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4章

唐英報了當年他結親時的一箭之仇, 親眼看石詠滿滿當當地喝了三杯酒下去,一轉身, 已經帶同造辦處的同僚們變身“擋酒大軍”, 不少人護在石詠身側, 但凡有人上前嚷嚷着要新郎官兒飲酒, 內務府的屬官們一擁而上,替石詠擋酒。

這可是唐英他們事先商量好的,若是石詠不肯罰那三杯酒, 他們內務府的屬官們十九要掉過頭來, 幫着外人一起對付石詠。

正白旗的兒郎們一瞅內務府這麼大的陣仗,也有大聲起鬨的, 登時兩邊叫起板兒來, 一時喜棚中觥籌交錯,人語喧譁, 熱鬧非凡。

石詠則在喜棚一角見到了寶玉。早先榮府早有賀禮送到, 而寶玉則與薛蟠等人一道, 一起過來向石詠道賀。這時薛蟠早已與新結識的朋友們開始划拳行令吃酒,寶玉不喜這個,便獨自坐在一旁。

“茂行兄, 恭喜恭喜!”

與早年間在賈璉生日宴上那時相比, 寶玉增了歲數,人也沉穩了好些。見到石詠便含笑施禮,石詠多日未見寶玉,連忙拉着他坐。

他已經由薛蟠口中得知, 寶玉去歲參加院試,結果又病了一次,自然與高中無緣,賈府便爲他捐了個監生,日後便直接參加鄉試考舉人。考試之事,世人都說不大準,有些人一次院試就中的,後來死活考不中舉人;也有人院試死活考不中的,捐了功名自後鄉試照樣能一舉考中,這也都不能一概而論。

“聽聞二公子喜事也近了?”石詠早先聽薛蟠提起過賈薛兩家已經開始議親,便開口恭喜寶玉。

寶玉臉上卻陡然出現一陣迷惘,怔了一會兒,轉頭見石詠兀自望着他,連忙掩飾道:“家中長輩的確爲此事勞心費神……而我,我只是……”

他轉頭望着喜棚內一派熱鬧,低聲道:“我只是見到此處熱鬧繁華到如此地步,心中略生感觸罷了。”說罷輕輕搖搖頭,似乎要將心中的胡思亂想一併甩去,當下趕緊舉杯,笑着向石詠道:“待茂行兄飲了這一杯,小弟這便要告辭了。”

石詠與寶玉相交不深,便客客氣氣地飲了一杯,寶玉則陪了一杯,隨即告辭。

石詠望着他的背影,心中隱隱約約有些感覺,在這個世道里,寶玉當是個清醒的人,然而卻始終懷抱着“衆人皆醉我獨醒”的念頭,抱着袖手旁觀的態度冷眼看着。然而這世上有些人未必百分百地清醒,卻一樣依着本心,擼起袖子只管做些該做的,這兩者之間,究竟孰優孰劣,倒也不好直接判斷。

一時寶玉離開,喜棚外面傳進消息,說是有貴客到了。

石詠本就在想,十六阿哥身爲大媒,怎麼能不親自到來,連他奉上一杯謝媒酒的機會都不給?

他趕緊迎出去,發現不僅僅是十六阿哥,這一回是十三阿哥、十六阿哥與十七阿哥三位聯袂而來。

十三阿哥沉寂多時,向來極少出府,因此石詠也沒想到他竟然親自前來道賀,一怔之下,連忙張羅了一個舒服的位置請十三阿哥先坐下。

十六阿哥卻笑道:“這可見是成了自家子侄了。石詠,還不快叫姑父?”

原本從二福晉身上算起,這一羣皇子阿哥就都是石詠的“長輩”,如今卻不必如此,只消從如英和十三福晉那頭算起,石詠還真的管十三阿哥叫姑父。

他又不在乎這些個,當下老老實實地給十三阿哥行了大禮,叫了聲:“姑父!”

十三阿哥含笑請起,十六阿哥卻在一旁獻寶,笑着接了一句:“乖,乖啊!”

石詠:……

十七阿哥則自始至終候在兩位兄長身旁,帶着好奇仔細打量石詠。他與石詠見過幾回,也就三分熟而已,但是兩人都知道彼此的事蹟,十七阿哥知道石詠是十六阿哥手下得力的人,而石詠則知道十七阿哥從這時起大約已經是個隱藏的“四爺黨”。

三位皇子阿哥到來,令喜棚內震動不小。原本旁人都知道石家迎娶的是十三福晉的侄女,與各王府貝子府都沾親帶故的,因此石家娶親,就連雍親王府這樣的人家都有所表示。但十三阿哥畢竟是長輩,而且沉寂多年,旁人都沒想到他竟會親自出面,前來石家道賀。

喜棚裡的來賓們壓根兒不敢拿大,紛紛過來給這幾位請安。尤其是十三阿哥,雖然他早先曾經觸怒過皇帝,一旦冷落就是十年,然而如今朝中漸漸有風聲傳出,說是十三阿哥“復起”了,然而這消息傳了許久,卻始終沒見十三阿哥領什麼官職,辦什麼差事。

但是官場的人曉得“空穴來風”這四個字,知道皇上若不是真的對十三阿哥表現出改觀,這種“謠言”是絕對不會傳出來的。

於是乎,對十三阿哥這位無爵無職的皇子一樣無人敢怠慢,十三阿哥則不得不先將爲石詠道賀的事兒放在一旁,先去應付那些前來請安的來賓。

然而十六阿哥卻一向不管這些,見有人來,隨便揮揮手不理,而是拉來石詠,找他討“謝媒酒”。

“我說茂行那,這謝媒酒,爺飲一杯,你飲三杯可好?”十六阿哥嘻嘻地笑道。

石詠極其實誠地將頭一點,說了一聲好。在這樁親事上,十六阿哥是出了大力氣的,眼下不過是喝酒而已,石詠哪兒敢不應。

結果十三阿哥出面來攔,笑道:“十六弟,別鬧他,年輕人哪曉得輕重,這孩子實誠你又不是不知道,你既這麼說了,他就會當真飲三杯三杯地飲!”

唐英等內務府的屬官聽了一起起鬨,添醬加醋地將早先的事說與十六阿哥這位內務府總管知道。

十六阿哥聽見,只管笑嘻嘻地對十三阿哥說:“十三哥可見是親姑父了,怕我們灌醉了茂行,委屈了侄女。放心,茂行的酒量我知道,早年在松鶴樓就灌過的,我們都有分寸!”說着向唐英使個眼色。

唐英等人也還都記着早年的事兒,登時鬨然應是,紛紛執了酒壺排隊上來,要敬石詠。倒是石詠這時候陡然記起,今夜實在不宜酩酊大醉,只是他一向不善於說不,送到面前的酒盞,他也不曉得該怎麼推卻。

恰在此時,喜棚外面有人報說:“雍親王府遣人前來道賀!”

雍王府的威儀在哪兒擺着,石詠哪兒敢不親自前往迎接?鬧酒的人們登時住手,給石詠讓開一條路。

十三阿哥則與十六、十七兩人對視一眼,他們都知道四哥今日是不會親至的,此刻聽說雍親王府有人前來,這幾位多少有些驚訝。

石詠大步流星,趕至喜棚外,揉揉眼,一低頭,卻見面前立着兩個小豆丁。兩人見了石詠,一起似模似樣地行了個禮,齊聲道:“老師——”

“四阿哥、五阿哥,竟是你們來了……”石詠實在沒想到竟是弘曆與弘晝到來,一時有些語無倫次,定了定神,方道:“快,快裡面請!”

兩個小哥兒一高一矮,同時抱拳向石詠行禮,齊聲說:“學生恭賀老師新婚大喜!”

五阿哥弘晝說完便扭臉,望着哥哥,問:“四哥,新婚是個啥?與過新年一個樣兒嗎?我瞅師父今兒換了新衣,可爲啥就他一個人換呢?”

弘曆撓撓頭,心想這真是個好問題。

喜棚裡的人卻全驚到了,此間除了十三阿哥等寥寥數人之外,並沒有多少人知道石詠在雍王府教兩個小阿哥習字的事兒,如今雍王府的兩個小阿哥竟然當着這麼多人的面兒,管石詠叫“老師”,這尊師重教的禮數絲毫沒錯,但旁人看來,卻別有一番解讀。

石詠不過是個內務府的屬官,五品郎中,竟然如此受重視,能做王府阿哥的蒙師。

前來道賀的,除了石家親友以外,也有老尚書府兆佳氏的親友,還有些新娘母族安佳氏的親戚,都是打算這邊喝兩盅喜酒之後,再轉戰另一處的。見到這邊的情形,兆佳氏族人大多覺得面上有光,知道穆爾泰眼光不差,姐兒嫁的門第不算高,但是往來結交的大多是身份貴重之人,這位姑爺將來的前程,大約也不會差;而安佳氏這邊的親戚則大多打算多留一會兒,多認識幾位石家親眷,攀個交情,再過去喝哲彥的喜酒也不遲。

石詠面對兩個粉妝玉砌的小阿哥,一時倒犯了難,這邊席面上都是些大老爺們在猜拳喝酒,兩個小阿哥看上去絲毫沒有馬上要走的意思,但要讓他們在這兒喝酒麼,倒有些不合適。

他想了想,便喚過弟弟石喻,輕聲交代了幾句,石喻領命,立即轉身招呼弘曆與弘晝。石喻這幾年在椿樹衚衕讀書,雖然年歲不大,身上卻出落了一股子極秀逸的書卷氣,弘曆見了,也不敢將他當等閒人看待,待聽說是師父的弟弟,趕緊帶着五弟一起見禮。

石詠這邊則已經遣人往後院女眷那邊去送信了,好讓女眷們有個準備。這邊石喻則帶着兩個小阿哥一起往後院,去見見伯父的老太太和太太奶奶們。石詠知道伯府老太太和石大娘等人都稀罕孩子,由她們出面招呼這兩個小哥兒,再合適不過了。

可石詠沒想到的是,弘晝的頑皮絕對超乎他的想象,他安排的這一切雖然看着穩妥,但到後來還是出了岔子。

新房那邊,如英已經在望晴等人的服侍之下卸去了鳳冠釵環大衣裳,將臉上那厚厚的脂粉全都洗去,又重新梳了頭髮換了一身簇新的氅衣,獨自坐在榻上。她在新房這邊,能稍許聽見前面喜棚的動靜,知道前面且還要再鬧一陣,她且還需要獨自坐着等一陣。

如英正默默出神的時候,忽聽榻旁的窗下有動靜,一個六七歲孩子稚嫩的聲音在說:“五弟,這樣不太好吧!師父畢竟是師父!”

如英一怔。

便聽另外一個孩子的聲音響起來:“王府侍衛們都說了,鬧洞房就是這麼鬧的。回頭聽師父進來,跟新娘子都說些啥!待明日我們將這一句句的都轉說出去,師父就能早生貴子,我這可都是爲了師父好!”

如英尚且不知這是哪個王府來的皮猴,心知不曉得這倆孩子究竟是被哪裡來的狹促侍衛給攛掇了,竟要這樣“鬧”她的洞房。如英眼珠轉轉,登時計上心頭。按規矩,她不能下地,這會兒只能遠遠地給守在新房門口處的望晴使眼色比手勢。

望晴進來,如英低聲吩咐了,望晴差點兒笑出聲,趕緊掩住了口,匆匆忙忙趕出去,不一會兒便端了一碗糖蒸酥酪進來。

這糖蒸酥酪是剛蒸出來沒多久的,上面還撒着幹焙過的杏仁片,香氣撲鼻。如英便自言自語地道:“到底是五月的天氣,有些熱,望晴,把那邊玻璃窗給開了吧!”

石家的新房,全安了玻璃窗,且不是那等只能推開三寸的窗屜,而有幾分像是後世對開的玻璃窗,向外一推,便覺涼風習習。那糖蒸酥酪甜滋滋的香味便送出了出去。

不多時,兩個小阿哥已經實在耐不住這樣的香甜,齊齊從窗外探出個頭,目不轉睛地盯着那碗酥酪。

少時石詠滿頭大汗地尋到新房這邊來,看到的便是這一幕,四阿哥五阿哥兩個,頭湊着頭,正在共享一碗甜滋滋的酥酪,吃得連頭都不擡。如英則正盤腿坐在炕上,微笑着看着這倆“熊孩子”大快朵頤,適時給小哥倆遞上一塊帕子。

弘曆最先發現石詠進來,頗不好意思,趕緊用帕子擦了嘴邊的酥酪,訕訕地叫了一聲:“師父!”

弘晝卻還埋頭吃,吃完了一抹嘴,才轉頭對石詠說:“師父,我終於知道您爲啥要娶師孃了。”

這麼點兒大的孩子突然說了這樣的話,石詠與如英都是一怔,彼此對視一眼,多少都有些羞意,石詠臉一紅,如英則一低頭,着實沒忍住,脣角又挑了起來。

“所以……現在知道師父爲啥要穿新衣了?”待問過情由,石詠這才後知後覺地省過來,他倒是沒想到弘晝這孩子這麼多心眼子,早先剛進喜棚那會兒說的話全是在裝。

弘晝卻一點兒也不怕,嘻嘻地點頭拍着手笑道:“是呀,師父娶這麼美的師孃,自然要穿的光鮮些,才能與師孃相配呀!”

如英聽見弘晝嘴巴這樣甜,實在沒忍住,用帕子掩口,輕笑出聲。

石詠卻早已看透了這個笑嘻嘻的大尾巴狼,溫和地說:“還記得師父上回佈置的功課麼?待師父忙完這一陣,就會上王府去檢視。”

熊孩子怕作業,古今皆同,一聽說這個,弘晝果然苦了臉,轉臉去看兄長,目光中盡是求援。弘曆卻板着臉,一臉不爲所動的樣子,似乎在向師父表態,甭管弘晝怎麼求他,他都不會捉刀代弟弟做功課的。

“師父……師父,您如今成婚,可覺得快活?”弘曆卻沒有弘晝那等小機靈,他見到石詠與如英目光一觸,便各自轉開,實在好奇,乾脆開口直接了當地詢問。

石詠根本沒過大腦,開口便答:“快活!”

聽了這等大實話,身邊如英登時紅了臉,低下頭去。

豈料石詠接下去認認真真地說:“四阿哥,你須記住,以後你也會有這樣一天,找到註定要與你相守的另一半,在她面前,你所有的喜怒哀樂都將與她分享,未來一切波折風浪你都將與她一起分擔……她總是你的,而你,亦是她的……便是這樣一個人,四阿哥,再過得個幾年,你終將遇見。”

如英聽到這裡,微微一怔,再擡頭,便見到石詠卻正目不轉睛地望着她。兩人的視線就此膠在一處,難以分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