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8章 ,有情

是夜。

明月皎皎,無風無雲。

方銳一襲白袍,佇立庭院,好似是在等待什麼人。

身後白玉亭中,青石石桌上,擺放着二人茶具,只是奇怪的是,其中無水,亦無茶葉。

“你來了!”

某一刻,方銳忽地大袖一擺,轉過身去,清淡無波的眸子看向一處,那道悄無聲息出現的黑影。

“拜見主公。”關治看了眼這位澄澈如玉、好似比天上明月還要皎潔的人,心神微震,連忙低頭單膝跪下,抱拳低聲道。

是的,就是主公!

這一幕,若是被從不肯稱呼對方主公,只以‘魏侯’、‘魏公’相稱的曹孟聽到,恐怕會痛心疾首,撫膺長嘆:難道是我待關將軍還不夠好麼,將軍何以薄待我至此啊?!

可孰不知,在關治心中,曹孟大概就相當於借調公司的老闆,從頭到尾都不是你的人,何須和你講什麼忠義?

“主公,這府邸中有盯梢,我已避開,魯飛弟弟本也想來,可惜功法粗猛剛烈難以斂息,唯恐驚動盯梢之人……還請主公見諒。”

“無妨。”

方銳怎能不知曹孟給予府邸,亦有盯梢之意,早就矇蔽了這些人的視聽。

“此處我已施法隔絕,關將軍不必擔心,坐。”

“諾。”

關治抱拳坐下,只是腰桿筆直,只有半邊屁股坐在石凳上,恭謹有禮的同時,顯得頗爲拘束。

這也正常,關治忠心不假,可兩人終究接觸不多,又久未見面,難免生疏。

再者,他並非善於言辭、八面玲瓏之人。

方銳也未開口,只是拿起茶具,周身之間,忽而有白、青、藍、紅、紅五色光華流轉,五行領域展開。

譁!

他招手之間,天空中如匹練般的月華,落下凝爲晶露;金木水火土,天地五行粒子,在領域偉力下,從大地、溪流、草木中飛出,化爲茶葉。

隨後輕輕一晃。

汩汩!

這一壺好茶就如煮沸了般,翻滾着冒出白煙,清香之氣沁人心脾。

方銳欲要倒茶,可關治怎敢讓主公服侍,搶先一步,先爲方銳倒了杯茶,才又爲自己倒了一杯。

“這茶不錯,關將軍可滿飲之。”方銳吹了氣,淺淺咂了一口,微笑道。

“謝過主公。”

關治看着杯中泛着五色光華的茶水,身體本能吞嚥了口口水,仰脖一飲而盡。

茶水入口微苦,卻莫名地,給人以神清氣爽之感,等嚥下後,又有着回甘綿綿不絕。

倏而,體內暗勁忽地快速運轉,剎那間突破了五品暗勁到四品化勁的關隘。

‘此茶莫非神藥乎?’

關治心頭劇震,起身拜下:“多謝主公厚賜。”

“盞茶而已,是你自身根基紮實。”

方銳面色淡淡,仿若只是微不足道的小事,擺擺手道:“給我說說曹孟的事吧!”

“是。”

一杯茶過後,關治拘束少了許多,開始緩緩敘說。

“當日,在南涿縣時,我跟隨曹孟出城剿匪……”

方銳認真傾聽,時而插嘴問上一句,每每一針見血,直中關要。

在關治的敘述下,他對曹孟起家、壯大過程,乃至整個勢力開始有了一個深入瞭解。

片刻後。

關治自身所知訴說完畢,方纔停下。

“善。”

方銳微微頷首:“關將軍有功,不可不賞。”

他手中光華一閃,取出一個青皮葫蘆:“葫蘆中靈液,一日之內給你娘服下,可保二三年內身體無病無痛。”

說是靈液,其實更重要的是:其中蘊含的神通‘枯木長春’生命元力,如今,他已可做到以靈液短暫封存。

“謝過主公。”

關治面色動容,再次跪地拜下。

唰!

方銳又是一點,一道青色光華一閃,沒入關治眉心:“此爲《青龍功》三品之境的功法精要、前人修習心得,你當善用之。”

這門《青龍功》,乃是當初吳州甄家藏經閣中的一門功法。

其中,功法內容,下品、中品的經驗、心得、關竅,從前就已傳給關治,今日這是三品部分。

——縱使方銳看重關治,也不會一次性給予太多,以免來日賞無可賞。這與投資蛟龍又不一樣,那是將來要對方十倍償還的,手下人可不能這般殺雞取卵。

‘關治這次立功,也是恰逢其會,接下來西南三州衍變加速,風起雲涌,此人實力正好提升一番。’

方銳暗忖道。

“治必不負主公所望。”

關治雙目微紅,感動不已,已不知說什麼了。

平生,他最珍視的,不過家中老母、自身武道,如今,皆是被方銳考慮到,如此怎能不感動?

相較之下,曹孟拉攏所贈金銀、美人,又算得了什麼呢?

“還有,這是‘千里傳音符’,以後可方便聯絡。”

方銳又賜下一張銀色符篆。

這千里傳音符,並非一次性,可反覆使用,作用麼,就是傳音。

此符,源法真人就可製作,不過傳音距離只有百十里,唯有玄域大能,纔可製作出真正的‘千里傳音符’。

從饒州、涼州一路返回,此符,已經分別賜予其他蛟龍麾下棋子。

至於三州間距,遠不止千里?

方銳效仿前世網絡,在三州建立了一個個基站,如今,已經勾連三州。

——此般思路,當初,可是讓虞雲瀾驚訝不已。

“竟然如此神奇?!”

關治已經震驚地說不出話來,自以爲在曹孟麾下已經見過世面,可豈比得上今日所見奇物之萬一?

方銳在他心中的印象,也變得越發玄奧神秘,深不可測。

等關治被一通嘉賞,砸得暈暈乎乎辭別。

方銳拂袖之間,收起青石桌上茶盞,亦是起身:“曹孟麾下其餘四將,以及曾經落子的文臣,今日也須得親自去見一見了。”

關治一人講述,有所片面,還需其他武將多角度補充;另外,亦須得文官視角的敘述。

出府。

方銳一一拜訪。

魯飛四將還好,忠心不改,給予輕重賞賜。

文臣麼,就……呵呵!

負心多是讀書人。

有富貴迷心者,想要欺騙糊弄,可哪能瞞得過鑑心之術;有翻臉不認人者,想要做出切割……

方銳自有特殊方法,讓這些渣滓屈服。

既然當初自願交易,說好的付出忠誠,怎能反悔呢?

你不履約,我自讓你履約!

只是撕破臉後,場面就有些不好看了。貪生怕死者,種以禁制、毒藥;愛惜名聲者,再加以迷魂,手握把柄。

至於,什麼手段不光彩?

還是那句話,方銳可從不是什麼好人啊!

……

等再返回時。

方銳對曹孟勢力的大方向、戰略層次,已有了一個深刻了解,乃至比曹孟這個魏公都要通透。

“其他方面差強人意,唯獨就是:曹孟爲了快速席捲,對世家大族做出了過分妥協,容忍、默許,甚至是,許諾出‘吃人份額’,作爲利益交換,供其培育靈藥。”

“針對此事,我已做出佈置,就看曹孟如何選擇了。”

他眺望向府衙方向:“希望不要讓我失望啊!”

……

次日,曹孟麾下十二文官上書提議,限制世家大族抓人培育靈藥。

此等建議,被曹孟斷然拒絕。

他有言:‘苦一苦百姓又如何’,又有言:‘一將功成萬骨枯,寧我負天下人,毋天下人負我。’

此事遂不再提。

……

喀嚓!

園中,方銳手持大剪刀,在一聲清脆的聲音中剪斷枝蔓。

這兩日,他朝九晚五,在相對底層的角度觀察曹孟勢力。

其中,大戶、世家官吏佔比不小,秩序監管也有缺漏,腐化墮落速度極快。

迄今,曹孟麾下勢力看似不錯,不過是因爲,災年人口大量死亡,資源空出。

可以說:如今曹孟麾下,比之大虞西南三州之外的別州,遠不如矣!

“最重要的是,此人沒有一顆仁德之心,這般的勢力,縱然推翻大虞,又能如何呢?”

說不得,還會比現在更壞,讓大黑天提早到來。

“曹孟勢力,不合我意啊!至於是否壞到了骨子裡,無可救藥,還有待後續觀察。”

方銳眸光閃爍:“即使到那時,我說的‘推倒重來’,也不是親身下場,操刀動手術,或者取代曹孟,自立爲王。”

還是那句話,執棋人下場,贏了也是輸了。

再就是,蛟龍命格,代表某種意義上的應天順人,沒那個命,成爲一方王侯也往往事倍功半。

更且,拋棄大道逍遙,強行去爲,於道途有礙,得不償失。

“身在棋盤外,纔可保持清醒啊!”

“嗯,我不下場,卻也不意味着無法處理。垃圾都有用處,更何況一個蛟龍棋子呢?”

“我沒記錯,曹孟兒子不少,或可另選魏公,也或者,在將來與大虞朝廷的對抗中,將其作爲消耗性棋子。”

“罷了,如今下斷言還太過武斷,再看看,再看看吧!”

方銳微微搖頭,將曹孟甩到腦後,放下大剪刀,提起水壺,專注給身前的碧玉荷澆水。

什麼魏公,此刻在他眼中,遠比不上這株碧玉荷。

“從前年歲,這般時節,哪還用我照料它,靈兒、囡囡,兩丫頭都將這事包圓了。”

方銳嘆息。

年年歲歲花相似,歲歲年年人不同。

“叔叔!”

辛雪兒蹦蹦跳跳找來,小手中拿着一個畫軸:“快看!快看!這可有意思了!”

她迫不及待地分享,將畫軸徐徐展開,畫中,是一株青翠欲滴的荷葉,以及上面一隻青蛙。

“咦?這畫,只是一幅普通的畫,可上面,似乎有一股玄奇的造化力量。”

方銳瞬間就發現了它的不凡。

果然,下一刻。

唰!

炫白色的光芒一閃,先是那一株荷葉從畫卷中消失,化作真實一般的光影出現在了外界,然後是那隻青蛙,還‘呱’地叫了一聲。

“荷葉也就罷了,這青蛙……竟然非是某種光影映像,而是被短暫賦予了靈?!”

方銳驚訝喃喃道,旋即,似乎了想到了什麼,神色驀然動容:“雪兒,這畫卷是哪來的?”

“畫是堂屋的,不過,虞姐姐施過法。”

辛雪兒脆生生道。

她話音未落。

方銳已是從原地消失不見,只留下一句話:“你在這兒玩,我有要事,去去就回。”

“我就知道。”

辛雪兒大眼睛轉動,並未去追方銳。

她很聰明的,知道方銳去找虞雲瀾了,大概是因爲,叔叔也有一幅畫,畫中有叔叔的妻子。

其實。

辛雪兒看到虞雲瀾的這般本事,就想到了這些,故意找過來的。

一方面,是想讓叔叔的妻子也像這畫中的青蛙一般能出來,以後叔叔就不會再傷心了;一方面,叔叔和姐姐吵架,希望能通過這次的事情和好。

“嗯,叔叔教過,這叫一個石頭,打了兩個鳥。”

辛雪兒嘟囔着,撅着小屁股趴在桌子上,伸出小指頭戳了戳那隻畫靈青蛙。

“呱!”

這青蛙不滿地瞥了小丫頭一眼,向前一蹦躂。

再一戳,又一蹦躂。

可沒蹦躂兩下,就啪地一下散去,重回畫中了。

……

後院,嶙峋假山邊,玉白石亭中。

虞雲瀾落座蒲團,纖長雙腿合攏,長長素白的裙襬散開,青絲垂落如瀑,些許從玉肩散落至青石桌面。

霞光流轉,映照其影,景色如畫,玉人若仙,清冷中卻自有一股無言的孤寂。

“方道友所來何事?”

虞雲瀾螓首微擡,清冷的眸子若星。

在方銳突破玄域境後,對她有了無形的隔閡,兩人之間,猶若陌生人,基本不會主動找來的。

“雪兒手中的畫,可是虞道友施法?”方銳語氣少有的急切。

“是。”

“可能幫我施法一幅畫卷?”方銳手腕微顫,取出三娘子那幅畫卷。

“賦靈,還是點靈?”

“兩者有何區別?”

“賦靈一時,點靈長久。”

“點靈。”

虞雲瀾沉默了下:“好。”

七彩光芒升騰,她的造化領域出現,濃縮化作一條彩虹橋,沒入畫卷,自身眉心亦有一顆璀璨光點飛出。

那幅畫卷,在玄奇造化光芒下,材質彷彿變爲了琉璃一般,嫋嫋光氣從中升騰,先是圓月消失,隨後畫中人兒,也是不見了。

唰!

畫靈出現,正是三娘子相貌,卻高不過一尺,雙眸若水晶,懵懂清澈,翩翩起舞升空,裙襬間有着流蘇一般晶藍色光焰,飛起落坐在那輪月亮上,好似嫦娥仙子,晃盪着腳丫。

“咿呀!”

她突然看到了方銳,莫名親暱的感覺生出,咿咿呀呀飛來,貼着方銳臉頰,輕輕蹭了蹭。

那般熟悉的眉眼,那般依稀的溫柔,方銳本以爲隨着時間淡去的情感,此刻,如火山噴發般涌動而出。

轟!

一幕幕舊憶浮現眼前。

常山縣,那個一切最初之地,兩人初見;

兩年時間,她陪伴着走過南境三州,甘苦與共;

淮陰府,柳盼兒一事後,月下訴衷情,她長髮如瀑,淺笑嫣然;

到了上洛,幾十年相守相知,最終放棄容顏不老,她握緊方銳的雙手,說:‘銳哥兒,我們說好的要一起變老啊’;

方薛氏去後,她伸手撫平方銳眉梢的皺紋:‘銳哥兒,我好怕,怕走在你前面,那般孤獨……我怎麼忍心看着你承受?我怎麼放心你啊?’

……

胸膛中的激盪熱流,衝入眼眶,剎那間模糊了視線。

呼!

方銳深吸口氣,壓下類似近鄉情怯的顫慄,伸手去撫摸這好似重生的三娘子。

唰!

她好似害羞、好似受驚,一下子鑽入畫中,不出來了。

方銳無奈笑笑,目光寵溺,看待她……如妻如女。

這一刻,他心中生出明悟。

“我的道路,從非天魔之道,無情無性,無恃無心。”

正是:君非寡情人,緣何言太上?

“我的道,乃是有情衆生之路,非爲錨,非爲執,只爲本心。”

識海之中,神魂在蛻變,愈發澄澈透亮。

方銳對此卻並不在乎,只是看着這幅畫,滿足笑着珍而重之收起。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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