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忽的一聲瓷器脆響,顧元白慵懶的神色一收,厲聲道:“誰?!”
侍衛長飛奔到了窗口,銳利的眼神直盯呆愣在原地的小廝,這人他認識,正是和親王身邊的貼身小廝。侍衛長嚴肅的面容稍緩,低頭一看,青瓷碗已經四分五裂,殷紅的鮮血灑落一地,牆面上、漆紅的護欄上,血跡被廊外斜飛的雨水打散溶解,緩緩順着階梯流到了綠草暴雨之中。
宛如藏着罪孽一般的紅。
顧元白隨後走了出來,他看着這一地狼狽的鮮血,面色微微一變,沉聲問道:“怎麼回事?”
天邊閃雷轟地一響,昏暗天氣驟亮。
獨愣在這兒的小廝臉色唰的一白,他撲通跪在了地上,身子抖得宛如犯了病,“聖上,這是和親王吩咐小的送來的鹿血。”
上一秒和親王還站在窗口往臥房看上一眼,下一秒和親王就暴怒的摔了鹿血,手背青筋暴起地大步離開。
小廝跟在和親王身邊數年,即便是和親王被卸職時也未曾見過王爺那副可怖的模樣,猙獰恐怖,好像是要、要瘋了一般……
小廝抖得厲害,侍衛長單膝蹲下,沾了些鮮血放到鼻尖一聞,點了點道:“聖上,確實是鹿血。”
黑紅的鮮血被雨水打落成了鮮豔的紅色,顧元白聞到了一股子腥氣,他皺皺眉,望着小廝的眼中滿是審視和探究,“和親王呢?”
小廝身子抖得更加厲害,支支吾吾說不出一句話來。
顧元白麪上漸漸冷了,他擡頭看着廊外的風雨,緩聲道:“和親王如此掛念朕,朕也憂心和親王的身體。張緒,你同他去看看和親王如今怎樣了,不可輕慢。”
張侍衛沉聲道:“是!”
侍衛長立即將小廝提了起來,帶着衆多侍衛前去和親王的住處,可到了住處一看,這才知道和親王竟然冒着瓢潑大雨,獨自一個人跑回和親王府了。
顧元白聽到這個消息後,哪怕再沉得住臉色,也不由感到無語。
大雨之下也要冒雨回家,和親王是還沒斷奶嗎?
但人沒事,顧元白也懶得多問。他回到房間,剛剛泡過熱水的身體尚且還殘留着暖意,田福生問道:“聖上,還沐浴嗎?”
“不了,”顧元白呼出一口氣,“朕覺得身子已經輕了許多,還出了些薄汗。”
房內堆着許多火盆,窗口留着一道縫隙通風,整個屋子裡如同春日驕陽一般的暖和,驅寒的湯藥喝了一碗又一碗,雙管齊下,玻璃做的人也該流汗了。
顧元白自覺比玻璃做的人還要強些。
那些身強體壯的侍衛們已經滿頭大汗,顧元白瞧見他們如此狼狽,不禁失笑:“你們待在這朕看着都嫌熱,都出去涼快涼快。”
肌肉虯結的侍衛們一個個紅了臉,羞愧地低下了頭。
侍衛長欲言又止,“聖上,臣等能受得住熱。”
“那也不必守在這,”顧元白道,“朕來了薛府,薛府中的人自然要前來拜見朕。張緒,你派人通報薛將軍一聲,就說朕身體已好,讓他們過來吧。”
張緒聽命而去。顧元白站起身伸開了手,田福生上前爲他換了衣服。
之前那一身常服已經滲透了寒氣,但薛府之中並沒有顧元白的常服。薛將軍讓人送來的衣服軟綿順滑,金絲雲紋繡於其上,料子倒是好,但也不知是給誰的新衣,現在拿來讓顧元白穿上了。
田福生心疼地道:“聖上尚且堅持一會,宮中已經派人送來一應物具了。”
爲聖上束髮的宮女也不由紅了眼眶,他們的聖上何時穿過別人的衣裳?這一身衣服上了聖上的身,足足大了一圈,聖上在衣服裡面更顯纖長瘦弱了。
顧元白好笑,笑罵道:“行了,快點。”
*
薛老夫人一身誥命夫人的服飾,莊重地帶着兒媳給顧元白行禮,“聖上萬安,臣婦拜見聖上。”
薛將軍帶着兒子緊跟其後,顧元白坐在主位,溫和地道:“起吧。”
薛老夫人激動地雙手微顫,一板一眼地遵守了禮儀起身,顧元白讓他們坐下,親切問道:“老夫人如今身體可好?”
“臣婦身體好着呢,”薛老夫人笑呵呵地回道,“聖上治下風調雨順,臣婦的吃穿用度都是很好。”
“那就好,”顧元白欣慰地點了點頭,“老夫人身子康健,薛卿也就安心了。”
端坐在下首的薛遠聞言擡頭,就看小皇帝正笑着同祖母說着話。薛遠第一眼就瞧到了他身上的衣服,眉頭忽的一挑。
穿在薛遠身上正合適的衣服,落在小皇上的身上就處處都大了起來。薛遠端起茶杯,漫不經心的想,皇上如此瘦弱,身子也不康健,還能留下子嗣嗎?
這個想法一出,薛遠就咧開嘴笑了,這可真是一個好問題。
病弱的皇帝如果不能上女人,不能留下子嗣,那這個皇帝當得可真是倒黴。
ωωω¤ tt kan¤ c o
天下拱手讓給別人,後宮裡也沒有妃位,小皇帝甚至連政治婚姻都無法做到,孑然一身,只有這幅拖後腿的身體。
自小在軍中混到大的薛遠上過大大小小十數次的戰場,知道要讓兵馬臣服,就得不怕死的帶頭衝在前面。將強兵強,將弱兵弱,薛遠在京城裡瘋,在戰場上更瘋,他奮勇殺敵的時候,血液裡都在叫着興奮。
他享受戰場,享受鮮血,他纔是能征服兵馬的那個人,而征服了兵馬,就可以圖謀更大的東西。
顧元白放下白玉筷子,往下一看,正對上薛遠野心勃勃的視線。
薛遠面色不變,恭敬地站起了身,遮去獠牙和泛着綠光的眼,給聖上敬了一杯酒水。
顧元白眼中清明,他定定看了薛遠半晌,忽而抿脣,意味深長的笑了。
兄弟,即使我死了,即使你成了攝政王,你也登不上皇位。
想不到吧?你以後會跟褚衛搞起社會主義兄弟情,沒有子嗣的攝政王,跟拔了牙的老虎一樣,未來的皇帝只要等得起,早晚能耗死你。
*
用完膳後,顧元白就回到了住處歇息。
宮中已經有人送來了衣物用品,大雨連下兩個時辰還沒有變小的趨勢,唯恐聖上受了寒氣,宮中還帶來了兩位年紀輕些的御醫。
讓御醫把完脈後,顧元白泡了一個熱水澡,到了牀上挨枕頭就睡着了。這一睡一直睡到了深夜,他睡得早,醒的也早,醒來時天色暗沉,守牀的人已經迷迷糊糊地睡了過去。
顧元白睜眼發呆了一會兒,悄然起身披上了大氅,靜悄悄地出了房門。
門外的侍衛們正在小聲說着話,看到顧元白出來就是一愣,忙迎上去,“聖上怎麼起了?”
“朕睡醒了,”顧元白低聲道,“朕在周圍走上一走,不出此處院落。你們守在這裡就好。”
古代的天空繁星密佈,白日裡的大雨現如今已經停了,顧元白緩步走了幾步,突然在草叢處聽到了一陣稀稀嗦嗦地響動。
顧元白眉頭皺起,瞬間警惕起來,他緩緩後退,退到另外一個角度,纔看清草叢裡的是什麼東西。
毛髮烏黑,豎瞳綠光,猙獰獠牙外露,竟然是兩匹成年狼。
顧元白的心一下子沉了下去。
這兩匹狼正頭碰着頭在草叢中埋頭舔舐着什麼,顧元白這纔想起來,這似乎是白日那碗鹿血被摔碎的地方。廊道中的血跡被清掃了乾淨,流入草叢中的血跡卻因爲遮掩而留下了腥氣。
薛家竟然養了狼!
顧元白氣沉丹田,正對着這兩匹狼緩緩後退,侍衛們離顧元白還有一段距離,而兩隻狼的毛色又與黑暗融爲了一體,他們發現不了這兩隻狼。
顧元白只能希望那片草地中的鹿血夠多,讓它們多舔一會。
但他的祈禱失效了。
頭埋在地上的兩匹狼聽到了他的聲音,狼頭瞬間調轉,冒着綠光的眼睛狠狠盯在了顧元白的身上。
它們的涎水從利齒中流出,其中一匹狼正試探地朝着顧元白走近。
狼有着絕對敏銳的觀察力,如果在狼的面前表露出害怕,它們會立即發起攻擊。
顧元白鎮定極了,既然被發現了,那麼他也不再後退了。而是直視着兩匹狼的眼睛,做出蹲下身撿東西準備攻擊它們的樣子。
兩匹惡狼明顯瑟縮了一下,卻並不後退,而是又上前了一步。
該死。
難道這具身體的病弱連動物也能一眼發現嗎?
身後的侍衛們也發現了不對,他們驚呼一聲,就要往這邊跑來,“聖上!”
顧元白的臉色頓時變了。
果然,兩隻狼被呼聲驚到了,它們呲着牙,直接朝着顧元白撲了過去。顧元白就地一滾,躲開了狼的一撲,正當另一隻狼要朝着他撲來時,身後突然傳來兩聲沉悶棍響,顧元白臉色蒼白地轉頭一看,原來是薛遠手裡拿着沉重木棍,直接將兩匹狼給砸死了過去。
薛遠的表情也很是難看,他沉着臉,看着兩匹狼的眼底滿是戾氣。片刻之後,薛遠扔了沾着血的棍子,單膝跪在聖上身邊,“聖上可有受傷?”
“聖上!”
侍衛們趕到了顧元白的身邊,看清那兩匹橫躺在地上的死狼後,面色頓時黑了。
顧元白臉色蒼白,他平復了喘急的呼吸,淡淡道:“朕的腳崴了。”
侍衛們臉色一變,找御醫的去找御醫,處理狼的去處理狼,顧元白擺手拒絕侍衛長伸出的手,冷冷側頭看着薛遠,命令道:“薛遠,將朕抱起來。”
這具身體萬分嬌貴,顧元白猜測這一崴,他的腳踝應當整個都腫了起來,不能碰地,不能用力,只能由人抱起。
鹿血,惡狼,薛遠。顧元白臉色陰晴不定,怒火攻心下面色更加冷凝。
薛遠沉着臉伸出手,從聖上的腰後和膝彎穿過,雙臂猛得有力,就抱着顧元白站直了身。
手掌握住了皇帝的腰間,但兩個人的表情都不好看。薛遠沉聲道:“薛府雖然養狼,但聖上甫一進門,狼羣就被家母鎖了起來,還請聖上明鑑。”
顧元白道:“朕會查個明白。”
聖上話語中的質疑連遮掩都懶得遮掩,薛遠的手掌不由有力握緊。
“給朕鬆開手,”顧元白命令,“輕些,穩些。給朕慢慢地走,一步路掰成十掰的走,要是不會走,就跪下來抱着朕挪過去。”
薛遠目光一沉,他此刻在皇上眼裡,怕就是和馬、騾子一樣的畜生,說不定還做的沒有這些畜生好。
他如言鬆開了手掌,這才發現聖上的重量輕極了,掌心處的肌膚柔軟,即使有絲綢覆蓋,五指也會深陷在皮肉之中。
抱着需要分心控制力道,格外的麻煩。
顧元白語氣冰冷,“朕說了,慢些。”
薛遠猛得停住了步子,幾個呼吸之後,又緩慢地走了起來。
他低頭看着懷裡的聖上,黝黑煞氣的眼中,深處藏着一匹瘋狗,瘋狗壓着本性,朝着顧元白露出一個臣服的虛僞假笑:“聖上,這麼慢夠了嗎?”
“夠了,”顧元白冷笑兩聲,“但是現在,朕想讓你走得快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