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5章

將弘曆弘晝兩名小阿哥送走, 石詠回到新房內,鬆了口氣, 無奈地衝如英那裡聳聳肩、擺擺手。如英這也纔剛剛命人將那碗糖蒸酥酪收拾下去, 衝石詠報以理解的微笑。

兩人一起都想:也不知是什麼狹促鬼想出來的, 讓這麼小的孩子來鬧洞房、聽壁腳。

殊不知兩人之間尚存的那一點生疏, 因爲兩個孩子一鬧,竟憑空消失了。石詠很自來熟地走到如英身邊,在炕沿坐下, 笑道:“若是沒事先發現這兩個娃娃, 今夜恐怕難得安生。”

他指的原本是,若是失了兩個小阿哥的下落, 雍親王府豈肯幹休, 石家賜宅這裡豈不得挖地三尺?

豈料如英聽他提起今夜,俏臉一紅, 目光卻倔強地不肯閃避, 只管盯着石詠。

石詠待話出了口, 才覺出失言,不免有些訕訕的,他本不善與如英這樣年紀的女孩子相處, 這時少不了別過頭去, 卻依舊感到如英那裡目光灼灼,正盯着自己。

過了片刻,石詠覺得如英支起身子,朝自己靠了靠。

石詠:……這是要做什麼?

他越是緊張就越是不敢看, 只覺得臉紅耳熱心跳,只不曉得如英是否也是如此。

漸漸地他覺出如英靠得愈近,氣息可聞,他心內癢癢的,臉上卻依舊繃着,忽然覺得如英手中的帕子輕輕在自己面頰上擦過,如英在一旁吐氣如蘭:“這是,那時候……那時候傷的?”

石詠右邊面頰上有一道疤痕,如今已經淡了許多,不仔細看已是看不出,可是如英在燭光下看得一清二楚,突然莫名的有些心疼,記起那時纔是兩人頭一回真正有機會面對,只是當時她隔着簾子,不曉得對面是怎樣的一個人,唯有小丫頭望晴事後曾經告訴過她,當時來人那副形容有多麼可怖。

如今兩人已有白首之約,如英望着丈夫,記起一路走來種種波折,心內生出無限感慨,口中卻說不出其他,隔了半天,輕輕問一句:“還疼麼?”

石詠有一答一:“早已不疼了。”

這樣的對答在新婚夫妻之間原屬尋常,只是由如英之口問出來,石詠來答,便有點兒稀罕,好在再沒有人守着聽壁腳了,否則傳將出去,又是一樁好笑。

石詠聽到這樣溫柔的言語,就算是個木頭,也終於曉得回過頭來,正對上一對明眸、一張俏臉,瞬間覺得好不真實:他竟然,也將這心上一直默唸着的人兒娶了來。而且對方當初也是毫不猶豫地選定了他,緣分之外,更有些默契。

如英一雙大眼睛此刻一瞬不眨地望着自己,毫不迴避,石詠突然有種預感:他新娶來的媳婦兒,可能遠比他想得更加直率大膽而勇敢……

榻前一對龍鳳大燭,便一路高燒直至天明。

第二日小夫妻起得不算晚,望晴等幾個丫鬟一待夫妻兩人叫起,便打了熱水進來服侍夫妻兩人盥洗。石詠卻依着老習慣,自己動手。

老尚書府原本打聽過,知道石家人口不多,家人僕役亦是有限,因此總共只陪送了兩房家人共八口人,並四名侍奉如英的丫鬟,其中望晴與望雨是大丫鬟,但都已經快到將要放出去的年紀,只待過個兩年便要擇配的。另外兩個是小丫頭,一個叫盼秋,一個叫盼夏,現如今都只能做些簡單的雜役。

四個丫鬟,都對姑爺身邊從來沒有過貼身丫鬟這一件事實感到驚訝不已。倒是如英,早在她下決心要嫁石詠之時,十三福晉就曾以石家的實情相告。如今得知丈夫的一切起居都是自己動手,如英並不意外。

小夫妻兩個都是喜簡不喜繁的性子,不多時,已是雙雙收拾停當,並肩走出新居,往石大娘的上房過去。石大娘與二嬸王氏早已起了,正坐在一處說話。石喻則有些心事重重的樣子,坐在一旁並不說話。聽說小夫妻過來得這樣早,石大娘略有些吃驚,與王氏對視了一眼。

新婚第二日,照規矩應是新婦認親,再祭拜祖先。石家好在人口簡單,石大娘與王氏都見過如英好幾回。但規矩依舊是規矩,如英過來給石大娘磕過頭,然後恭恭敬敬地敬了茶。

石大娘打心眼兒裡喜歡如英,她直到如今,尚且以爲是因爲自己在兒子面前將老尚書府兩個姐兒讚了又贊,纔會令兒子起心,託良媒上門求親的。早先聽說小夫妻這麼早起身,石大娘原本還稍稍有些擔心,怕兒子兒媳處得不諧,然而見到石詠扶着如英進來,兩人都是容光煥發,神色間又都隱隱約約地透着歡喜,石大娘這才徹底放了心,接瞭如英的茶,又趕緊塞了早早就備下的紅封在如英手裡。

接着如英過來拜見二嬸王氏,王氏依舊溫柔沉默,一個字都不多說。如英原本道王氏是與外人交際時纔會如此,但是見到她在自家也是這副模樣,才明白過來這份溫柔沉靜乃是本性。

接下來便是石詠的弟弟石喻。石詠向如英介紹時,便明說了他們兩人一處長大,雖然是堂弟,但實際上與親弟並無兩樣。聽到這裡,石喻立即站起來,向大嫂行禮,並肅容道:“長兄如父,弟弟一直將大哥當做父親一般來敬着的。”

石詠聽着這話,又見石喻一張小臉此刻繃得緊緊的,心裡知道二叔的事對這個小皮猴的影響並未全過去,這個孩子心裡只怕正憋着一股勁兒,當即在石喻肩上拍了拍,輕鬆笑道:“傻弟弟,如今家裡正是多了個人來疼你。”

如英亦事先有禮給喻哥兒備下,當下從小丫頭那裡取了來,送給石喻。石喻一見,倒都是他平日用得着的東西,曉得嫂子是花了一番心思的,臉上一下子綻放笑容,趕着向如英道謝。

他這樣一笑,才露出他這般年紀孩子應有的天真,如英則略略躬身見禮,笑着道:“都是一家人,二弟千萬莫要外道。”

石喻聽了如英的話,登時更加高興。這孩子對於“一家人”的認同感格外重視,石詠早先就與如英提過這一點,此刻見妻子料理得周到,石詠心裡也是熨帖非常,暖融融的。

拜過自家母親嬸孃之後,石詠又少不得帶如英見過住在自家客院的舅母和表兄,跟着他便帶着如英過去隔壁忠勇伯府,先去伯府後面的祠堂拜祭先父牌位,之後便去拜見同宗親眷。因此剛纔在自家乃是“小認親”,如今纔是“大認親”,石詠帶着如英一個一個地拜見過來,倒也收了好些見面禮。

富達禮等人此前並未見過如英,此刻見石詠娶來的媳婦兒行動大方得體,都爲石詠感到高興。老太太富察氏見了如英更是歡喜,拉着石大娘的手,只道:“討了這樣的兒媳婦,你可算是熬出頭了!”

石大娘連忙謝過老太太,她知道兒子的婚事借了伯府不少力,心裡頗多感激。

王氏卻依舊縮在石大娘身後,老太太富察氏不提她,她便也不吱聲。

新婦進門的第三日,便是三朝回門的日子。這日一早,石詠就張羅了帶着如英出門,往老尚書府過去,在老尚書府門前依舊等了一陣,等哲彥與如玉的車駕先進了,才進的老尚書府。

老尚書府那裡,說是哲彥夫婦已經在祠堂等着了,石詠由如英帶着,兩人腳步輕快,一起往祠堂過來。他早在下定的時候就已經見過哲彥,這時候連襟兩個友好地點點頭,打了招呼。

然而石詠卻是第一次見到如玉,只張了一眼,便見識到雙胞胎的威力,姐兒兩個的相貌眉眼,幾乎一模一樣,完全沒差。

然而只這一眼,石詠依舊多多少少能辨出姐妹兩個氣質上有些不同:如英與他一樣,喜簡不喜繁,因此首飾與衣飾都頗爲簡單,整個人顯得清爽而幹練;如玉則戴了幾件價值不菲的首飾,打扮得雍容華貴,甚至隱隱有些別苗頭的意思。

如玉與如英互視一眼,大約也覺得有些怪異。她們是雙胞胎,從小到大,大人們都爲她們準備一式一樣的衣服首飾,姐妹兩個也已經習慣外人幾乎區分不出她們誰是姐姐,誰是妹妹了。

然而各自成婚之後,姐兒兩個可以各自做主,可以按自己的品味來,甚至還需要多少考慮一下丈夫的審美與喜好,各自妝扮之後,竟然差別不小。姐妹兩人相互看看,驚異過後,彼此禮貌地對視片刻,再各自轉開。

兩對夫婦在兆佳氏祠堂內拜過祖宗牌位之後,再到正堂上來拜見兆佳氏諸位親眷。姐妹兩人的父母穆爾泰夫婦並不在京中,因此在老太太喜塔臘氏下首設了兩人的位置,往下才是白柱夫婦。除了兆佳氏族人以外,兆佳氏好些已經出了門的姑奶奶也大多回了孃家來看望兩對小夫妻,見了兩邊的氣色,大抵知道兩個姑娘都過得不錯,大多放下心來。

午間按規矩是老尚書府請兩個女婿吃回門酒,白柱尚未脫孝,不便飲宴,只稍坐了一會兒相陪,另有兆佳氏幾個族裡與石詠一輩兒的年輕人陪席。另外達山與達春兩個小哥兒也一起出來,拜見兩位姐夫。

哲彥與石詠都事先給這兩個小舅子備下了禮物,然而石詠因爲教雍親王府兩個小阿哥的關係,與這樣年紀的孩子交道打得極多,見兩個孩子小心翼翼地收了禮物,曉得他們心下還沒法兒對自己這個姐夫生出親近,當即笑着招招手,將兩個哥兒招過來,問兩句功課與日常起居。

孩子畢竟是孩子,三言兩語之間,達山與達春見石詠平易近人,一點兒不端着架子,便一下子與石詠親近起來。而另一頭,哲彥卻只顧着與白柱說話,偶爾掉頭望望那邊,實在想不通,石詠怎麼能與兩個半大小子有這麼多話可說的。白柱只看在眼裡,笑笑不說話。

女眷那頭,十三福晉頭一個將如英拉到內室去單獨問她話,只問石詠可還好。因爲這門親事背後其實是十三阿哥夫婦兩人大力撮合的,若是如英與石詠處不好,十三福晉定會後悔不已。

十三福晉只道新媳婦向來羞怯,因此問得委婉,如英卻笑着衝姑母直點頭,也不說什麼,但是喜悅之情卻溢於言表。十三福晉憐愛地摸摸如英的頭髮,只說:“可見是個傻孩子了,怎麼嫁個傻小子,竟歡喜成這個樣子?”

石詠在十三福晉心中,到底還是那個“實心實意”的傻小子。

如英卻答:“姑母放心,這人是我自己睜大眼睛選定的,無論是好是歹,我都要同他過一輩子。所以我就乾脆天天多惦記兩遍他的好,這樣日子過得也歡喜些。”

十三福晉聽了忍俊不禁,笑道:“我們英姐兒果然與衆不同,說出來的看似胡鬧,仔細一想卻有意思。”

她細細回憶,覺得她與十三阿哥十年來相濡以沫,互相支撐,不也一樣,多看着點兒對方的好,日子便能過得舒心點兒麼。

然而如玉見到妹妹,則又是另一番情景。她待要問問妹妹嫁過去之後如何,卻又覺得難以啓齒。

安佳氏有族人曾經前往永順衚衕吃喜酒,自然有人將三位皇子阿哥前來道賀的事轉告瞭如玉。如玉原本猜到七姑父可能會去上石家道賀,但完全沒想到十六阿哥、十七阿哥兩位也會前往,更別提雍親王府的兩位小阿哥,竟然親自上門道喜,並親口稱石詠爲“老師”。

原本如玉聽說妹夫只是個內務府的五品小吏,官位並不高,本家也只是旁支,並不顯赫。她的夫婿哲彥身上雖無功名官職,可勝在出身門第都不錯,公公濟蘭已經升至工部左侍郎,之後應當便是放外任出京,一轉身便是地方大員。

然而如玉卻始終想不通,看似平平的妹夫,結親時怎麼會有這麼些皇親貴胄登門道賀。甚至她今日回門,也事先精心打扮了一番,衣裳首飾都撿的是最出挑的,以期不要被妹妹壓過一頭。

待一見到妹妹,如玉才曉得,如英根本就沒有壓過自己一頭的意思,她今日這番做作,就如一拳打出去盡數打在棉花上,對方軟軟的根本就不受力。

如英卻衝她一笑,道:“姐姐怎麼盡盯着我?是我有哪裡不妥當麼?”

如玉:“……沒,沒什麼。”

“若是沒有,妹妹便先告辭了。”如英看看外頭剛剛西斜的日頭,想起石詠囑咐她的話,向如玉作別,“姐姐,待一個月之後咱們沒那麼多規矩束着的時候,我上舅舅家來看你!”

“這麼早?”

如玉嚇了一跳。

京裡的規矩,新婚一月之內新房不能空置,所以小夫妻吃過回門酒,便大多會在傍晚之前趕回夫家。

可是,這太陽還掛得老高,距離日暮還早,如玉猜了半天,也沒想通爲什麼妹妹要在這時候就早早轉回夫家去。

——莫不是,石家的規矩太大了?

這樣一想,如玉的心氣兒立刻順了不少。

石詠與如英一道乘車,從老尚書府出發,慢慢迴轉。

“茂行,那是個什麼樣的地方?”如英好奇地問丈夫。

“等到了地頭,我一樣樣說與你聽。”

石詠想得很周到,他知道如英近來又是備嫁忙碌,又是婚儀繁複,多少有些疲憊,偏生規矩又拘着,她這新娘子在新婚一月之間,哪裡都不便去,不像後世裡新婚夫婦一結完婚就能借口蜜月遁走,躲到個沒熟人的地方,安安靜靜地享受甜蜜的日子。

偏巧今日是回門的日子,石詠便暗地裡安排,從老尚書府早走一刻,回永順衚衕則晚回一刻,中間稍許留些工夫,讓他能帶着如英去京裡某個輕鬆愜意的地方,一起看看景緻,也鬆快鬆快。

如英則全不知丈夫會帶她到哪裡去,坐在車內,只睜着一對明眸,望着石詠。隨丈夫一道,偷偷溜出門,誰也不告訴,這種感覺令如英又好奇又興奮。有時如英想瞧瞧外頭經過的熱鬧街巷,石詠便會主動效勞,坐到她身旁,代爲掀起車簾,讓如英也能隨着他的指點,一起見見外頭的景緻。

少時,車駕駛進了一處窄巷,如英初時還覺得頗爲顛簸,可行了片刻,車駕裡突然不顛了,穩穩當當地行了小半里地,直到大車停下來。

如英好奇地“咦”了一聲,那邊石詠已經從車駕上跳了下去,親自抱了下車的腳踏,扶如英下車。

這時候李壽早已候在車前一處院落的門口,見到石詠小夫妻兩個到來,恭恭敬敬地行了一禮,隨即將院門推開。

如英隨丈夫一道,立在這小院門口,初夏傍晚時的風伴着各種花香與陣陣清涼,一時撲面而至。

石詠側身望着妻子,柔聲道:“媳婦兒,歡迎來到‘百花深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