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4章

石詠陪着如英, 匆匆趕到安佳氏府上。這時雙胞胎的叔叔白柱已經帶着齊佳氏趕來了,帶來的消息是十三福晉正在趕來的路上。如英如玉的生父與繼母俱不在京中, 她們的親人也就只有叔嬸姑母這些人。

如英一趕到, 就有安佳氏府上的婆子將她引進內宅去。石詠只能與白柱等人一起在外面幹候着。石詠聽白柱說起, 才曉得如玉是因爲生雙胞胎時難產, 頭一個哥兒生下來就沒了氣息。如玉依舊掙命將第二個哥兒生下,隨後便出血不止。哲彥的娘眼看着媳婦兒不行了,趕緊往兆佳氏府裡送信。齊佳氏聽說了趕緊命人通知十三福晉與如英, 大家便都趕來了。

石詠一聽說“大出血”這三個字, 立時想起了於老太醫他們最新的研究成果,當即起身對白柱說:“我去尋個妥當的大夫去, 總不能在這兒乾等着!”

白柱卻攔了他, 問:“你是想尋太醫院的於老太醫麼?”

石詠一頓,立時記起, 太醫院的於老太醫原本就是長住老尚書府的供奉, 白柱與於老太醫很熟。此前於老太醫研究出的那些成果, 應當與白柱事先打過招呼纔是。於是他趕緊點點頭,說:“也不知能不能成,但總比大家都在這兒一籌莫展地等着強!”

白柱卻無奈地搖搖頭, 將石詠拉到一旁, 道:“我早先已經將人都請到這兒了,老太醫將這治病的法子一說,姑爺這邊先嚇住了,死活不肯用這法子醫治……”

原來石詠帶人折騰出了橡膠管之後, 又製出了能抽去空氣的橡膠袋,並打製出了銀質的針頭,便能用橡膠管抽血與輸血。於老太醫則藉助顯微鏡,做了一種測試設備,將兩血相遇是否會凝聚的各種可能都測試過。因此理論上,只要能找到願意抽血的人,抽血驗證過與病患的血遇之不會凝結,便能將血液輸給大量失血的病患。

然而實際情況是,時人都認爲“身體髮膚受之父母”,發尚不肯剪,好端端的誰願意讓旁人把血抽出來?此前於老太醫在太醫院的用來試驗的,大多是順天府關押在大牢裡的死囚,斬監侯或是絞監侯的,聽說抽點血或許能夠免死,纔有那豁出去的,允了太醫院的人來抽血。

被抽過血的死囚,大多數將養數日便能恢復正常。這些人大多得順天府改判了流刑之類,算是撿了一條命。

但是到了失血太多的病患這裡,又是另一番情形。

於老太醫本是軍醫出身,性子執拗而強悍,早年間在沙場上見過太多了因爲失血而丟了性命的。如今見了軍中一些受傷的病例,因失血而瀕死的,太醫院不管三七二十一,試過血漿合適便輸進去,往往救活一條性命。

但若是到了尋常人家,尤其是婦女生產,出血之症,便完全是另一副情形。無人能夠接受旁人的血注入自己體內,病患家眷更認爲這是癡人說夢。於老太醫遇上過一兩回邀請自己上門診治的,都是病家一聽說竟是這種方法,當即棄療,再也不提。

白柱因與於老太醫很熟,出孝之後又幫管着正白旗的一部分旗務,見識過一次於老太醫用這種法子救助受重傷的正白旗旗丁,對於老太醫的醫術很是信服,因此這次侄女生產遇險,危急之時,他第一個想到了對方,立即用自己的帖子去請。

於老太醫趕來,將治病的法子匆匆一講,安佳氏一大家子就全傻了。頭一個問題,誰願意爲了如玉,好好地給自己身上扎個眼兒,把自己的血度了給如玉去?

白柱因親眼見過於老太醫抽血救人,知道是無礙的,他當即拍了胸脯,說是隻要他的血合適,儘管抽了救侄女去。裡頭內眷那裡齊佳氏也放了話出來,若是能救侄女,她也是可以的。

然而哲彥的爹孃卻死活不同意,只說是沒有長輩做如此的“犧牲”,去救一個晚輩的道理。白柱便說,既然府裡的主子們都覺得不合適抽血,那便試試在下人中懸賞。都說重賞之下必有勇夫,許是能以財帛動人心,再加上於老太醫與白柱親自保證性命無虞,許是能找到合適的人抽血。

雙方正在商議,這時候哲彥幽幽地說了一句:“若是這樣,如玉受了旁人的血,那她……還是如玉麼?”

哲彥的爹孃一想也是,都說精血精血,血本源於先天之精,若是如玉體內有了旁人的血,那這人往後,到底是如玉,還是旁人,還是如玉得了旁人精血之後,成的一個新人呢?

白柱與於老太醫當真有種完全不知該怎麼勸纔好的感覺。

最終哲彥的爹孃還是堅拒了於老太醫這個驚世駭俗的法子,只另行請了婦科大夫,用了止血的湯藥,並行鍼灸,看看能不能用這些傳統的手段,挽救如玉的性命。白柱只是如玉的叔叔,沒法兒拗過如玉的婆家,只得作罷,親自去向於老太醫致歉,然後送他老人家回去。

石詠聽了白柱所說,氣得直咬牙,要去尋哲彥。白柱卻面帶戚容,搖搖頭,低聲對石詠說:“茂行,哲彥不似你,他不是能扛得住事的人……你若見到他,就會明白,你即便打他罵他責怪他,也是沒用,他本就不是個能護住玉姐兒的人。”

說到這裡,白柱深深嘆息,心道兄長穆爾泰一直對岳家安佳氏非常放心,以爲將閨女嫁過去是一樁極爲省心的姻緣。豈料全不是這回事,哲彥……與眼前的石詠相比,沒有絲毫的擔當,實在像是個沒長成的孩子。

石詠握着雙拳,從廳中走出去,果然見哲彥正獨自一人,立在院中一個角落裡,仰頭望着天。石詠當即邁着大步趕過去,想要與哲彥理論。他剛剛來到哲彥身後,就見哲彥的肩膀不停地一抽一抽,想來他正在獨自哭泣。

果然,石詠向前踏了一步,看向哲彥,只見哲彥早已哭得雙眼通紅,這時見到石詠過來,頗有些不好意思,趕緊提起衣袖去擦拭眼睛,強忍了淚意,想要擠出個笑容與石詠打招呼。

正在這時,門上的雲板突然響了四下,安佳氏府中原本還有些穿梭忙碌的僕人,一時全都停住了腳,衆人彼此看看,都道:“可憐,三奶奶竟沒了!”

“是啊,這纔多點年紀……”

這邊哲彥已經捂着臉直接蹲了下去,石詠見他蹲在地上大放悲聲,一時便想苛責,這責備的話卻也沒法兒就這樣說出口……

早先如英與石詠一同趕到安佳氏府上,便被人匆匆迎進內院。她心中又是駭又是愁,記起年節時還曾來同一座院子探視如玉,當時如玉兀自志得意滿,滿心盤算着將這兩個哥兒生下來的時候,她就可以安穩地過一段舒心日子了。可如今卻不知能不能挺過生產這一關。

哲彥的娘,也就是如英的舅母在內宅坐鎮,見到如英,很是做出一番戚容,道:“英姐兒也來啦!你快去看看玉姐兒,說來也真是可惱,玉姐兒原本有兩個哥兒的,如今竟只得了一個……”

如英雙眉一軒,擡眼便看着舅母,只覺得舅母的話不入耳,似乎如玉沒能將兩個哥兒都順利平安地生下來,是她的過錯似的。

如英的眼神太過凌厲,哲彥的娘便是一呆,頓時有些心虛地道:“你們是親姐妹,你快去看看她,也好教她安一安這心,大夫已經給她開了方子,藥這都煎上了,這就快好了,快好了……”

哲彥的娘自始至終一直在內宅花廳裡坐鎮主持,但卻嫌產房污穢,從未親身探視媳婦兒,此刻傳話,也只管讓如英去傳。

如英當即向舅母行了蹲禮致意,隨即跟着府裡的僕婦往姐姐的院子過去。路上遇見齊佳氏,見齊佳氏剛剛催了藥過來,當下兩人一起往如玉的產房過去。齊佳氏在如英耳邊說:“回頭見了你姐姐,千萬別說你兩個小外甥的事兒,大的那個已經沒了,不要教大人也跟着憂心了。”

如英這才知道姐姐的一對雙胞胎男嬰,已經夭折了一個,心底一痛,趕緊小聲應了,當下隨齊佳氏進了產房。她們都是經過這種事的,因此對產房裡的血腥氣息絲毫不在意。

齊佳氏一進屋,先趕緊命人張羅了扶如玉起來服藥。如英站在如玉榻旁,望着姐姐臉上半點兒血色也無,一雙手陰涼陰涼,擔憂不已,索性從僕婦手裡借了藥碗,齊佳氏則扶着如玉,由如英一勺一勺地將那藥汁都喂盡了,這才放她躺下。

“妹妹……”

如玉像是夢囈一般,說出這話,手指一動,碰了碰如英的手指。

如英一下子翻手,握住了姐姐的指尖,湊到如玉身邊,道:“姐,我在這兒呢!”

如玉氣若游絲,輕輕地吐氣,道:“英姐兒,給我看看……兩個哥兒!”

如英與齊佳氏對視一眼,如英立即沉穩地道:“嬸孃,您先看顧着姐姐,我去抱兩個哥兒過來。”

她當即起身,少時帶了乳孃,抱着兩個襁褓,繞到如玉榻旁。如英抱起其中一個,送到如玉面前,道:“姐姐你看,哥兒生得多壯實!”

如玉見到孩子,就生了些精神,強撐着要去抱,齊佳氏嚇了一跳:“玉姐兒仔細,別摔了哥兒!”

如英則抱着哥兒回過身,將懷中的襁褓交給乳孃,少時又接了一個過來,這回襁褓上掛了個小小的金鈴,如英一動,那金鈴就發出悅耳的泠泠之聲。如英將這一個抱給如玉看,笑着道:“不愧是雙生的哥兒,哥倆長得一模一樣。”

如玉見了,自是想不到其他。她見了兒子,滿眼都是溫柔,貪戀着看了好一會兒,纔將眼挪開,扭頭對齊佳氏說:“嬸孃,我有句話,想對妹妹說……拜託嬸孃,拜託……”

齊佳氏趕緊應下,道:“我先帶兩個哥兒出去,放心!”

如玉戀戀不捨地看着乳孃抱着兩個小襁褓出去,才轉回臉望着如英:“英姐兒……”

“姐……”如英只覺得心裡堵着難過,幾乎說不出話來。她們兩人從小在一處,直到後來各自成婚才分開。她們兩人確曾理念不合,想法不一致,因此確曾生過齟齬,起過爭執,終於各走各的路,各自生活。可這兩人是同胞姐妹,血濃於水,這份手足之情是無法斬斷的。

“英姐兒,我終於爲自己爭了一回……”如玉面上卻帶着笑容,望着如英,說,“我這回就算是掙命,也好歹生下了這兩個哥兒……即便沒法兒看顧哥兩個長大,我也好歹爭了一回……”

這時候如英滿腦子是舅母適才高高坐在堂上的模樣,說好好的兩個哥兒卻只得了一個的事兒,滿心替如玉感到不值。

“姐,眼下你該先顧着自己個兒,待你身子養好了,才談得上其他!”如英趕緊勸。

如玉只微微搖了搖頭,艱難地說:“我不成了……但是能帶兩個哥兒來這世上,我這一生便……便不枉了。”

如英一凜,登時雙眼發熱。她到現在才終於明白瞭如玉所說的“爲自己爭”,究竟是什麼意思。如玉給這個世上帶來了新的生命,亦讓她自己的血脈有了延續,有那個孩子在,如玉便以另一種方式,依舊活在這世上。

只有在這一刻,如玉是爲了自己而活着的。

“妹妹,拜託,拜託你……”

如玉字字泣血,說的這些話,幾乎耗去了她所有的力氣。

這時候外面一陣腳步聲傳來,十三福晉一掀簾子,快步走進來,沉聲道:“玉姐兒!”

聽見這一聲,如玉的淚一下子全涌了出來,既有悔,又有愧,更兼有無數的委屈,待見到了親人,巴巴地想要傾吐。

這邊十三福晉一面安慰如玉,一面查看她的情形,底下墊着的褥子早已又被血浸透了,此前服下的藥物竟似一點兒用處都沒有。十三福晉一面好言撫慰開導,一面又命人趕緊去切參片來給如玉含着。

如英退在一旁,卻聽見身邊窗外有安佳氏府裡的幾個小婢在竊竊私語:

“今日這情形,實在是太駭人了!”

“是呀,這第二個哥兒出生的時候,明明那麼大的日頭,倏忽這天就黑了。他這一出生,早先生下來的也就沒氣了。你們說,這會不會是……”

如英此刻已經繞到了窗外,寒聲低斥道:“什麼人,竟敢在這裡胡亂嚼舌根?”

如英與如玉生得極像,板起臉來斥責下人的氣度比起如玉,絲毫不差,當下將安佳氏府裡的下人唬得一愣一愣的,一羣小婢,全跪下來,搗蒜似的向如英磕頭請罪。

如英生怕她們的動靜被如玉聽見,只悄悄比了個手勢,便帶着這幾人,一起繞到院子的另一個角落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