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能活!誰說不能活?”,那小姑娘一雙眼滴溜溜在衆人身上轉了一圈,故作神秘地說道:“心裡長了東西,這件事情真的很難辦。你說好端端的心,又不是自家花園,怎麼能隨便長東西呢?而且這種小蟲發作起來很難過的……哎呀,怎麼形容呢?就是那種抓心撓肝,欲罷不能。喂,那位道長,你說我說得對不對”。
若隱垂下頭看自己的腳尖,他不知所措的時候,就會看自己的腳尖。
“咳咳,不過心裡長了這種小蟲是無藥可醫的。而且患了病的人也不願醫治不想醫治,你說對不?道長”。小姑娘一副萬事通的架勢,揹負着雙手搖頭晃腦,樣子滑稽得很。
若隱依然在看自己的腳尖,就像腳尖上忽然長出了一朵花。
“其實長了這種小蟲也不是什麼丟臉的事。對吧。哎呀,賣關子這麼久,說得老人家我口乾舌燥,居然碰到你這麼個三槓子也壓不出個屁的傢伙。無聊無聊”,那小姑娘眼珠轉了轉,目光轉向若隱身旁站着的明珠與蕭燃,“咯咯”笑了一陣子,故意大聲問道:“喂,那倆人,你們想不想知道,你們這位朋友心裡長了什麼蟲啊?”。
“長了蟲?”,明珠好奇地看向若隱,他此刻只是面色微紅,頭低垂,她怎麼不知道人的心裡會長蟲?難道是……
蕭燃目光中卻已滿是複雜的情緒,他知道小姑娘指的是什麼。那種小蟲他心裡也有,而且恐怕更多更甚。眼角的餘光卻已瞥到明珠嘴角露出一絲笑意,正歪頭看着若隱。
一瞬間,蕭燃的心中巨浪滔天,忙握緊雙拳,指甲深深的刺入肉中,只有這樣,他才能勉強控制自己,可瞬間繃緊的衣衫,早已將他的心思泄漏無疑。
那小姑娘很滿意眼下的結果,於是清清嗓子,接着說道;“這種蟲叫……”。
“住口!”,若隱厲聲打斷她的話,他似乎被自己的態度嚇到,緊蹙眉頭,復又說道:“若隱心裡什麼蟲也沒有”。
那小姑娘怔了怔,忽然一屁股坐地上,雙腳亂蹬着大哭起來:“騙人騙人,我明明看到你心裡長了一種叫/愛的小蟲,你不但不承認還吼我。你是道士,卻動了凡心,動了凡心還不認賬,你修行得是什麼?孬/種!你是孬/種!是壞人!你們都是壞人,你簡直把普天下道士的臉都丟盡了,你到底知不知道,道士不能婚配?不能動情?”。
她一邊裝模作樣的抹眼淚,一邊偷眼瞄若隱,見若隱渾身戰慄,索性說得更尖銳:“你是九虛山的,對吧?靈虛真人教出來的好徒弟,一定會被三界六道衆生笑死,你師父以後也沒臉上天界。因爲他徒弟修行之心不誠,我要是你,反正也動了情,不如就還俗算了,管他什麼天下蒼生,管他靈虛老頭會不會被氣死呢……”。
“沒有,沒有!我沒有!”,若隱雙拳緊握,似乎在努力控制自己情緒,他一疊聲重複着,雙眼已通紅。他目光極快的在明珠身上掃過,見明珠正一臉好奇地望着自己,卻聽那小姑娘已經尖聲笑道:“阿彌陀佛,我若是你師父,早已氣死了”……他的耳邊突然滿是那種奇異的、充滿諷刺意味的笑聲,那些尖銳的笑聲令他發狂。他的心事竟如此令人措手不及的被擺上檯面,就像在衆目睽睽下被扒/光了衣服,他只覺得如芒在背,渾身都已火辣辣的疼。
他沒動過情。那些已刻到骨子裡的修行,令他只敢在心中小心翼翼的愛,卻不能如此明晃晃的說出來。好像那心事一旦被說出來,就會成了陽春的雪,在日頭下化得無形。
“我沒有對不起是師門!沒有!”,他似乎已瀕臨崩潰的邊緣,雙目赤紅的在衆人身上梭巡一圈,轉身拔腿就跑。
用盡了渾身力氣的飛奔中,他雙手用力地捂住耳朵,固定着髮髻的衡笄也不知何時掉落,一頭青絲撲散下來,被風揚起,幾近瘋狂的奔跑中,他只聽到,耳邊一直有誇張的笑聲響起:“你修行得是什麼?你是道士,卻動了凡心,動了凡心……我若是你師父,早氣死了”。
“我沒有!”,他雙腿一軟,跌坐在地上,心底那些密密麻麻氾濫的小蟲似乎已經多得佔滿了全身,正在他五臟六腑,甚至血液裡遊走。
倒在冰冷的地上,他蜷縮着身子,看一顆小草從柔軟的土地下鑽出來,緩緩舒展着腰肢,嫩葉在風中搖曳,冷汗從他額頭上,四肢上,甚至全身每個角落冒出來,就像這春草,迅速攻佔了他全身。
他覺得自己已與這土地融爲一體,甚至他就是塊長滿了春草的土地。保持着這種蜷縮的姿勢,他一動也不想動。讓陽光照在自己身上,就讓心底那些氾濫的小蟲爬出來,在陽光下曬化了吧!
“師父,你救我!”,他喃喃重複着。他知道,那小姑娘說得沒錯,每一個字都沒有錯。他喜歡那種小蟲,他已經上了癮,不願不想也不能戒掉。
“可我爲什麼不敢承認?爲什麼不讓那小姑娘說出來?”他問自己。
“不能,絕不能說出來!我是道士!此生註定衛道,我不該動情!不能動情!我如今這樣貪戀心底那甜蜜的感覺,只是因爲我答應她兩個願望。只是因爲她說‘孟若隱一定會愛上明珠,很愛很愛,非常愛!’”。他回答自己。
“不是,不是因爲願望!是因爲……”,他雙臂環緊自己正發抖的身子,他早已說不下去。他回答不了自己的問題。
這世上的男女,又有多少人能回答出究竟爲何而愛呢?
愛本就是亙古不變的主題。也是千百年來最難料的結局。
恍惚可見,一道熟悉的,令他心悸的身影遠遠走過來,她的腳步有些猶疑,到了他身邊站定,幽幽嘆了口氣,蹲下/身子,溫柔地看他。
半響,那人兒又幽幽地嘆了一聲,向他伸出手去,卻什麼也沒說。
孟若隱在那一刻,心底所有的堡壘全數轟塌,他像個無助的孩子般,蜷縮着,哭出聲來。
那手又向自己眼前伸了幾分,那個人兒的目光也是溫柔而堅定,她說:“爲什麼要逃?”。
孟若隱清晰聽到自己的心棄械投降的聲音,爲什麼要逃?爲什麼要逃?他翻身起來,執拗的推開她手,倔強的、賭氣般說道:“三公主,九虛山靈虛真人入門大弟子——孟若隱,懇求您高擡貴手,放過我吧!”。
明珠長嘆一聲,一雙眼長久地凝視着他的眼睛。半響方幽幽道;“現在,不是我不放過你”。
她不再說話,只是站起身來,像那株老柳樹走去,樹下還立着蕭燃,興許那小姑娘也沒有走。她只是擔心方纔那小姑娘說的話,正觸到了孟若隱的軟肋,那一瞬間,她在若隱眼中,看到了一絲瘋狂。
難道,愛上我,真的令你如此痛苦?
路不遠,這裡就像迷宮,似乎永遠也走不到盡頭,方纔若隱明明狂奔着逃離,可如今看來,他似乎永遠也逃不出去。
小姑娘已經不見了,可那株老柳樹下依然立着個黑色身影,那孤獨的背影,遠遠的看起來令人無端端心痛。
他似乎已於寂寞融爲一體。
可他沒有走,他彷彿已經打定了主意,就算爛在這裡,然後生了根發了芽,也不會走。因爲,明珠不走,他就不會走。
“她呢?”,明珠問。
“不見了”,蕭燃回答,一雙眼卻似有意似無意的看一眼那株老柳樹後,樹後隱隱可見一小截辮子。
沖天辮。
“他呢?”,蕭燃問。
“唉”,明珠將到了嘴邊的話化作一聲長嘆,她完全理解孟若隱的糾結,她當初居然沒想到動情,對於一個一生只能衛道,只能爲了天下蒼生而付出的人來說,是多麼可怕的事。
“你放心,他已經愛上你了”,蕭燃覺得自己的舌頭打了結,他很想鎮定,可語氣中依然有掩飾不住的痛苦之意。
就算孟若隱和他蕭燃本是一個人的靈魂,就算他很希望明珠幸福,可這些都不能代表,他不嫉妒。
那簡直是瘋狂的嫉妒,嫉妒到他都吃驚,自己怎麼會變成這樣。
“我知道”,明珠笑,可以看出,她的笑有點勉強,有點誇張。這不像明珠的性格,明珠一向很樂觀,一向都充滿希望的。
她在那誇張的笑聲中,極快的瞥一眼樹後。
樹後一道紅色的小身影一閃即逝,可明珠知道,那小姑娘並沒有離開。
“你好像不開心?”,蕭燃強迫自己目光裡關切之意少一點。
“怎麼會?我的轉世愛人已經愛上我了,我怎麼會不開心?!恐怕我應該大笑纔對,是吧?”,明珠竟說笑就笑,她很快就笑彎了腰,只是那笑,爲什麼看起來不快樂?
“對,這簡直是件天大的好事!三界六道再沒有比這更好的事了,對吧”,蕭燃也在大笑,
他居然笑出了眼淚,看一眼被自己放在地上的琥珀孩子,問明珠:“你最近運氣真的很不錯,而且簡直是好極了,你看,你希望自己的轉世愛人愛上自己,於是他就真的愛上了你,我們三個一起去找人蔘精,而獨獨是你,撿到了這麼個妙極了的琥珀孩子。這麼多的好事加在一起,我簡直要驚歎和嫉妒你的好運氣了”。
“是麼?我真的很值得嫉妒?”,明珠也在看地上的琥珀孩子,忽然正色道:“可是,我覺得我撿到的這個孩子,不是我們要找的人蔘精呢”。
“哦?怎麼可能?聽說這人蔘精是至寶,不過,我覺得至寶之所以能抵禦紅塵中種種誘惑,一定是個脾氣古怪的傢伙,而且說不定醜的很,也許是要命的醜,正因爲又醜脾氣又古怪,所以纔會不懂情愛,說話又傷人”,蕭燃道。
“你們在說什麼?”,忽聞一道聲音在樹後響起,隨之跳出來個一身紅的小姑娘,她雙手叉腰,似乎很不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