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7章

賈璉早先還跑了一趟永順衚衕, 結果撲了空,問了石家留下的家人才曉得石詠他們又都搬回椿樹衚衕來了。

賈璉滿心喜悅, 當即出了正陽門, 趕往琉璃廠附近石詠家。他與李壽等人都很熟, 又知道女眷都搬去了隔壁, 便乾脆隨李壽一起進來,來到石詠屋外,激動無比, 要將“好消息”告訴要好的兄弟。

“茂行, 我補上實缺了!”

賈璉一派興高采烈,早年間他身上有個捐來的同知, 但是一直不曾補上缺。上次石詠和薛家一起聯手搞拍賣會, 賈璉拍到了一隻蘇麻尼青大瓶和一隻元代的剔紅漆器,就是爲了走動走動, 看看能不能補上個實缺。

這年頭, 捐官候缺的人着實太多了, 若是不走動,吏部根本不會記得還有你這麼個人,管你是哪家的世家子弟。爲能出仕, 賈璉已經等了三年, 本來託了二叔賈政,可是等來等去榮府二房始終也沒動靜,實在沒別的辦法了,乾脆自己出手, 趁年節之時走親訪友的時候,到吏部左右侍郎那裡都見過,該走禮走禮,該嘴甜嘴甜。

說來也是賈璉走運,前次京裡辦拍賣會,排場極大,京裡上上下下事後都聽說了,對這拍賣會都感到十分好奇。

而賈璉送出去的那兩件古董,分別附有拍賣會頒佈的“證書”,證書上寫明瞭是某年某月某日在松鶴樓拍得的藏品,甚至還有知名的古董商人給這器物所寫的“鑑定”,說明是元代真品,非仿冒之物云云。

雖然這證書上沒有寫明價格,但至少證明這東西價值不菲,而且是正軌渠道得來的。因此吏部左右侍郎都各自笑納了,回頭將補實缺的名單一對,兩人相視而笑。

賈璉這邊也隨即得了消息,興奮之下,趕緊過來告訴石詠,又要拉他去吃酒。

石詠自然也爲朋友高興,又怕他這樣興頭上到外頭吃酒會生事兒,索性將他留在自家,命李壽去前門那裡的酒樓叫了幾個菜回來,石詠在自家張羅了些口味清淡的果酒,陪賈璉小酌。

賈璉很開心:“好多年了,這回腰板兒終於能直起來了。”

榮府裡兩房,長房除了賈赦身上襲了個一等將軍的世職之外就再無旁的實缺;二房賈政原本一直是打算科舉出仕的,後來蒙恩賜了工部員外郎,接着又升任郎中,不管怎麼樣,是實打實的六部官員,就是官職還不夠高而已。

如今賈璉自己謀到了實缺,就也不計較叔父不幫自己張羅,反而有些揚眉吐氣的感覺。如今他是正五品的同知,又是放的外任,總算能好好顯顯本事,教府裡的人看看了。

石詠連忙問他是哪裡的外任。賈璉便說是山東道上沂州府,他這個同知,乃是管錢糧的。

石詠連忙恭喜賈璉,沂州府他知道,就是後世日照一帶,靠着海,聽說是個物產豐饒的好地方。“這下子璉二哥可以好好出京鬆快鬆快了,聽說那裡靠着海,出產又豐富,璉二哥哥若是喜歡海鮮,在那裡指定會有口福了。”

賈璉卻一揮手,很認真地說:“哪裡就是去刮地皮了?既是教我管着錢糧,我就得把那錢糧管管好,總要對得起一方百姓纔是。”

他原本一直沒機會做官,一旦做上了官,便起了心要好好做一番事業。

石詠立時該了肅容,伸手給賈璉斟了一杯酒,鄭重對他說:“難得璉二哥有這份心,我得替沂州府的百姓謝謝你纔是!”

他說得格外認真,結果弄得賈璉哭笑不得,說:“你這是在誇我,還是在損我啊!”

不少人都將外放實缺看成是撈錢的好機會,賈璉也知道這一點,可是這是他初次做官,他實在是憋了口氣,想做出一番成績出來,回頭吏部考評的時候能評個“優異”。

石詠卻提醒他:“既然如此,璉二哥還是給家裡打聲招呼,看看有沒有辦法物色到可靠的幕僚。還有,若是有熟悉山東那邊地方的官員,璉二哥趁着還在京裡的功夫,可以抽空去拜訪拜訪。對了,聽說尊親林大人還在兩淮鹽政任上,林大人那邊也可以……”

“對!”賈璉一想起姑父林如海,登時興奮起來,“年前姑父有信過來,還問過我補缺的事兒。我這就去信給他,請姑父也指點指點我,幕僚的事,也許姑父能幫上忙……”

兩個人談談說說,將石家佃戶李大牛家自釀的野桃酒喝了一罈,賈璉卻還像個沒事人一樣,說:“你家這酒真好,喝着雖然淡了些,但有酒味兒,又不誤事兒!回頭送哥哥兩壇?”

石詠自然答應了,看賈璉確實神智清醒,如來時一般興奮,便放了心。但他還是喚了賈璉身邊的興兒進來,命他好生服侍主人回府去。

只可惜賈璉高興了沒兩日,過了幾天,又沒精打采地過來找石詠,說是補缺的事兒,黃了。

石詠聽了吃驚不小。

他知道賈璉的性格,不是個喜歡無事喜歡炫耀的人,頂上沂州同知的缺,若不是板兒上釘釘的事,賈璉絕不可能跑來與自己分享。可眼下看起來,賈璉此前確實是白高興了。

“知道是怎麼回事兒了嗎?”石詠趕緊問賈璉。若是現在不能將背後的原因挖出來,弄明白,此後也一樣會有問題。

賈璉鬱悶地搖搖頭:“吏部左右侍郎那裡都過了,據說是到了吏部尚書那裡也沒什麼問題,後來遞上去的時候在文淵閣大學士那裡被見到了,就給吏部尚書打了聲招呼,給摁了下來……”

石詠:“文淵閣大學士,是哪一位啊?”

賈璉一瞥他,掙出一個苦笑:“王掞王老爺子,聽說過嗎?”

石詠:“聽說過!”

太聽說過了。

石詠不算是對歷史很熟悉的人,可是卻聽說過這位老爺子乃是鐵桿二阿哥一黨,一廢太子之後帶頭上書請復立太子,二廢之後卻也鍥而不捨,甚至在康熙在位的最後一年,兀自孜孜不倦地請復立胤礽爲太子。

可是……賈府,難道以前不是曾經黨附二阿哥的嗎?

這下子石詠有些犯懵:爲啥一個鐵桿二阿哥黨,要平白無故打擊一箇舊日曾經黨附二阿哥的人家?

“璉二哥向十三爺打聽過麼?”石詠想了半天,若是賈璉沒法兒動用那些賈府的關係,他們認得的人裡,又靠譜的,恐怕就只有十三阿哥了。

“來之前曾想上金魚衚衕去一趟的,但是想起十三爺身上恐怕還有服,只怕貿然請他出面,也不大合適。”

石詠想了想,知道賈璉算錯日子了。十三阿哥爲岳父服緦麻,三個月之後即可除服,倒是十三福晉爲生父守孝的時候要久一些。

但是十三阿哥久已遠離朝堂,前年慶了一回生,都還惹來皇父訓斥,要拜託他去打聽吏部官員任用的事務……賈璉與石詠兩人對視一眼,都覺得不太妥當。

“璉二哥彆着急!”石詠想了想說,“古人不是說了,塞翁失馬,焉知非福麼?如今失了這個機會,焉知不是爲了後頭有更好的?”

他自己也覺得這安慰有點兒虛,趕緊補上一句:“不過,咱們怎麼着都得把這背後的道道給問清楚纔好!”

這時候的賈璉,着實是情緒低落。

早先他得了山東實缺的時候,榮府上下的風向一起朝長房這邊轉了過來,府裡不再只有二房的寶玉是鳳凰蛋了,旁人似乎終於注意到長房還有個賈璉,是不止曉得打理府中庶務的。

可是賈璉這個實缺一旦沒了着落,那般人情冷暖就全露了出來,老爹賈赦對他不聞不問,二房對他冷嘲熱諷,唯獨鳳姐兒給了他些慰藉,只說不做官便不做官,反正如今生意做得正順溜,在京裡也有大把的銀子賺。

然而賈璉心裡卻不是滋味兒,他求官做根本不是爲了賺錢撈銀子的,這點鳳姐兒就沒法兒理解他了。

到了這時,反而是石詠給他的鼓舞更實際些:打聽清楚背後的原因,來年再戰,他還年輕,他還有本錢……

於是乎,賈璉與石詠各自分頭託了關係,想打聽打聽王掞老爺子究竟是怎麼惱了賈府。但大約他們問得都不怎麼得法,足過了大半個月,還是什麼都沒打聽着。最後還是十六阿哥悄悄給石詠指明瞭方向:“姓賈的,可不止一個府啊!”

石詠一聽就明白了,他是穿越黨兼劇透黨,“漫言不肖皆榮出,造釁開端實在寧。”這是曹公白紙黑字留下來的。十六阿哥說得非常明白,賈璉這次補缺而不得,是受了寧府連累。

可是他也實在不明白,這寧府,究竟怎麼着了?

石詠私下裡問賈璉:“你們榮府,和寧府,是一個壕裡的嗎?”

賈璉不明白“一個壕”是啥意思,聽石詠解釋了才點點頭:“外人都說我們與王家、史家,三家織造尚且是同氣連枝,別說寧府是祖輩長房了。珍大哥哥又是我們族長,管着闔族事務。旁人提起賈氏,就是寧榮二府,不可能單把榮府當成是一家一姓地看待。”

可是寧府究竟犯了什麼事兒,竟能令王掞老爺子這麼不待見天下姓賈的?

賈璉是實在想不出。相反,石詠卻知道些線索,只是他不曉得怎麼跟賈璉開口。

他總不能開口說:聽說你們賈氏一族的族長,跟自家兒媳不清不楚的,而且據說那位兒媳,還是金枝玉葉,身份不同?

石詠所猜測的這些,都來自後世對紅樓的分析,其中一說乃是猜測賈家媳婦兒秦可卿的身世特殊。據書中所載,這秦可卿本是無父無母之人,營繕郎秦業之女因當年無生育,便向養生堂抱養了她,後來將之嫁給賈蓉。

後人又根據種種蛛絲馬跡,推演出這秦氏原是廢太子胤礽之女,賈家爲了政治投機,便匿下了金枝玉葉,偷偷養着。後來事情敗露,秦氏便不得不死。1

關於秦氏有這許多種種猜測,乃是因爲寧府實在是謎團衆多:賈珍這一支,三代單傳,賈蓉卻娶了這樣一個出身不顯的“貧女”,偏生這個“貧女”又行事溫柔大方,被賈母贊爲重孫媳中第一得意之人,實在是由不得旁人不聯想。

想到這裡,石詠便委婉問起賈璉,只問他寧府裡都有哪些人,賈璉便從住在道觀裡的賈敬開始數起,數至賈珍、賈珍的繼室尤氏、賈珍之子賈蓉、賈蓉的繼室胡氏……

石詠這才明白過來,原來這個時空裡的紅樓版本里,秦氏……已經不在了。

待送走賈璉,石詠回到自己的住所,小心翼翼將那隻“紅定”鴛鴦枕請出來,恭敬地稱呼一聲:“紅娘姐姐!”

紅娘“咦”了一聲,問:“小石詠,怎麼了?”

“這個……有事想要請教。”石詠問得吞吞吐吐,畢竟這事兒不是什麼體面的事兒,但是他又覺得,此時必須要問個明白。

石詠關心寧國府的事兒,全是爲了賈璉。若是寧府有事,回頭一定會連累到賈璉身上,雖說還不會涉及石詠,但是朋友一場,石詠不忍心看朋友就這麼不明不白地被牽連。

“這個……紅娘姐姐以前是在寧國府的吧!”石詠小心翼翼地問。

“是!”紅娘的語氣突然開始轉硬,“我還就是在寧國府被摔碎了的呢!”

石詠:這個……好像沒有問對人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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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心裡也多少有些氣憤,多好的一具“紅定”鴛鴦枕啊,器型也美、釉料也美,誰這麼忍心,將它摔成三百多片?

現在聽說是寧國府的人將其摔碎的,石詠大致明白了些。寧國府的陳設極其奢華,武皇的寶鏡、衛子夫的金盤、楊玉環的香囊……哪一件是尋常之物?若是由此而論,一隻北宋時候的瓷枕,恐怕在寧府眼中,實在不算是什麼。

“紅娘姐,我……小生實在不是有心得罪,”石詠一下決心,用上了紅娘最喜愛的稱謂,“實在是沒別的法子,不得不打聽一樁陳年的辛秘。若有得罪,先請姐姐原諒。”

石詠這樣客氣,紅娘那頭反倒不好意思了,當下小聲說:“你問吧!不過我可告訴你,在寧府裡,我被摔碎得早些,後來一直都是被人掃了碎片裝匣子裡的,你想問的,我未必就知道……”

“看在你費了那麼多功夫,讓我又活回來的份兒上,你且說說看,我不惱就是!”

紅娘的瓷枕,雖然有時快人快語,說話不算客氣,可是一副柔軟的熱心腸,卻似乎與《西廂》裡那紅娘的性子一樣。

於是乎石詠小心翼翼地問:“寧國府以前有位孃家姓秦的女子,旁人大約是稱呼她叫小蓉大奶奶的,你可知道此人?”

“太知道了!”紅娘冷笑,“就是她,進府不久,二話不說就將我給摔成了幾百片!”

石詠:……這麼巧?

紅娘怒氣兀自未消:“說什麼是多情之人,風流的冤家,卻連發乎情止乎禮都不知道,禮義廉恥都顧不得了……”

紅娘滔滔不絕地說下去,石詠聽了,便知是寧府老僕焦大不曾錯怪賈珍,那府裡“扒灰”之事該是真的了。

若是那王掞因賈珍私德有虧,因而遷怒到賈璉頭上,據石詠看,這也說得通。然而這不是石詠打聽的主要目標。較之賈珍的私德,更爲嚴重的問題,是秦氏的真實身份。若是真如後世之人所研究出來的那樣,是二阿哥胤礽之女,金枝玉葉,賈府收養了之後卻沒有好好相待,反而讓她背上污名,而且年紀輕輕就這麼不明不白地過世,這纔會是賈府最要命的罪狀與把柄。

石詠家裡因與廢太子一家沾親帶故,所以如今鹹安宮裡的情形他也大抵知道些,曉得廢太子膝下出了好幾名格格,但因爲其父是廢太子的緣故,自幼就長在高牆之內。皇家所出的格格,一出生便會載入玉牒。太子胤礽被廢之後闔家幽囚,那之後出生的閨女,便是養在鹹安宮裡,根本沒有送出去的機會;而胤礽被廢之前,他好端端的,又爲什麼要將自家閨女送出去,交給旁人撫養?若說是兩廢太子之間所生的格格,年紀便又對不上了。

然而紅娘卻對石詠拐彎抹角地問起秦氏身世十分不屑,只說:“別問我啦!我什麼都不知道,一來就碎了。就算不碎,我也沒臉看。”

石詠憑空聯想了一下,按說這紅娘抱過的鴛枕,該是放在秦氏臥房裡的,至於那裡曾經發生過什麼事兒麼……他突然有些心疼這隻瓷枕,覺得憑紅娘這耿直的個性,眼裡進不得沙子的脾氣,沒準是自己個兒心甘情願摔碎了的也說不定。

豈料這時候紅娘嘆了口氣,說:“小石詠,你問的這些……我好像也幫不了你什麼?若是你有機會,問問武則天楊玉環她們,沒準兒她們都知道。”

石詠一聽:啥?

紅娘卻又快言快語地說下去:“處了這許多天,你的人品我也算是看明白了。你絕不會是因爲好奇旁人的私事辛秘纔來問我這些。秦氏的事兒,想必很要緊。不過我確實幫不了你——以前在一處的還有武皇的鏡子和楊玉環的木瓜,她們輕易碎不了的,你若是有渠道,不妨問問她們!”

石詠一想,也是。不過武皇的寶鏡是他從一僧一道手裡淘來的,也不知是否就是秦氏房中的那一面,但是楊妃的銀香囊則一定是秦氏房中的舊物,若是能找到楊妃的銀香囊,也許可以打聽到確切的消息。

作者有話要說:  1這段原爲《劉心武揭秘紅樓夢》中的觀點,認爲秦可卿的原型是皇長孫弘皙的一個妹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