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齊魯民衆齊聚長安……”劉徹坐在御座之下,冷聲的質問着跪在他面前的那一大票官員和將軍:“爾等是幹什麼吃的?”
這可不是幾個人,也不是幾十人,而是幾百人的集體入關。
從雒陽到曹陽亭,再到弘農郡,再到函谷關,以及關內諸縣。
這沿途的上上下下的漢室系統是吃翔長大的嗎?
劉徹睜開眼睛,不怒自威。
顯而易見,不是官僚系統抽風或者當機了。
而是這些傢伙,放水了!
不然,以漢室地方政府的動員能力和掌控能力。
這些人別說到長安了。
能不能過雒陽,渡過黃河,都是個問題!
“樓船將軍!”劉徹將視線挪到徐悍身上:“你有什麼要向朕解釋的?”
沒有樓船放水,幾百個操着齊魯口音,還明顯是要來長安搗亂的犯官家屬,怎麼可能渡過黃河?
現在的黃河,可是碧波盪漾,寬廣無邊的大河。
劉徹可不是沒有見過黃河,是那種在宮裡面玩泥巴長大的皇帝。
現在,想渡河,沒有樓船衙門的大型帆船,其他船舶,不可能承載數百人安全無虞的抵達曹陽亭。
徐悍低着頭,恭身道:“臣失職,有罪,請陛下罰之!”
“罰銅三千斤!”劉徹說道:“以儆效尤!”
“臣謹奉詔!”徐悍苦着一張臉,無奈的跪下來。
但心裡頭實則是歡喜的不得了。
講道理的話,那些齊魯民衆要過河,確實需要他樓船幫忙。
但問題是,樓船將軍衙門怎麼管的了曹陽亭渡口的那些小舢板?
現在,樓船的注意力和重心可全在海洋。
當今,也不止一次下詔訓誡樓船衙門要‘努力開拓’‘勿失朕望’。
而這內河航運和巡邏,樓船衙門早就甩給了地方去負責,自己只是個掛個名而已。
那爲何天子要指名樓船?
但這處罰卻是如此之輕?
三千斤銅,又不是三千斤黃金!
三千斤銅,鑄成五銖錢,也不過三十萬而已!
這筆款子對普羅大衆,或許是個天文數字。
但對他徐悍而言,九牛一毛罷了!
旁的不說,樓船衙門每天經手的錢財,就是以百萬爲單位的。
而他徐悍的鬆滋候國,雖然食邑不多,即使加上上次伐朝鮮的益封,現在也才三千五百戶!
但鬆滋候國,卻是富甲天下的知名侯國。
鬆滋縣內,現在擁有水庫、水渠和無數的水車。
其境內交通發達,水資源豐富,幾乎年年豐收,歲歲穀物堆滿倉庫。
之所以如此,是因爲徐悍的父親鬆滋夷候徐厲在世時打下的基礎。
徐厲就國前,鬆滋甚至不是一個縣,只是一個在淮泗地區的偏遠小山村,當地要啥沒啥,別說水渠了,就是水溝也沒有。
土地常年鹽鹼化。
但是,徐厲就國後,帶着自己的家臣和退役的傷殘老兄弟們,肩挑手提,生生的將一個偏遠山村,變成了淮上桃源。
時至今日,鬆滋縣,已經成爲了廬江國境內最富裕的縣。
人口從最初的兩三千,變成了如今的將近一萬戶!
老徐家每年坐地收錢數百萬,加上封國產出,接近千萬。
加恩令後,徐悍學起了自己的老爹,派了自己的幾個兒子,帶着家臣和百姓人民,前往懷化開發自己的國土。
兩年來,安東都護府和之前的新化縣,每年報告的典型裡,就有着徐家的封國。
不過兩年時間,徐氏就將自己的加恩封國,變成一個擁有良田千頃,水利設施完備,同時還種植超過三千畝大豆的完全農耕地區。
老徐家種田和修地球的本領,可謂獨步漢室。
而這個新封國的產出,也非常豐厚。
雖然目前還不及鬆滋一半,但也非常可觀了。
至少在目前所有的加恩封國裡,徐家封國,在所有數據上,都吊打了其他一切人。
爲此劉徹不止一次表揚和嘉勉老徐家,還特地下詔,追加賞賜了一塊接近其加恩封國面積一半的山林作爲鼓勵。
自然,這三千斤銅,對徐悍來說,不值一提。
甚至在徐悍眼裡,他巴不得天子多罰一點。
爲什麼?
現在的情況,就是上上下下的很多人,都在放水。
故意放那些齊魯民衆入長安。
這其中,大傢伙的心思,也各不相同。
有人純粹只是想噁心郅都而已,看那頭天子蒼鷹不爽,巴不得他倒黴。
所以就睜一隻眼閉一隻眼。
也有人是兔死狐悲,看到郅都乾的那麼爽,生怕這頭蒼鷹飛回來,拿着自己當玩具。
更有人是……
吾可取而代之!
蒼鷹這種髒活,雖然苦,但有前途啊!
不過郅都的業績太漂亮了,不幹掉他,我們怎麼上位?
還有些人,跟齊魯有着千絲萬縷的聯繫,是怎麼都不肯讓自己的同鄉和同窗就那麼被殺掉。
於是,在這些心思和羣體的作用下,纔會出現幾百個犯官家屬跑進長安城的事情。
所謂法不責衆。
即使是天子,也不可能真的將這一條線上的人全部治罪。
但天子要臉皮,斷不能沒有臺階下,所以,揪着他徐悍就是一頓猛批。
這頓猛批和處罰,不是沒有回報的。
這至少證明一件事情:他徐悍是當今天子的忠臣,這是天子自己認可的。
不是忠臣,根本沒資格背鍋,更不用說給天子來懲罰了。
在漢室政壇上的遊戲規則,向來就是:誰給劉氏背鍋最多,誰最受寵!
前有叔孫通,後有張相如。
所以,徐悍被罰銅,是罰的甘之如飴。
但其他大臣卻是不由自主的兩腿一哆嗦,背脊都在發涼。
劉氏天子最可怕的時候不是他發怒的時候。
而是他看見了你的罪過,卻一聲不吭。
你以爲他不在乎?
實際上,小黑本上都一個個一條條記着呢!
當年,魯國的士大夫文人,給項羽帶孝,武力對抗高皇帝。
結果呢?
看看這滿朝上下,你能找到一個魯儒派系出身的兩千石嗎?
還有那位可憐的鄭生,不過就是頂了一下高皇帝,堅持稱呼項羽爲‘項王’。
然後呢?
四代不能出仕!
直到汲黯拉了一把鄭當時。
即使如此,鄭當時混的也不是很好,至今只是個在蘭臺打雜的尚書郎。
鄧通跟張釋之這兩個悲劇就更不用說了。
劉氏天子的小雞肚腸和狹隘心胸,在這兩個人身上一顯無疑。
得罪了今上的人,就更慘了。
不是死了,就是已經被打落塵埃了。
安平侯鄂寄,不過是多嘴喜歡亂說,現在還在太醫署‘被精神病’。
死在當今手裡的列侯,兩千石,加起來,屍體能從未央宮排到灞橋。
顏異更是恐懼無比。
沒有比他更清楚自己的陛下的脾氣了。
“臣有罪!”顏異在思索了許久後,終於跪下來,拜道:“臣有私心,且督下不嚴,請陛下治罪……”
劉徹鼻孔裡冷哼了一聲。
顏異這個人啊,什麼都好。
就是心腸太軟!
就像這次,被自己的幾個老鄉和同族一勸說,耳根子一軟,就做出這樣的糊塗事情。
“或許他並不適合做主官……“劉徹在心裡想着。
顏異在茂陵,做的也不是那麼優秀。
似乎,自從他從汲黯的陰影下走出來後,就有些不會走路了。
但這也正常,這個世界上,不是人人都適合獨當一面的。
就像諸葛孔明,劉備在,他就是無敵文臣和第一流的謀士。
但劉備一死,他就有些壓不住場子了。
不是他能力不夠,而是性格使然。
當主官,坐鎮一地,可不僅僅要有能力、手腕,還要懂得協調和處置各種問題,更要有一顆強者的心!
有人給別人當副手,政績斐然,乾的飛起,一旦自己主政一方,就立刻各種掉鏈子。
這樣的人,歷史上從不鮮見。
“應該將送到郅都手下磨礪磨礪……”劉徹在心裡盤算着。
假如連郅都都帶不出他。
那就只能證明,顏異天生就是個副手的命。
這樣想着,劉徹就對顏異道:“有罪無罪,以後再說吧……”
“現在,這齊魯百姓,於長安鳴冤,市井圍觀,天下矚目!”劉徹看着羣臣們問道:“諸卿以爲,該如何平息此事?”
羣臣聽了,都是垂首不語。
沒有人,也不會有人敢在這個事情上隨便發言。
因爲,這個事情的棘手程度,遠超想象。
站在齊魯‘百姓’那邊,蒼鷹郅都和整個法家官僚們,恐怕馬上就要暴走。
但站在郅都這邊,請求鎮壓和緝捕。
不僅僅會被‘天下人’罵做酷吏,名聲盡毀,更會給自己和家族惹上天大的麻煩!
自漢室建立以來,齊魯地區,就是長安的問題兒童。
先是魯國士大夫和地主們武力對抗高皇帝的統一大業,還要給項羽披麻戴孝。
然後,呂后時期,齊魯地區,也是對抗呂后最積極的地區。
齊哀王劉襄,城陽景王劉章,就是首倡武力剪除諸呂,還付諸實際行動的人。
也是靠了這兩人的軍隊,諸侯大臣才能利用局勢,裡應外合,剷除諸呂。
太宗皇帝時期,這齊魯地區也是動盪不安。
甚至發生了濟北王劉興居趁着朝廷主力北上驅逐匈奴的機會,起兵造反的禍事!
先帝至今,齊魯的諸王和士大夫貴族們,跟長安不同心同德,也非一天兩天了。
吳楚作亂時,要不是先帝提前派了竇嬰,將滎陽兵,收齊趙兵,恐怕,吳楚之亂將從四王(吳王、楚王、趙王、淮南王)變成七王、八王造反!
可沒有人敢去得罪這麼強大的一個政治力量。
他們現在是沒有力量,但以後呢?
誰敢保證,他們以後不會上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