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四合。
一道嬌小的水藍色身影停在九虛山第十八間客房門前。
“篤篤篤”, 她似乎猶豫了片刻,擡起手來輕擊門環,等了半響見無人應門, 恨得跺腳。於是轉身繞道房後, 房後有窗, 天窗。
此刻那扇天窗大開, 暮色從大開的窗子投進屋子裡去, 屋子裡卻靜悄悄的沒有人聲。
那水藍色身影靈巧地躍起,順着那扇大開的天窗溜進屋去,方站穩了, 就聽一道帶着笑意的聲音在黑暗中響起:“我就知道你會來”。
屋子裡沒有燃燈。
只有暮色灑進來,鋪在地上, 隱隱約約可見牀上斜臥着個人, 他雙目微閉, 即使屋子裡忽然來了不速之客,卻也不急不惱, 依然保持着同樣的姿勢,動也不動。
見他這般模樣,那水藍色身影只有嘆氣。
鬼王熾這小子,永遠都一個德行。
她大大咧咧找了張椅子,坐下來。先爲自己倒了杯茶, “咕咚咚”一口氣灌進嘴去, 熾不由皺眉, 聲音裡帶着明顯的笑意, 道:“你這副樣子, 我就奇怪怎麼能拐得了九虛山大弟子?嗯?明珠姑娘”。
“我也奇怪呢!可現在卻不是奇怪的時候”,明珠只能再次嘆氣。
少年微眯着眼睛, 問道:“現在是什麼時候?”。
“逃走的時候”,明珠道。
“你可以直走出門去了,別忘了幫我關上門”,少年翻了個身,背對着明珠,似乎就要睡了。
“爲什麼?”,明珠驚叫。
少年依然背對着她,懶洋洋道:“你這麼叫就不怕叫來了九虛山弟子?我說如果逃走,你是不是找錯人了?你應該帶着孟若隱走,而不是來找我”。
“我知道!我當然會帶着若隱走。可是,我也要帶走你”,明珠道。
少年背有些僵直,半響方幽幽開口,道:“你和若隱走吧,我帶着玄冰走到哪裡去?”他坐起身子來,苦笑道:“謝謝你,逃走的時候還沒有忘了我”。
“你是我朋友,我和若隱要走,當然會帶着你。熾,眼下時間緊迫,我們邊走邊說吧”,明珠望一眼天色,窗紙已經被染成了暗灰色。
少年也在看那暗灰色的窗紙,道:“可我沒有朋友”。
“熾!”。
少年目光轉向明珠,復又說道:“你和孟若隱離開吧,去碧波島,恐怕三界六道只有碧波島纔是那個世外桃源”。
“碧波島?”,明珠只覺得心咯噔一聲,忙問道:“你怎麼知道碧波島?”。
少年把到了嘴邊的話吞回去,轉移了話題:“其實我挺奇怪的,你怎麼說服了你那倔強的道長,願意和你偷偷逃出九虛山?”。
明珠苦笑,搖頭道:“我說服不了他”。
“我就知道!”少年也在嘆氣,他忽然就想起了蕭燃,只可惜如今蕭燃是生是死誰也不知道。如果蕭燃在,見明珠這樣子,恐怕會一棒子打暈了孟若隱,強行將他帶下山吧!
少年摩挲着光潔的下巴,道:“我早已想到就憑孟若隱那倔脾氣絕不會偷偷下山,只是,恐怕明日午後的斷骨抽筋後,他凡胎肉身,會一口氣提不上來,去閻羅殿報到”。
“熾!你別嚇唬我,我正是怕這點呢!”,明珠垮了臉,幽幽道:“你也知道,上一世莫染爲我而死,今生我又怎能眼睜睜看着若隱爲我受如此殘忍的刑罰!熾,你說是不是我和莫染一定要經歷千難萬險?我只想和心愛的人平平淡淡過一生啊”。
“哦?這麼說你是愛上他了?”,少年語調挑高,問道。
明珠卻蹙起眉頭來,幽幽道:“你們每個人都在問我,我起初本以爲找到轉世莫染,就可以和他在一起,可如今經歷了這麼多,我卻忽然不知道自己是不是還那麼執着了。熾,你說我這樣做是不是很自私?若隱好端端的在九虛山修行,我偏偏要來打擾他平靜的生活。而且我居然對今生的他,沒了那種刻骨銘心的愛意。我想放手,又放不開,想握緊他的手,又覺得哪裡不對勁,似乎是哪個地方出了錯,爲什麼我會覺得,蕭大哥更像莫染?”
“怎麼會?!你只是太緊張了”,少年支吾道。
明珠眸光已黯淡下去,她似乎下了決心,篤定地說道:“算了,所有的事都已過去,如今我只希望帶若隱下山。夜還很長,也許我可以再去勸勸若隱,要不然就像你當初說的一樣,一棒子打暈他。總之,這次無論如何都不能眼睜睜地看着他爲了我受傷。對!就這麼辦!我先回去,等夜深了再來找你,一同下山,到時候你可不要和我彆扭哦!實話說了吧,本公主兇得很,反正打暈一個也是打,打暈兩個也是打,本公主不嫌麻煩”。
她作勢擼胳膊挽袖子,又道:“三界六道沒有能難得倒我東海三公主的事。愛上若隱只是遲早,逃走麼,確是刻不容緩”。
少年微眯着眼看她,嘴角已向上翹起。
“好了,就這樣約定了,我現在就走”,她提起裙裾,就要再從天窗口出去,少年卻已微笑制止,道:“你還是從門出去吧,我覺得打暈他這個主意不錯,不過你們一定要在子時之前下山纔好”。
“那你呢?”明珠問道。
少年微笑,道:“你和若隱在九虛山下十里等我,我還有點事必須辦。放心,我一定會走”,他頓了頓,復又說道:“我不走,難道真的留在這裡堵鎮妖塔?”。
明珠這才放心下來,開了門不忘再回頭叮囑一句:“熾,你一定要快點來”。
“好”,少年點頭,眼見着那水藍色的身影消失在夜色中,他那張絕色的臉上,沒了笑意。
夜色已濃。
一彎上弦月掛在樹梢,屋子裡已經燃起了燈。
燈下對坐着兩個人。
明珠與若隱。
明珠舉起杯來,道:“若隱,明日午時你就要斷骨抽筋,明珠知道勸不來你,也罷。今夜明珠就以茶代酒,敬你一杯,只希望明日你能活着回來”。
若隱端起杯,微蹙眉頭,他不知道爲何明珠突然改變了主意,可他早已下定了決心,斷骨抽筋雖然會很痛,但沒了明珠,恐怕他會更痛。
輕抿了口茶,若隱垂下頭去,囁嚅道:“明珠,若隱會記得今夜這杯茶”。
他幽幽道:“若隱不怕斷骨抽筋,只是想到明日午後就會和九虛山和恩師一刀兩斷,若隱不免心痛”。
他擡起眼簾來,癡癡地凝視着明珠,接着說道:“若隱心很痛,可如果今生錯過明珠,若隱心會更痛”。
明珠忽然覺得滿口苦澀,看着眼前這動了情的小道長,她竟不由想起了當年。
當年桃花正好,當年紅花崖上紅花如血。當年,如何才能回到當年?!
將杯裡的茶一飲而盡,明珠眼見着對面而坐的若隱雙目越來越迷離,他眉頭擰緊,聲音已經很低:“明珠,若隱只是飲茶,怎麼也會醉?”。
話未說完,他已身子一歪,倒在明珠懷裡,看一眼懷裡的人,明珠不由嘆氣,低聲道:“若隱,明珠這也是不得已,明珠不願你斷骨抽筋,也不願放手”。
擡頭看天,夜色悽迷,此時方響起一更一鼓。
明珠手腳麻利的爲自己換一身緊身夜行衣,回頭看若隱,他醉意深深,想動手解了他衣帶,幫他也換一身夜行衣,手卻有些不聽使喚,深吸口氣乾脆放棄,思緒不由飄到了和他初遇之時。
這一路走來,若隱真的是個很單純很值得愛的男子。
也許愛上他,只是早晚的事。也許只是因爲自己這一千多年來執着於他的前世,竟會抗拒起他的今生來。
明珠晃頭,收了紛雜的思緒。碧波島,熾說過碧波島,也許那真的是個好去處,不過眼下要先去九虛山十里才行,明珠背起若隱,小心地使了個土遁術,直奔和少年約好的九虛山十里而去。
夜濃如墨,萬籟俱靜。
“咣咣,鐺鐺”,已是二更二鼓。
鎮妖塔底立着個紫衫少年,有風吹過他衣袂翻飛,他揚起頭來看籠罩着鎮妖塔的物件。
聽說那叫六道爐,記得當初毀塔時眼見着鎮妖塔就要倒塌,靈虛真人愣是用這物件將鎮妖塔固定起來,如今在夜色中一看也不過如此。
這六道爐乍一看和普通香爐無異,只是要大得多,這三十三層鎮妖塔如今整個被它籠在內裡,少年勾嘴角露一絲笑:“得,就它了”。
他雙手掐訣,紫色的袍袖連連揮舞,只見團團紫色光華直奔那籠罩着鎮妖塔的六道爐而去。
雖無少年意料中的石破天驚,可六道爐在少年強大的法力作用下,發出了陣陣轟鳴,那聲音在靜夜中一傳千里。
不多時,已見九虛山上由遠及近而來一道道雪白身影,緊接着一句“無量天尊”,一道慈祥的聲音突然而至。
聞得此聲,少年一張絕豔的臉上竟泛起了光。
這次,她總能脫困了吧?!
眼下,離子時還有多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