門已大開。
屋子裡很靜, 可仔細聽,又似乎隱隱有聲。
“明珠……”,那聲音裡滿是執着之意, 說不清是痛苦多一點, 還是快樂多一點。那是一種苦樂交織的感覺。聽了, 竟無端端讓人心痛。
牀上有人, 那個人也無端端讓人心痛。
孟若隱。
他眉頭微蹙, 即使如今這般正在半夢半醒之中,兩道眉依然緊鎖,他似乎夢到了什麼可怕的事, 渾身顫抖不停,漂亮的脣也在微微顫抖, 從嗓子眼裡迸出來一聲聲極輕的, 彷彿夢囈般的話來:“明珠……”。
明珠忙上前一步, 一把握住他的手,如安慰嬰孩般不停說道:“我在!我就在這。若隱你放心, 我不會走”。
“明珠……”,他依然在喚着她的名字,虔誠而鄭重,可眉已經越皺越緊,忽然“騰”的一聲從牀上坐起來, 慌亂的找着什麼。
“若隱, 你找什麼?”, 明珠眼見他空大睜着一雙眼, 偏偏看不到近在咫尺的自己, 不由心驚起來,靈虛老頭不是說他只是中了仙人醉, 小睡幾個時辰就沒事了麼?可如今這個樣子,到底是怎麼回事?
“若隱,你醒醒醒醒,這裡是九虛山啊!我們都在九虛山。我不會離開的”,明珠扳了他肩,令他那雙驚慌失措的眼望向自己。
他怔怔地看了半響,試探着問道:“明珠?”。
“我自然是明珠”,明珠嘆氣。
他這才放心的笑了,長呼口氣,道:“若隱以爲,再也不能見到你了”。
“怎麼會?我們這不都好好的”,明珠很想苦笑,我們,可當初四個人同去,如今卻只剩下她和若隱、熾回來。那個人兒也不知是死是活。
那扇在明珠面前緩慢關上的精靈門,恐怕纔是明珠永生的夢魘。
“明珠,蕭兄呢?他可是回了魔域?”,若隱見明珠一臉的蕭索之意,忙問道。
明珠苦笑,半響方道:“我不知道,就連他如今是死是活都不知道”。
“你是說,蕭兄沒有和我們回來?”,若隱一驚。
“不止蕭燃,花城和雲霞如今也是生死難卜。世事難料,當初我們一同落入精靈道,本想着能促成花城與雲霞的好事,卻未料如今只剩下我們兩個與鬼王熾全身而退”,明珠道。
若隱不語,他眉頭微蹙,忽然覺得如鯁在喉,她笑容落寞,目光蕭索,難道真的只是爲了這些麼?
想起那黑袍的魔尊蕭燃,冷得像冰,偏偏無比關心明珠的一切,他撮合他們定情,他的那雙眼,還有明珠每次對着蕭燃時,複雜的表情。
若隱竟有些不安,蕭燃,似乎是橫兀在他和明珠之間的一座山,又似乎只是個揮之不去的影子,時不時出現。
如今,蕭燃是被困在精靈道了?若隱的心情竟無比複雜起來。
若隱還未開口,明珠已道:“若隱,你身體剛好點,還是不要想太多了,早點休息吧,石心閣的事情我會慢慢告訴你”。
想了想,明珠再次說道:“等你好些了以後,我會回一次精靈道”。
“你是要去救蕭兄?”,若隱擰眉。
“是。他爲了救我們而被困在精靈道,明珠希望可以再回去,哪怕不見人,只見屍體也好,明珠想把他帶回來,無論是人是魂”。
“恐怕什麼都不會有”,若隱淡淡道。
“爲什麼?”。
“蕭兄是魔,除非不死,一旦死,就是灰飛煙滅”,若隱道。見明珠目光一黯,他忙垂了頭,低低道:“不過,蕭兄既然是魔尊,實力必不可小覷,也許他早已脫困”。
“希望如此吧”,明珠道。
若隱點頭,忽然像是想起了什麼,猶豫着,吞吞吐吐半響,問道:“明珠,精靈道的話還作數麼?”。
“嗯?”,明珠愣住,猛想起在須彌幻境的一切來,不由莞爾,道:“當然作數,我堂堂東海三公主說過的話,一定作數”。
“那就好,那就好”,若隱一疊聲說道。
“嗯?”。
“哦,沒什麼,若隱只是想……”,他把後半句話吞回去,似乎放了心,露出絲淺笑,癡癡地凝視着明珠,正欲再說什麼,卻面色一變,明珠忙回頭,只見門外正立着靈虛真人。
他手持浮塵,面色和藹,看向房間裡的那對小兒女,不由覺得情劫難度。見若隱掙扎着要起身跪倒,忙道:“你方好些,還是躺着吧”。
若隱忙恭恭敬敬道:“多謝師父”。
靈虛真人目光卻已轉向明珠,半響方道:“東海三公主,貧道有話要和公主談,不知公主可否移步無極閣?”。
“既然真人有話要講,明珠定然洗耳恭聽”,明珠站起身來,她不知靈虛真人要講什麼,可無論他將要談的事情是什麼,她都決定不逃避。
卻見若隱一把扯了她衣袖,衝她微微搖頭。
他似乎下定了決心,翻身下牀,“撲通”一聲跪倒在地,鄭鄭重重地衝靈虛真人磕了三個響頭,道:“師父,若隱自襁褓中就被師父拾回,帶上九虛山撫養,算算如今已是整整二十載光陰。這二十年來師父對若隱即是慈母也是嚴父,師父教會若隱做人的道理,教若隱一身法術,教若隱萬物有情,教若隱以天下蒼生爲重”。
言到此處若隱聲音早已哽噎,他頓住。明珠忙去扶他,心底竟隱隱覺得,若隱今日的話,恐怕後果很嚴重。
可若隱卻倔強的不肯起來,他擡起頭來衝明珠露出個複雜的笑容,輕聲道:“明珠,若隱有些話必須說,如今也到了不得不說的時候,若隱已經下定了決心,請你不要阻止我說下去”。
明珠無奈的放了手,目光轉向靈虛真人,靈虛真人仰天長嘆一聲,溫聲道:“若隱啊,爲師知道你是一衆弟子中最有仙根的一個,爲師對你的期望一直很高,有些話你還是要多加思量纔好”。
若隱搖頭,道:“師父,若隱有辱使命,不但沒有找回玄冰,而且還誤入精靈道,記得當初下山師父曾交代徒兒,要幫着龍女度劫,可徒兒不但沒有幫到明珠,而且,徒兒還動了情”。
“若隱,你中毒太深,今日天色已晚,有什麼事以後再說”。
“師父,徒兒的毒已經解了,徒兒現在很清醒。請師父原諒徒兒不孝,徒兒在須彌幻境與明珠姑娘定情時曾說過,如若能活着回人界,一定將一切和盤托出”。
“孟若隱,爲師以九虛山第三十八代掌門身份命令你,馬上休息!”。
“師父,徒兒要還俗!”。
明珠只覺得腿一軟,差點沒跌坐到地上,眼見着師徒二人一個固執的要說,一個拼命地不讓講,可有些事終歸是會發生的,雖然如今這樣,實在太突然。
靈虛真人不由長嘆一聲,沒想到這執拗的若隱居然真的深墜情網,思及此他再次嘆氣,一雙眼看向愛徒,問道:“若隱啊,爲師來找東海三公主本是爲此,既然你執意要還俗,可知九虛山的規矩?”。
若隱點頭,鄭重說道;“若隱知道,九虛山門規第七十三條——門下弟子一旦還俗,需將一身修行歸還山門,如有仙骨,則需斷仙骨,抽仙筋”。
“既然你知道,爲什麼執意如此呢?”,靈虛真人只覺得心痛,若隱可是他的入室大弟子,一身的仙骨不說,眼見着若能度過此劫,就可立刻飛昇,如今卻止步於此,真真令他恨鐵不成鋼。
“若隱不怕斷仙骨,抽仙筋,若隱只怕不能和明珠姑娘執手一生”,若隱仰起臉來,一張臉上滿是堅定的情緒。
靈虛真人不忍見弟子這般模樣,轉過身去,悶聲問道:“你們可是深愛彼此?”。
“不,若隱只是深愛明珠姑娘,可姑娘卻沒有愛上若隱”。
“沒有愛上你?你也願意爲了她斷仙骨抽仙筋?若隱啊,這萬丈紅塵皆幻象,有一日你會明白,紅顏終會老去,你可不要沉迷於眼前啊”。靈虛真人豁然回身,語重心長地說道。
“若隱明白,可若隱愛的不是明珠姑娘的容貌。若隱也不知愛的是什麼,只是覺得和明珠姑娘在一起就會很快樂,那是修行無法帶來的感受。若隱會爲她擔心,會因她的悲傷而悲傷,快樂而快樂。若隱不願做仙,只想與她執手相看,踏浪觀花”。
“孩子,有一日你就會知道,今日做出的決定是多麼荒唐。也罷也罷,你既然下定了決心,恐怕爲師再說什麼你也是聽不進去。明日午時,你來無極閣,爲師爲你斷骨抽筋”。靈虛真人再不願多言,浮塵一揮,人已不見。
若隱卻依然跪在原地,動也不動,半響,方極緩慢的,五體投地朝着師父離開的方向施了個大禮,口中聲聲道:“多謝師父成全”。
明珠怔了半響,方回過神來,只覺得心中有了一絲感動,緩緩蔓延,遍及全身。
斷骨抽筋?只是一思及此,那蔓延全身的感動也就變成了恐懼,這將是怎樣殘忍的刑罰?斷骨抽筋?!明珠暗下決心,無論如何都不能讓若隱承受此種痛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