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徹一腳把漢室的政體重新踢回軍國主義。
關中和北方郡國自然是高呼天子聖明,體恤士民。
但南方就不同了。
北方是武人的大本營,也是直面匈奴壓力的第一線,幾十年來,北方的地主豪強,官宦世家,其實已經與武將集團合爲一體。
之後將近千年,關隴武將集團,就是決定王朝命運,天下興衰的主要力量之一。
但南方承平日久,什麼匈奴,什麼夷狄,都跟他們離得遠遠的。
對於外敵入寇,也沒有什麼切膚之痛。
地方上的豪強地主,腦子裡面想的,也只有怎麼兼併更多土地,獲得更多財富。
北方士族,傳家之訓是:以末致富,以本守之,以武一切,以文持之。
但到了南方,事情就掉了個個。
南方士族,以袁盎來說吧,袁氏家族壓根就沒想着往軍隊發展。
袁盎的子侄,基本都拼命在家鄉兼併土地,魚肉鄉鄰。
竇嬰的好基友,武將出身的灌夫,富貴之後,也是如此,最終惹得天怒人怨,全族被誅。
南方士族裡,頂尖的家族,尚且如此,就不必提其他人。
所以,南方郡國的反彈,也就在情理之中。
不過,些許雜音,劉徹都懶得理會。
自有龐大的武將列侯集團去料理那些傢伙。
與槍桿子比起來,這些人的抗議和不滿,就像小姑娘的掙扎一樣,除了引起大漢們癲狂的笑容外,起不到任何作用。
但此刻的南方卻依然是躁動不已。
鹽鐵官營,外加亭長、里正今後要用退役傷殘士卒,這兩個政策壓下來,整個長江兩岸,都是壓抑無比。
假如說,長安是中國的政治中心,那麼,臨淄城無疑就是中國的商業中心。
這裡的手工業無比發達。
臨淄城去年最新統計的常住人口戶數達到了史無前例的八萬戶!
而這八萬戶中,最起碼有三分之二是依賴手工業爲生的。
龐大發達的手工業製造,一方面爲齊王提供了數之不盡的財賦——齊王一歲在臨淄所收稅賦,就超過了五千金,錢糧更是無數!
另一方面,卻也吸引了無數的食腐鬣狗,聞着味道,循着蹤跡,不計死活,前仆後繼的涌入臨淄。
秦末之時,彭越、欒布,這樣的英雄豪傑,最初也不過是臨淄城中的大商人的奴僕。
漢室成立後,圍繞臨淄城中的灰色利益,發生的各種械鬥、刺殺、混戰,不計其數,死者的屍體,沉在湖裡,埋在井中,丟棄在下水道,直到變成白骨,也無人察覺。
而最近十年,類似械鬥與仇殺,在臨淄城中幾乎絕跡。
不是因爲齊王終於開始管控臨淄的地下勢力了。
而是因爲,臨淄城的地下世界,被統一了!
事實證明,不止官府能帶來秩序,‘有活力的社會組織’同樣能帶來秩序。
如今的臨淄城,明面上是齊王劉將閭的,但在暗地裡,在私底下,這座城市的真正主人,名爲:刀間!
刀間今年四十多歲的樣子,看上去個子矮矮的,身材有些發福,一張臉笑起來,兩隻眼睛都能眯在一起,任誰初看了,都會以爲這只是一位和善友好的大叔。
但任何一個知道了此人發跡經歷的人,恐怕都不會用‘和善’這樣的字眼來形容他。
二十年前,刀間只是臨淄城裡一個小作坊主的庶子。
按道理來說,刀間這一輩子,都沒可能有什麼大出息。
但是,命運就是如此無常。
二十年前,刀間的父親經營的作坊,被臨淄城裡的一位大商賈盯上了。
隨即,就有着許多臨淄城裡的‘英雄豪傑’,上門勸說——當然是帶着棍棒甚至刀槍。
有人說:貴人看得起你們刀家,是你們刀家的福氣,趕緊獻了作坊,拿上一筆豐厚的補償回家享福吧。
也有人笑呵呵的道:前兩個月,某某不願意將作坊賣給貴人,結果全家‘意外’溺死在自家的水缸裡。
更有人不客氣的道:交出作坊地契,饒你們一命!
這樣的事情,別說過去,就是現在,也時常發生。
大多數的作坊主,遇到這樣的情況,都只能選擇拿錢走人。
但刀間的父親仗着自己曾經是齊悼惠王的宮門侍衛,練就了一身好武藝,家裡還有四子,俱是臨淄城裡數得着的好漢。
因此沒有將這些人放在眼裡。
三天以後的半夜,刀家所住的宅院與作坊燃起大火。
有人曾看到,起火以前,有一夥蒙面人,拿着刀槍,闖進刀家,然後刀家傳來了廝殺聲。
但這種事情,根本當不得證據。
臨淄城的官差在查驗後,當即就闢謠,說什麼刀家是意外走水,全家都是被火燒死的。
倘若事情就這麼了結了。
很快就會被人們所遺忘。
一個全家死絕的小作坊主?誰會記得?
但事情的反轉,總是出乎人們的意料之外。
一年以後,臨淄城爆出一件驚天大案,臨淄巨賈,傳說中樂善好施,與人爲善的大作坊主王某,全家被人殺光,護院與奴僕都沒活下來一個,腦袋全部被割下來,掛在轅門上。
隨後,有一個男子來到官衙自首,言稱自己乃是去歲被滅門的刀家庶子,此次殺人,乃爲復仇,與他人無干!
頓時,全城譁然。
按道理,這樣的人,做下這樣的案子,哪怕是自首,也免不了一死。
可誰成想,齊王宮居然插手了,王宮裡的一位貴人傳令臨淄內史,說:血親復仇,天經地義,此等義士,應該法外留情。
士林輿論也紛紛同情,許多人都稱:漢家以孝治天下,忠臣孝子,應該褒獎,怎能誅殺?
於是,刀間就這樣被無罪釋放。
過後,大家才知道,刀間當年之所以逃過一劫,乃是因爲他身材矮小,火起之時,被母親和兄長塞到後院的一個水缸中,兇手當時因爲害怕官府趕來,匆匆離去,所以沒有細查。
而刀間逃過一劫後,卻是隱姓埋名,藉着一位父親過去同僚的關係,投身到了齊王身邊一位大宦官的兄弟家裡做奴僕,在那位大宦官兄弟家裡,結識了許多弟兄,大家肝膽相照,聽聞了刀間的遭遇後,憤憤不平,於是一起助刀間復仇。
這樣的說法,到如今,已經漸成公論。
事實到底如何,只有刀間,自己心裡清楚。
隨後,刀間靠着‘孝子’的名頭,認識了許多有分量的大人物,帶着自己的兄弟們,慢慢的在臨淄城裡打下了一片天地。
兩年後,刀間認識的大人物越來越多,投奔他的‘英雄好漢’也越來越多。
刀間於是,將自己的家財拿出來,購置豪華的馬車,華美的寶劍,鑲嵌着寶石與珠玉的首飾,名貴的青銅器,讓這些‘英雄好漢’乘着那些豪華馬車,帶上寶劍、首飾與青銅器,拿着他的門貼,到處拜訪那些貴人。
這些貴人,當然也有着種種煩惱。
譬如,某位王子喜歡鬥雞,但總找不到合適的雄雞。
某位列侯愛好美人,但是,齊地的女子溫婉有餘而媚勁不足,頗不如意。
又有某位世家子弟,總愛策馬狂奔,但不小心撞死撞傷了平民,擔心被人告到長安,惹來廷尉和御史。
這個時候,刀間手下的‘英雄好漢’們就非常善解人意的主動出手了。
愛好鬥雞的王子,沒幾天就見到了讓他心花怒放的一隻矯健雄雞,從此鬥雞戰無不勝。
喜歡美人的列侯,不久後就得到了十餘位從邯鄲來的嬌媚美人,每一位都有着種種技巧,一顰一笑都那麼的迷人。
撞死撞傷了平民的世家子弟,很快就得知,有人去了臨淄衙門自首,坦承就是自己不小心撞傷或撞死了人,甘請上官治罪,還願意賠償死傷者。
而那些死傷者的家屬,很快也得到了一筆不菲的賠償以及許多方方面面的威逼利誘,於是,紛紛撤訴。
民不舉而官不糾,何況苦主都已經得到了賠償,犯人也認罪伏法。
世家子弟擔憂的禍患消弭於無形。
於是,大家都覺得,刀間這個朋友,確實很好。
然後,臨淄就成了刀間的天下。
任你是何方豪傑,那路英雄,進了臨淄,立刻就有人上門,招攬。
說是刀公賞識你的才幹,願意認你爲義子或者義弟。
拜了刀間的英雄豪傑,立刻就得到了如山的財富、滿屋的美人。
不願意的,常常活不到第二天早上。
而官府更是對刀間的所有行爲,大開綠燈,就是犯事了,或者有把柄被某些愣頭青抓住了。第二天,就有着上官前來訓斥,不開眼的,常常不是被罷免,就是被調到一個冷清的衙門。
刀間的事業,也是越做越大。
手下的義子義弟,越來越多。
到如今,刀間手下義子義弟之類的人,數以千計,還有着萬餘外圍人員,作爲打手。
別說臨淄,就是整個齊國,刀間都是事實上的地下國王。
在許多時候,刀間的話,比官府還有效。
如今,齊國就有民諺傳說:寧爵毋刀。
意思就是,與其外出求取官爵,還不如給刀間爲奴來的逍遙。
整個齊國的‘英雄豪傑’們也爭相以爲刀間義子或者義弟爲榮。
但今天刀間的心情卻很不爽。
刀間不快活了,自然有人倒黴。
“去告訴城東的李家、王家還有趙家,這個月的例錢翻倍,還有,城西的那些子錢,到了該收息的時候了,馬上派人去收,還不起的窮賤,統統抓起來,雒陽那邊可還在等着奴僕用!”刀間將這些日常吩咐下去,立刻就有數位大漢領命而出,呼嘯一聲,頓時無數的漢子跟着他們外出。
“父親,今日是怎麼了?”刀間身邊,一個少年小心的問道:“往日裡,父親大人不會如此心急,更不會將事情做得如此決絕……”
刀間回頭看了一眼那少年。
他只得這一個兒子,從小就寄予厚望,帶在身邊言傳身教。
這兒子也沒辜負他的期望,確實有着繼承他產業的能耐。
不過十六,就已經能將裡裡外外打點的似模似樣,許多事情,刀間如今都可放手讓他去做。
刀間嘆了口氣,道:“我也不願如此……”
刀間知道,草莽多豪傑。
往日裡,他行事也是極有分寸。
一般,都是和氣生財,能用錢解決的問題,絕不動用武力。
即使迫不得已,動用武力,那也常常會留一分情面,實在不行,纔會殺人。
因爲刀間知道,殺人,常常不能解決問題,只會讓問題更加複雜。
而劉氏對殺人大案,更是極爲嚴厲。
若是不小心,被那些長安來的御史或者廷尉的官吏聽到風聲,他刀間就要死無葬身之地了。
當年的朱家,後來的郭奉。
這些曾經顯赫天下,讓整個漢室灰色勢力奉爲精神領袖的大人物是怎麼死的,刀間可是清清楚楚。
在地方上,任你如何煊赫,劉氏的刀兵一至,那可就立爲齏粉了!
這些年來,爲了不讓自己被長安注意到。
刀間每歲收入的一半,都花在了孝敬齊王王宮貴人和各衙門身上。
從上到下,打點的非常仔細,就連看門的門房,也能得到一份。
這樣,才讓刀間的名字,成功的消失在劉氏天子歷年以來的遷徙名單上。
但是,這樣的日子,恐怕要一去不復返了。
先是,北邊傳來風聲,當今天子要在天下設立鹽鐵衙門,以平價售賣鹽鐵。
這對整個天下的商賈,都是一記重拳。
但,沒人能動搖長安的意志。
即使是齊王、淄川王、膠西王等齊地高高在上的大人物,據說也只能偷偷埋怨,甚至不敢公開議論鹽鐵官營的得失。
若只是這樣,忍忍也就算了!
畢竟,長安還沒有禁止民間私營,大家雖然看要面對官府平價鹽鐵的衝擊,但總有辦法避免。
這些時日,臨淄與雒陽、宣曲、曲阜之間,不斷通信、使者往來,大家基本已經形成了共識:若鹽鐵衙門成立,大家就儘量控制手下的平賈們,讓平賈們去與鹽鐵衙門商議價格,然後趁機重金賄賂那些鹽鐵衙門的官員,這樣,至少能保證大家的利益,甚至可能還能小賺一筆!
官府的平價鹽鐵,大家可以全部吃下去,然後轉手加價賣到市場上。
可是,剛剛搞定鹽鐵對策。
又一記重拳襲來!
長安天子明詔天下,從今往後,那地方亭長、里正要優先從退役傷殘士卒裡選拔。
還有持着天子節的天使,將赴天下郡縣巡視、謁問和督查此事。
而,這一招,在刀間看來,卻是要斷他的跟,除他的命!
這裡正、亭長,看似卑微,卻是刀間的發家立命之本。
他刀間能發達,靠的就是,義子、義弟以及手下們,都與齊國的亭長、里正關係密切,甚至本身就是亭長、里正。
靠着這些人,他刀間才能高買低賣甚至肆無忌憚的放子錢,還能消息靈通,知道齊地的所有動靜,熟悉每一位貴人的喜好。
倘若亭長、里正換人,那麼,他刀間二十年的辛苦經營,瞬間就要倒塌,想要恢復,就不是那麼容易了。
若僅僅是這樣,刀間捏着鼻子,也就認了。
畢竟,這天下,是姓劉的。
刀間雖然能在臨淄稱王稱霸,看上去比齊王還威風。
但刀間很清楚,甚至不需要齊王,只要齊王的某個心腹說句話,他刀間立刻就要死無葬身之地。
那些義子、義弟,可以爲他刀間欺壓平民、中小地主甚至大商人。
但沒有一個人敢在那些世家、列侯面前多說一句。
像是去歲,刀間手下的某人,無意在路上衝撞了一位從濟南國來臨淄遊玩的少年。
而刀間在得知了那位少年的身份後,立刻就讓人殺了那個義子,自己赤身裸體,揹着荊條,跪在那少年下榻的某個莊園前,花了許多錢財,用了許多人情,才擺平了這事情。
而這一切,只是因爲那個少年姓顏,乃是濟南顏家的庶子,他的兄長,就是當今天下炙手可熱的天子心腹,如今已經官拜丞相長史丞,傳說是內定的九卿,整個南方的驕傲,亦是南方的希望。
這樣的人物,地位已經不下於南方諸侯王了。
就是齊王,也要以禮相待,甚至屈節相交。
這樣得世家中的人物,哪怕是庶子,也非刀間所能觸怒的。
一旦觸怒了,那就是滅門之禍!
可惜,刀間哪怕已經是如此小心了。
但還是要面臨大禍!
“爲父得到消息……”刀間坐着輕嘆道:“長安少府,已經將爲父的名字放進了今上陵邑遷徙的名單裡,想要保住咱們刀家的財富和地位,就要花錢,而且不是小錢!”
“太長公主、少府、濟南的顏家、樑國的樑王,還有負責篩選遷徙人的丞相府官吏、廷尉的司職,每一個關係都要打通,這花的錢,恐怕要上萬萬……”刀間掰着手指頭說:“而且,即使花了錢,也未必能把事情辦成,其他人或許能擺平,但樑王與太長公主,這樣的人物,卻不是錢財就能搞定的,還得討其所喜,前段時間,爲父聽說,樑王長史公孫詭的弟弟在雒陽買了宅子,卻缺一批忠心好用的奴僕,爲父花了許多關係,才與這位貴人取得了聯繫,本來是想徐徐圖之,藉着這個機會,與之交好,但如今,卻只能馬上送一批奴僕給他,希望他能爲爲父引薦公孫先生,這樣或許能見到樑王的某位王子或者妃嬪,代爲通傳,說些好話!”
“啊……”少年張大了嘴巴,不敢置信。
在他看來,他家的財富,比王侯還多,他家的下人,也不遜世間許多王宮,交際的貴人,多是列侯兩千石,往來的俱是貴胄。
怎會落到連樑王的面都見不上,需要曲線繞路的地步?
難道說動某位熟悉的貴人,牽線搭橋還不行嗎?
刀間苦笑一聲:“別奇怪,我家或許在旁人看來,已是萬戶素封,比擬王侯,但在那些大人物看來,我就是他們的一條狗,需要的時候,自然是以禮相待,但遇到這樣的大事,卻是如人唯恐避之不及!”
刀間站起來,看着自己的兒子,道:“你可知道,雒陽的師家,此刻已經被長安來的御史,全部抓起來,甲兵押送,要送去關中,爲天子陵邑之民!”
少年瞪大了眼睛,一副不可置信的模樣。
雒陽師家,那可是比他家還頂級的巨賈,門下食客上千,僕數千,財富累積數萬萬之多,交好的列侯勳臣,排起來能繞雒陽一圈,據說,連今上的心腹,奉車都尉劇孟,都曾受過師家人情。
這樣的頂級大賈,居然就這麼倒了!
真真是不可思議!
少年自然清楚,看上去師家的財富還在,土地也還在,奴僕也還在。
但人離鄉賤,一旦被遷到關中,家裡的財富、土地、莊園、奴僕立刻就是他人的盤中餐。
少年曾親眼見過許多幼時臨淄的大賈、豪強是怎麼倒臺的。
常常長安來的人,剛剛將那些大賈、豪強押走。
不過半年,那些大賈豪強,就紛紛變賣家裡的產業,許多時候,都是賤賣。
一個往日價值百萬的宅子,常常十萬錢不到就出手了。
官府、王宮、豪強、其他大賈,面對這樣被遷往關中的家族,是不會留情的!
更可怕的是,就連往日的奴僕、下人,也會趁機在主人身上咬一口。
而這些人,連一句怨言都不敢說。
只要稍稍說了,那立刻,以往的黑材料、證據還有罪案,都會出現在廷尉的大門前,然後這個家族,立刻就是下獄論死,男的統統成爲刑徒,女的淪爲僕役、女婢,絕無倖免!
只有忍痛割肉,滿足了方方面面的要求,才能保全性命和一部分的財產。
可這不過是飲鴆止渴而已。
人進了關中,關中那邊的大戶、貴族和豪強,也都揮舞着刀叉,想要吃肉。
想要平安,想要無事,就得滿足他們。
常常,一個關東家產數千萬,甚至數萬萬,奴僕以千記,土地萬頃有餘的大戶,進了關中,不過三五年,立刻就成了一般人家。
只有極少數的人,有着大智慧大毅力,才能在關中那邊重新崛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