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定門那裡, 穆爾泰一行輕車簡從,騎快馬南下。通州碼頭這邊, 穆爾泰夫人安佳氏一行, 則沿水路向南, 從吳淞口出海, 從海上一路南下廣州。
玉姐兒與英姐兒兩個,既是侄女又是繼女,這日便乘着老尚書府的車駕一起出門, 到通州碼頭來爲安佳氏和兩個弟弟送行。
這一行人前一日就到了通州, 在驛站住了一宿,早間衆人起身用早點的時候, 正巧遇上了隔壁湖廣總督陳詵的夫人, 安佳氏原本曾見過一面的,少不得將兩雙兒女一起喚出來拜見陳夫人。
陳夫人見了雙胞胎, 少不了驚訝:“妹妹, 看着你不過二十出頭的模樣, 沒想到膝下竟有這樣一對千金了。”
雙胞胎長相肖母,因此與小姨也很相像。站在一處,外人難免將雙胞胎誤認做是安佳氏的親生女兒。可是如今安佳氏確實只有二十四歲, 旁人一旦懷疑起她的年歲, 安佳氏心裡便不舒服,但也無法,只得緩緩將這雙胞胎的身世講出來。
陳夫人便扭着頭望着安佳氏,面上一副瞭然的神情。安佳氏知道她在想什麼:哦, 原來是個繼室。
安佳氏比穆爾泰年輕不少,老夫少妻,夫妻之間有時便說不到一處去,令安佳氏心裡頗不爽快。安佳氏在外交際的時候,旁的夫人太太們大多因爲穆爾泰的身份官位而對安佳氏禮敬三分,可安佳氏卻總能覺出她們偶爾神情有異,曉得她們會因爲自己是繼室填房,而看不起自己。
這年頭,但凡出身好些,相貌出挑些的,都被選秀挑了去,哪兒還輪得到給人做填房的地步?偏安佳氏的父母憐惜她的長姐早早身故,又怕長姐留下的一雙閨女無人照拂,又怕女婿另娶旁人與自家離心,最終還是將安佳氏嫁給了穆爾泰。
安佳氏每每想起這個,心裡就覺得不平,可是看向一雙閨女的眼光卻更顯慈愛,說:“是啊,如今看見這一對姐兒,就想起長姐。長姐當年對我關愛有加,我一想到啊,這心裡就……”說着就拿帕子去拭眼睛。
陳夫人一下子就被這姐妹情深所打動了,低聲安慰道:“夫人莫要感傷,令千金品貌絕佳,將來擇兩門貴婿,絕不在話下……且還能提攜提攜小公子。夫人比起我們這樣的,要早享十年的福呢!”
安佳氏聽見這話,才一放帕子,笑着點了點頭,接着又將自己所出的兩個哥兒推到陳夫人面前拜見,陳夫人也少不得誇上一通。
安佳氏自忖比姐姐福氣好些,自打嫁給穆爾泰,七八年之間已經得了兩個兒子,如今一個五歲,一個三歲。她不放心將兒子放在老尚書府上教養,怕兒子長大了與自己離心,因此哪怕路途遙遠,也堅持將兩個兒子帶在身邊,隨穆爾泰一起去上任。
少時陳夫人辭去,安佳氏坐在驛站裡自想起京裡的事兒,便打算將如玉如英兩個姐兒喚來,再敲打一番。
這天下沒有不爲自己打算的女子,也沒有不爲自己兒女打算的娘。
早先穆爾泰的意思,世人皆知,白柱纔是老尚書的親子,穆爾泰一家橫去插上一腳,簡直如鳩佔鵲巢一般,名聲極不好聽。然而安佳氏卻認爲,穆爾泰這一房可從來沒有任何錯處,憑什麼被老尚書府召之即來揮之即去的?
再說,穆爾泰雖然連放了兩任外任,可是每年往京裡送的冰敬與炭敬就如流水似的,安佳氏怎麼也攢不下家產——她還有兩個兒子,將來進學讀書入仕娶媳婦兒,全都是錢。
就算是最後不得已,穆爾泰要遷回本支,老尚書府也得拿點兒補償出來。
安佳氏當初就是抱着這麼個念頭,帶着兩個兒子回京奔喪的。她原想着與老尚書府討價還價一番,在京裡討點兒房產田產,將來留給兩個兒子,可沒想到,老太太喜塔臘氏特別不經哄,一鬨之下,竟有些偏向她。而白柱一家子又出了各種狀況,一時竟沒功夫在老太太身上做文章。因此安佳氏的進展異常順利,若是沒有兩個姐兒交出賬簿的那一出,她可能已經大致能把持老尚書府了。
也就是因爲這個,安佳氏才惱羞成怒,命自己的乳孃給小丫頭傳話,將兩個姐兒好生敲打了一番。
安佳氏聽金嬤嬤轉述了玉姐兒與英姐兒的反應,便知兩個姐兒的性子各有不同。當這一雙閨女站在安佳氏面前的時候,安佳氏更確認了自己的觀感。
人都說這對雙胞胎生得一模一樣,可是安佳氏望着這兩個繼女,卻能從兩人不同的神情態度裡區分哪個是玉姐兒哪個是英姐兒:如玉柔婉,如英則率直一些,就如兩人的名字一般,一個如玉,一個英氣些,談不上好與不好,她倒覺得玉姐兒更識時務。
她柔柔地開口道:“如玉、如英,小姨這回往南方去,又有一陣子見不到你們姐妹倆,你們在家務須恪守孝道,照顧好老太太起居。”
這是正理,如玉如英一起屈膝行了蹲禮,齊齊地應了聲“是”。
“府裡的家務,你們若是有閒功夫,就幫着管管,若是沒有功夫,待你們嬸孃出了月子,就交還給嬸孃,也無不可。由你們自己做決定。”
安佳氏淡淡地說,眼見着面前兩個姑娘一起變了臉色。
安佳氏如今乃是司馬昭之心,路人皆知。府裡但凡聰明點兒的,都能猜到她在打什麼主意。被好生敲打過一番的雙胞胎更是如此,此刻聽安佳氏這樣說,心裡都是驚疑,能猜到繼母大約是欲擒故縱。
如玉當即低頭,應了一聲:“女兒只聽母親吩咐。”
旁邊如英低着頭不吭聲,突然被如玉在手腕上掐了一把,才低聲含含糊糊地應了一句:“是!我聽小姨的。”
兩個姑娘的反應,原在安佳氏的意料之中,只聽她笑了一聲,說:“小姨這一去,沒幾個月就會回來,你們若是樂意,待再管上幾個月,替老太太、你們嬸孃多辛苦辛苦,也成!”
雙胞胎都沒想到安佳氏這次千里迢迢去了廣東,卻幾個月之後就要回來,吃驚之下,一起擡起頭,警惕地望着安佳氏。
“你們父親今年年底任滿,指定要回京的。還有一件,你們姐兒倆年內出孝,說親的事兒,少不得等你們父親回來替你們張羅。”
安佳氏再次提到雙胞胎的婚事,兩人臉上便都不大好看。這位小姨繼母,數月之後就又將回京,且要插手雙胞胎的婚事,對安佳氏來說簡直易如反掌。一想到這一點,如玉與如英立時都透出些如坐鍼氈的樣子。
如玉裝作羞澀難當,趕緊飛紅了臉,低下頭,低聲嗔道:“母親——”
如英卻咬咬牙,揚起臉,坦然地道:“小姨費心了!”
這下子安佳氏心裡有數了,當即起身,將兩個男孩子也喚過來,向如玉如英辭別,隨即便是安排登船,將箱籠等物一起安排搬上座船等等。少時安佳氏登船,如玉如英坐在車中,一起到碼頭便相送,待安佳氏的座船漸漸駛遠了,兩個姑娘才招呼了兆佳氏府邸的管事娘子,一行人從碼頭出發,緩緩回京。
石詠送別自家二叔之後,帶着弟弟石喻回到永順衚衕。他如今已與大伯富達禮商量過,這一年他們依舊打算像以前一樣,回椿樹衚衕住着。
富達禮有些捨不得石詠與石喻,但家事如此,讓自家老太太見不到王氏,沒準也能少生些事端。
於是石詠重新安排永順衚衕與椿樹衚衕兩邊的人手,安排了一房家人在永順衚衕看院子,其餘人如李壽和大伯贈下的那一房家人,就都帶回了椿樹衚衕。
正月十八之前,石家已經又回了椿樹衚衕,他自也不忘了將早先修復成功的那一枚“紅定”鴛鴦枕夾在行李裡帶了回來。
這隻鴛鴦枕,或是說紅娘,如今已經與石詠混得很熟了,來到椿樹衚衕小院石詠所住的地方,紅娘頗爲好奇,要求石詠抱着瓷枕在院子裡轉了一圈,四下裡“看”過,又回到石詠的屋子。紅娘這才嘆息道:“明明是這裡好,這裡又自在,又舒服,想不通你們爲什麼到年節時非得住那頭。”
石詠也覺得椿樹衚衕好,這裡的鄰里都是普通人,要麼是像姜夫子這樣的教書人,要麼是像白老闆這樣做做生意的,還有些就是沒法兒在內城買房子的漢官,石詠也結交了一些。外城裡住着的大戶人家要少些,小門小戶的居多,小家庭關起門來過日子,煩惱也相對少些。
“不過你將來若是娶了媳婦兒,還是得搬回那頭的吧!”紅娘問。
石詠想起母親以前說過的話,以前石大娘確實有心將椿樹衚衕的宅子留給王氏和石喻母子,自家將來搬回永順衚衕去。可如今情勢又有變化,二叔不曾過世,如今又找回來了,將來究竟如何,還不大好說。只是石詠拿定了主意,無論於情還是於理,他都會力挺弟弟石喻。
“那麼小石詠,你有心上人了嗎?”紅娘冷不丁發問。
石詠臉上一紅,待要說“有”,他心裡連影子都沒有,不過是個聲音,待要說“沒有”,他好像又不大真誠——早先石詠與紅娘搭上話的時候,雙方就約定了,有啥說啥,都是原本不屬於這個時空的人,交流起來不要來那些虛的。
石詠剛想用一篇長長的篇幅形容一下他的感受,突然警覺過來:“紅娘姐姐,你不是勸分不勸和的嗎?這不是又要‘拆’吧!”
紅娘的口氣立即轉鄙視:“八字都還沒一撇呢,有啥好拆的?”
石詠則立即氣餒了:“你咋知道八字還沒一撇呢?”
紅娘一副過來人的口氣:“年輕人,你這難道是八字有撇了的樣子麼?每天晚上抱着書本,再不然就是看一通瓷器書畫之類的就睡去了,哪個少年不多情?可你有半點多情的樣子麼?老實交代,以前有沒有哪個姑娘叫過你‘呆子’?”
石詠被噎得一點兒脾氣也無,可他在與女孩子打交道這方面的情商確實近乎於零,當下只能坐在這隻瓷枕跟前,長長嘆息一聲。
“說吧,你心上那位姑娘,究竟是個什麼相貌?”紅娘總算嘲夠了石詠,當下話鋒猛轉,柔聲關心起石詠來。
說來也有趣,在這個時空裡石詠遇到的文物們,各有各訴求:武皇的寶鏡心心念念,想探尋有趣的靈魂;豐潤學宮的牛足鼎,歷經波折,一心只想重回豐潤學宮;石崇的頒瓟斝過了千年,只惦記着找到昔日愛侶……而紅娘抱過的這隻瓷枕,她的訴求非常簡單:一面痛快吐槽,一面關心他人,在叨叨家長裡短之外還給出些主意,的確是個無比熱心的姑娘,可有時石詠也會被她的種種言語揶揄得一愣一愣的。
“我……我沒見過她!”石詠說明真相,“不,不對……有可能能算是見過的,我也說不清。”
這說來可就話長了,他得先向人解釋什麼是“穿越”。
好不容易向紅娘解釋明白了,他是怎麼在後世生活過一陣,接着又莫名跑到這個時空的,接着他又提起了那個看着他修文物的小師妹——
這下子石詠可被笑慘了,“人家在你身邊坐了一個時辰,你愣是都沒覺出來?”
紅娘獨自哈哈哈地笑了整整半柱香的功夫。
“是呀!”石詠老實承認,反正時光不能倒流,他現在悔也來不及。而且他也不能騙自己,當時沒感覺就是沒感覺,他就算是悔,也無從悔起。
“你等等,你是說,這是你上輩子發生的事兒!然而你這輩子始終沒親眼見過的一位姑娘,聲音卻和你記憶中那姑娘的聲音——很像?”
紅娘總算分析清楚。
石詠應道:“是的!”
他也有點兒好奇,按眼下這種情況,他究竟算不算是有心上人。
“那你現在還能記起你那小師妹的樣貌麼?”紅娘又問了一句,她隨時隨地可以開拆。
石詠張口結舌,仔細回想,好似上輩子那些記憶都已漸漸模糊,小師妹的相貌他已經沒什麼印象了,反倒是他在十三阿哥府上第一次聽見過那聲音,在海淀擦肩而過的偶遇,直到後來在承德隔着簾子對答兩句,所有這些他都記得牢牢的。甚至金魚衚衕見過的高大車駕連二門都進不去,承德老尚書別院裡掛的簾子上是卷草如意紋,奔出來的小丫頭名字叫“望晴”……這些種種瑣屑的記憶,此刻在他的心中,還如昨日見過的一樣清晰。
“我明白了!”石詠突然冒出一句。
他終於明白自己的心思了。
尚書府上的英小姐,纔是他真正想見一見,去好好了解一番的姑娘。至於英小姐的聲音他爲什麼會覺得耳熟——這很可能只是老天爺在給他一點兒提示而已。
紅娘的瓷枕在一旁偷偷嘀咕:“好麼,這頭拆了一個念想,難不成那頭就又鑽了牛角尖?石詠啊石詠,你這也太……”
這時候李壽在石詠的屋子外頭招呼一聲:“大爺,璉二爺來了!”
李壽話音剛落,賈璉的聲音已經響了起來:“茂行!好消息,有好消息!”
賈璉熟門熟路地進石家的東院,一面走一面興高采烈地說:“哥哥要多謝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