠便就此滾落下來。
且說安佳氏府上遣人去清虛觀請了道士推算擇日,擇準了停靈七七四十九日,三日後開喪送訃聞。此外,安佳氏另請了一百單八禪僧在廳中拜大悲懺,釋兇驅惡;另外,請了九十九位全真道士,在昔日如玉所居的院子裡打四十九日解冤洗業譙,對外說是給亡者祈福。兆佳氏家中聽說,卻都是敢怒不敢言。
——這到底是府中小兒子喪妻,還是化解冤孽凶煞呢?
但如玉年紀輕輕就香消玉殞,安佳氏請人開壇做法祈福,也可以說是人之常情。且如玉的舅母確實約束府中下人,府內尚且沒有半點流言傳出來。因此兆佳氏也不好多指責什麼。但是如玉的忌日正是朔日,不少人都記得那日一場令人心驚膽寒的日食,市井之中,也有不少將這喪家與日食聯繫在一起的。
如玉頭七這日,石詠陪着如英一道過去安佳氏府上致祭。如英自去與女眷們在一處,石詠則在外間,再一次見到了哲彥。
哲彥在如玉過世那日哭得不成,幾日不見,在石詠看來,已經恢復了早先那一副渾渾噩噩的模樣,與人說話的時候頗爲木然,說起亡妻,面上也無多少哀慟之色。
石詠一直覺得哲彥很像寶玉,可眼下看起來,只覺得哲彥不及寶玉多矣。寶玉很清楚他的“多餘”,也曾強迫自己付出努力,只是心有餘而力不足而已。而哲彥連這一點都不知道,也全無爲妻兒計的自覺,凡事皆順從他人,沒有半點兒主見。如玉剛去之時,哲彥確曾悲慟欲絕,可是隨着時間的推移,他又麻木了,又司空見慣了。石詠問起他膝下兒女,哲彥也只是隨隨便便地點點頭,只說一切都好,便不再與石詠多囉嗦了。
在如玉之前,哲彥的一房妾室生了個姐兒,如今正由那個妾室自己帶着。
石詠與如英夫妻二人致祭之後,奉上奠儀,沒有多留,便從安佳氏宅邸出來,沿路遇上了幾家親友,石詠與如英少不得停下來一一寒暄兩句。但石詠見妻子面帶憂色,趕緊將她拉到一邊,小聲詢問。
“我一直沒見着沛哥兒。”如英擔憂地道。
如玉所生的雙胞胎之一,隨了安佳氏族裡的例,小名兒起了個帶三點水的,就叫沛哥兒。如英是他的姨母,算是極親近的人。但是過府來探視,卻見不到這孩子,少不得叫人揪心。石詠雖然也覺得安佳氏有些不大靠譜,但也只能安慰妻子,如今沛哥兒是哲彥膝下唯一的男孩兒,哲彥家裡再怎麼樣也不會苛待自家子孫。
如英聽了,方稍稍放心,隨石詠一道迴轉自家。
俗話說,福無雙至禍不單行。一個多月之後,南邊傳來消息,穆爾泰繼妻安佳氏也於四月頭上過世了。穆爾泰因有公務在身,一時無法扶靈回京,只將靈柩暫時停在廣州城外的一處庵院裡。
消息傳至京中,因爲又涉及安佳氏,親戚之間關於沛哥兒的傳聞越發多起來,人們很快就將如玉、沛哥兒的兄長、安佳氏的離世與朔日那日的日食聯繫在一處。如英最不願見到的情形終於發生了——沛哥兒很快便成爲那個伴隨着日食降生,克兄克母,還間接剋死了外祖母的嬰孩。
這一段時日裡,人人經過安佳氏宅邸,都寧願往路的另一邊靠一點兒,生怕沾上這家的晦氣。
時間過得很快,這一日如英擔心地道:“今兒正是沛哥兒滿百日,那邊府裡卻一點動靜都沒有。就算是沒法兒擺酒,但總也該邀至親們上門去探視一回纔是!”
石詠只得安慰她:“那邊之前剛剛治完喪,又是你姐姐的百日,大約也是覺得不便罷了。”
如英“嗯”了一聲,便不再言語了。如今她繼母過世,如英身爲出嫁女,身上也有服,已經是在石家東院的上房裡單獨闢了一間屋子出來,晚間帶着安姐兒一道住着。就因爲這個,她也不方便隨意出門。
這日到了晚間,石家一家子在椿樹衚衕小院裡用過晚飯,正打算歇下的時候,忽聽門外有車軸軋軋聲,隨即東院大門外有人飛快地敲起門。“石大人家麼?求快快開門!”
今日李壽正好在東院頭一進,聞聲趕緊出來,將東院門一打開,登時一座車駕順勢拐了進來。車中的女眷坐在車上不下來,只說請李壽去請石家大奶奶過來,大奶奶認得她。李壽無奈,待要將人趕出去吧,那車駕在東院頭進裡騰挪不開,一時還真沒辦法趕出去,只得趕緊讓媳婦兒往內院去送信。
一時石詠陪着如英出來,他與李壽兩人各提了一盞馬燈,將東院裡停着的馬車處照得明亮。車裡的人見到如英出來,趕緊從車上下來,來到如英跟前叩頭行禮:“英小姐!”
如英一怔,待看清楚了來人的面孔五官,突然驚問道:“你是香桃?”
來人點頭道:“難爲英小姐還記得,奴婢正是香桃。”
如英遲疑片刻,開口問:“你,你不是……”
這香桃原本是如玉的陪嫁,後來做了哲彥的通房,因有孕才擡了做妾,如今膝下有一女。好端端的,她應當待在安佳氏府上纔是啊。
“回英小姐的話,奴婢是前來求英小姐收留,收留沛哥兒的!求您看在玉小姐的分上,先留下沛哥兒,別將沛哥兒趕到莊子上去吧!”
石詠與如英一聽,齊齊倒吸一口冷氣,如玉趕緊將香桃拉起身,道:“沛哥兒究竟如何了?”
這邊馬車上,便有個身材頗爲粗壯的乳孃從車上下來,懷中抱着個嬰兒。李壽就站在附近,手中提着馬燈,人們都見那小嬰兒在乳孃懷中睡得正恬靜。
如英知道不對,趕緊讓李壽先到門外看看,見有沒有可疑之人跟着車駕過來。她自己趕緊拉着香桃往內院去,石詠緊跟在她身後。
香桃跟着來到石家內院上房,石詠與如英先坐了,香桃卻不敢,只站着向如英和石詠兩人回話,說起她早先說過的:“求英小姐幫幫忙,暫時收留一下沛哥兒,我們府上的太太發了話,要給姑爺說個填房,身邊有沛哥兒怕旁人家忌諱,所以讓我帶着沛哥兒到城外莊子上養着!”
如英一聽,已是面罩寒霜,與石詠對視一眼,命香桃先坐下:“你彆着急,先把話慢慢說清楚,沛哥兒是我姐姐的親生兒子,是我的外甥,我遇上這件事,絕沒有袖手旁觀的道理。”
香桃聽了,大是感激,便將安佳氏如今宅子裡的情形一一都說了。
原來,就是因爲沛哥兒出身的時辰趕上了朔日的日食,外頭又有傳言他剋死了生母,又剋死了兄長,後來連原在廣東的繼外祖母過世,也盡安在了沛哥兒頭上。安佳氏一大家子都對沛哥兒頗爲忌憚,生怕他又克了誰。再加上哲彥的爹孃急着要給哲彥說填房,怕好人家的女兒不肯嫁給哲彥,所以想了這麼個招兒——將香桃的閨女搶了去,由府裡太太自己養着,沛哥兒則塞給香桃帶着去鄉下莊子,反正她也是兆佳氏府裡出來的人,是沛哥兒生母的舊僕。
早先哲彥的娘便安排香桃帶着沛哥兒出城,只因安排的時間比較晚,不可能當天便趕到城外莊子上。香桃便乘機提起,她在外城有一門親戚,正好可以收留她住一晚上,第二天再出城去莊子上去。
哲彥的娘百密一疏,一時沒想到兒媳的親妹妹就住在外城,當下便放香桃去了,只讓人看着車駕出了正陽門便夠了。
如英又問:“早先你膝下那個姐兒呢?”
香桃一聽如英問起女兒,那眼淚便止不住:“太太只說,姑爺膝下有個姐兒,說親的時候反而好說些,就讓把大姐兒留在府裡,讓我帶沛哥兒去鄉下莊子上。”
如英這時候已經氣得絕倒了,一隻右手緊緊地捏着椅背,說:“好,好!姐姐,舅舅舅母當真待你不薄啊!”
如玉屍骨未寒,哲彥便趕着說親,這些都罷了,如玉拼了一條性命生下的孩子,卻由得他們這樣作踐。
石詠伸手拍拍如英的手背,示意她不要意氣用事,將事情好生考慮周全。
“香桃,你如今作何打算?”石詠問。
香桃聽見,趕緊起身,又衝如英和石詠行了個禮,說:“姐兒既討不回來,婢子也不想再回那邊府上了。婢子想回老尚書府上,聽候老太太差遣。”她是老尚書府的家生子,一大家子都在兆佳氏這邊當差。再加上她年紀尚輕,哪怕是再嫁,也能尋個好的。
如英點點頭道:“這個好說!我明日便帶你回老尚書府去。”
當晚乳孃便帶着沛哥兒歇在如英的屋子裡。安姐兒陡然間多了一個“弟弟”,臨睡前一直都好奇地趴在炕上,看着眼前那個雪球兒一般的小人兒。
如英則與石詠一直坐在另一邊臥房裡商議:“茂行哥,我……我有一句話,不知當講不當講。”
石詠伸手握瞭如英的小手,微笑着對她說:“如英想將沛哥兒暫且養在咱們這兒,對不對?”
如英一下子睜圓了眼,有些期期艾艾地道:“你是怎麼知道的?”
石詠歎了口氣,說:“甭管你想什麼,凡事媳婦兒想做的,我一概支持。”
但是他想得比如英想得更遠些:“若按我的意思,我們不止該將沛哥兒暫且養着……依我看,不如直接認作我們兩人的兒子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