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第 10 章

薛府。

薛遠躺在牀上,聽着聽着就沒忍住笑,“他是這麼跟你說的?”

常玉言眉頭微蹙,“要稱呼聖上。”

薛遠膝蓋上裹着藥布,隱隱泛着血色,但他的面上卻好似無感,隨手指着自己的傷口,似笑非笑道:“這傷就是聖上罰的。”

“這不可能,”常玉言下意識反駁,又皺了皺眉想了想,“你是不是做了什麼錯事?”

薛遠瞥了他一眼,反問道:“聖上今日將你招到宮中做了什麼?”

常玉言聞言,不自覺繃緊了皮膚,面上有些發熱,“聖上招我入宮中陪侍,自然是爲了讓我陪同賞雪。”

“賞雪?”薛遠雙手撐在榻面,雙臂猛得有力,肌肉繃起,託着自己直接坐了起來,他指尖敲着大腿,若有所思,“能看上你什麼呢?”

在薛遠眼裡,這個皇帝怎麼也不像是會做無用功的樣子,連他這匹瘋狗也敢招惹,惹了他就罷了,至少就如同小皇帝說的那樣,他有帥才之風。但奇怪,常玉言有什麼呢?

一個讀書人,一股子腐酸味,常玉言能有什麼用?

但就是這麼沒用的讀書人,皇帝還招他賞了雪。薛遠這個未來將才,皇帝倒是眼也不眨地罰了他滿膝蓋的血。

常玉言將這句話聽得清清楚楚,他皮笑肉不笑,“薛遠,你這是什麼意思?”

薛遠慢條斯理道:“你能有個屁用?”

常玉言氣得瞪人,“我不說是名揚天下了,最起碼也是小有名聲,立冠那日前來爲我道賀的人多到甚至驚動了官府。而我一向有才,等殿試結束,你等着我拿個狀元來吧!”

說完,他“蹭”地起身,怒而甩袖離開。

薛遠摸着下巴,等常玉言徹底見不到影了之後,才嗤笑一聲,“狀元?”

那小皇帝要個假文人做的狀元有什麼用?

薛遠雙腿離開牀,筆直站在了地上,他雙手背在身後,緩步走到了窗前。

膝蓋上的白布滲出了星星點點的鮮血,這樣疼痛的滋味對於薛遠來說很是新奇。

打小在軍營裡混着長大的薛遠知道拳頭硬,兵馬強才代表一切。薛府三代忠良,聽起來挺好,其實都是要命的名聲,他扔個酒瓶,也沒想砸皇帝,看他過去了才下手,也只是想看看皇帝對薛家的態度。

薛遠摸着下巴思索,想起來小皇帝的面容,雖然毛都沒長齊,長的倒是比娘們還漂亮。

就是這脾氣藏的太深了。

是因爲薛府而優待他,還是因爲三代忠良而必須優待他?

*

褚尋大人已帶着人出發去了黃河,監察處會給褚尋提供來自最前線的消息,爲了培養監察處的人,顧元白花了大把大把的錢,監察處的人不光要識字練武騎射,還要學習地理兵書和跟蹤埋伏人等各方面的技巧。

除了教育,他們的吃食顧元白也極其注意,比養兵還要看重。飯菜葷素搭配,米用的是好米,肉必不可少,將整個監察處的人都養出了一身健壯有力的身軀,他們健康了,就代表着顧元白的健康。半月雨水之事能在這麼快的時間之內穿過千里來到京城,這幅好身軀的作用必不可少。

預防水患一事顧元白暫時放下,又將重心調到了即將到來的會試之上。

這些時日的早朝,各位大臣也是憂心忡忡,因爲京城返了寒潮。這回寒潮來的氣勢洶洶,不少人上書希望讓會試考生多添些衣物,也多增加些取暖的煤炭,再將貢院的號舍好好修繕一番。

特別是家中有後代參與這次會試的家長們,據理力爭,在朝堂上半分也不肯後退。

聖上心善,號舍本來就在修繕之中,提高暖炭用量的摺子也批閱了同意。但在允許會試考子多添衣物這一條上,卻遭到了不少臣子的阻攔。

以前不是沒發生這樣的事,京城的冬季總是漫長又寒冷一些,有時候的春季可以與冬季比肩,仁善的皇帝不少,也曾特許舉子多攜帶一層皮衣。

但那屆就發現了許多將作弊的紙條縫製在衣物中的舉子,衣服越多檢查起來越是麻煩,皇帝的善心也被這些人品低劣的讀書人給當成了可以利用糟蹋的手段。

“聖上,”臣子勸道,“以往也不是沒有回寒潮的情況,煤炭加重,號舍修繕,這些已經夠了。”

可今年的寒潮來得厲害,大恆朝的會試連考三天,考生食宿號舍之間,若是那些時日再降溫或落下雨雪,怕有不少人都會患上風寒,更甚者,可能會在這三日內喪命。

顧元白到底心疼這些人才們,他最後下令,還是允了舉子多添加衣物的決定。

這聖旨一出,整個京城趕考的舉子歡呼雀躍,雙目含淚地感激聖上的仁善。

有那些身體不好本就不適應京城天氣的舉子更加激動,伏地叩謝不止,不斷說着:“聖上仁慈,聖上萬恩!”

一件單薄的衣物,在寒冷狹小的號舍之間就代表着一份取暖的希望。聖上不顧羣臣勸阻,仍然決定寬鬆限度,這就是明晃晃的對他們的愛護。

來自聖上的着想和愛護,讓熟讀天地君師的讀書人更是心中熱火騰騰。

當然,顧元白對這些舉人們仁慈,不代表着會讓他們藉此機會作弊。

若是有人膽子敢這麼大,藉着這個機會裹挾紙條,那麼等待他的將會比廢掉功名更嚴重的處罰。

顧元白可不想讓他的善舉在日後成爲一個笑話。

*

時間在等待中終於到了會試的日子。

褚衛一早醒來,淡然地在院中練了一套武術,待到渾身出了薄汗才停了下來。洗漱出來之後,母親正在重新清點要帶進貢院的東西,這已經是她第五次的清點了,褚衛也有些無奈,“娘,不必如此緊張。”

“娘怎麼能不緊張!”褚夫人提高聲音反駁,又緊張兮兮地低頭繼續數着,“香帕、紙張、乾糧……”

褚衛由她去了,徑自沉默地吃完了飯,小廝背起了東西,陪着少爺往貢院而去。

褚夫人將他送到門旁,雙手合十的同着漫天的神佛保佑,心中忐忑,“願我兒順利過了會試吧。”

進京趕考的舉子很多,因此被分成了不同的批次進入考場,褚衛的運氣很不好,他在一大早就要進入貢院,要在貢院之中多等待上整整一天。

到了門前排隊的時候,褚衛讓小廝先行回去,他自己揹着考箱,脊背挺直地站在人羣之中。

他本身的相貌就格外引人注目,氣質又如皎皎明月風度翩翩,是以許多人都注意到了他,竊竊私語之間,就明白了這人就是美名傳遍京城的第一美男子褚衛了。

排在不遠處、正送着好友湯勉的平昌侯世子李延第一時間注意到這處的騷動,他往後一看,幸災樂禍地拍拍湯勉的肩膀,“湯勉,褚衛竟然參加這次會試了,你還能得到一個好名次嗎?”

湯勉也看到了褚衛,他眉頭一皺,又放鬆了下來,“他已經七年沒有繼續科考了,七年的時間我就不信他的學識還是那般好。褚衛考就考吧,他威脅不到我。”

斜後方的褚衛耳朵一動,忽而側頭往湯勉處看了一眼。

湯勉和李延都未曾注意到,李延問道:“你在學府之中每次的排名都是數一數二,這次有沒有把握拿個狀元下來?”

湯勉謹慎道:“懸。大理寺少卿之子常玉言聽說也參與了本次會試,他的文章詩賦我也讀過,他對我而言是個勁敵。”

李延不免嫉妒地道:“反正只要在一甲之中,就會被聖上親自召見。”

湯勉也不免有了些既激動又緊張的感覺,他笑了笑,裝成鎮定的樣子道:“我一定會讓聖上對我刮目相看的。”

自從那日蹴鞠賽之後,就只能在畫中重溫聖上的面容。但畫中人的模樣,又哪裡能比得過真人的十分之一呢?

真正的聖上便是日月之光,想要日月記住他,榜眼不夠,探花也不夠。

以他未立冠之名,若是中了狀元……

湯勉心中不由火熱了起來。

褚衛平靜無波地移開了視線,垂下眼,遮住眼中的不屑和嗤笑之意。

跳樑小醜也真是敢想。

*

貢院中的會試開始時,大內之中的顧元白也收到了消息。

他細細聽着稟報,良久,淡色的脣輕輕一勾,露出一個滿意的笑容,“不錯。”

田福生爲他端來一盅補湯,瞧着聖上高興,也不由樂着道:“也不枉費聖上的一片愛護之情,這屆的舉子們老老實實,下屆的讀書人也能享受些許蔭庇。”

顧元白點了點頭,將處理好的政務放在了一旁,“朕也該琢磨琢磨他們殿試的題目了。”

田福生拿來了宗卷,這些宗捲上記載了萬千道策論題目,顧元白隨手翻開了幾頁,搖搖頭道:“無論看了多少次,沒有標點符號看起來還是不方便。”

田福生疑惑地看着聖上,“標點符號?”

顧元白:“沒什麼。”

標點符號,就是斷句,古人所說的“句讀”。但這標點符號,是不能輕易拿出來,也不是輕易就能通行的。

自古以來一些孤本學說一直被學術派別所壟斷,他們壟斷學術靠的就是句讀。例如有名的“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的兩則斷句,一是“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二是“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

不同的派別掌握着不同的斷句方法,所理解的含義自然不同,要是實行標點符號之法,必然會使這些學術派別爲之震盪,究竟哪個是對的,又憑什麼其他人不對?憑什麼要將他們派別的斷句方法讓給天下人知道?

學術派別之所以稱作派別,就是他們獨有的文化所給予的壟斷特徵,因爲他們所獨有,所以學子們想要學習知識就需要投身其名下,等學的人多了,這樣的派別就會轉變爲學閥。

即便是有官學,也阻擋不了學術派別的生長和發展。

學了這一派知識的人,他們都會是統一的斷句、統一的對於聖人之言的理解,這個時候,皇上突然拿出來了一個標點符號,說這文章要這麼斷,那文章要這麼讀,同官方斷句不一樣的派別和派別中的讀書人會不滿,憑什麼我們是錯的?我們耗費時間、精力、錢財所學習的東西,如果這是錯的,豈不是得不到任何的回報、豈不是白學了?

而同官方斷句一樣的派別也會同樣不滿,憑什麼我們私藏的知識就這樣被公佈天下?我們祖祖輩輩積累下來的東西,怎麼就成爲天下之人所共有的了?

標點符號一出,就是動了他們的蛋糕,這些學術派別絕對不會同意。

標點符號是個好東西,但現在顧元白卻不能拿出來。

內安外無強敵時,皇帝有了掀桌子的能力時,纔是震撼學派,進行學術上的改革時。

顧元白翻過了兩頁宗卷,抿了一口溫茶,察覺到自己在想什麼時,不由失笑。

他說好了要佛,但這就好像嗜糖的人說要戒糖,有煙癮的人說要斷煙一樣。嘴上大話連篇,偏偏身體誠實得很,完全顯出了什麼叫做心口不一、言不由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