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 金桂

金桂

這天晚上,老人的話特別的多,更多是無限的重複,就像這句“咱門口這棵桂花樹是你爺爺的爸爸種下的,我們結婚的時候才還不大點兒,現在都長這麼大株了,其實它長得算慢的,比其它樹慢多了”

吃過晚飯,老奶就拉着霖雨的手坐在門坎邊上,像霖雨小時候很多次那樣,看着天上的月亮星星講着話

雖然聽過老人家說起過無數次,霖雨還如初次聽見一樣邊給老奶揉着那柴火似的胳膊一邊好奇問道“您結婚當天才見到的爺爺吧?”

老人微笑着看向遠方點點頭,良久後才嘆了口氣慢吞吞回憶道“那年這棵桂花開得特別的好,我是打頭回知道桂花裡頭還有一種叫金桂的,雖然出門就能看到,但這一輩子你爺爺沒少給我摘”說到這兒老人臉上還帶着微微的笑,那神情好似已陷入了當時那日的回憶,沒隔多久,老人回神看了看霖雨,拍拍他手背又語重心長道:“哪像你們現在啊,我們沒結婚那時都避諱得很,面都沒見過,兩個人長得圓的方的都沒曉得”

說完一大段話,老奶顯得尤爲吃力,不時還要停頓個幾秒才又接着講“我們那時候哪曉得什麼叫戀愛啊?我從嫁跟你爺爺以後就是習慣,習慣跟着他過日子,這一過就是整六十年”

自從爺爺三年前過世,霖雨常想,奶奶也是孤獨的吧,即便有鄰居還有他這個孫子,但那和跟她相守了一輩子的那人來說,完全是不同的吧,爺爺剛過世的那幾月,他曾親眼目睹奶奶在無數個黑夜裡抽泣,這也是這麼多年,她老人家一直不願離開這個地方的原因,她只是想離爺爺近一點,再近一點

“習慣也能過一輩子嗎?”

“我們那一輩人都是這麼過來的”

望着老奶那雙已經有些灰濛的眼睛,時有時無的幽深了起來,霖雨擡手摸了摸老人那滿頭的銀髮,把頭輕倚在老人肩上道“我一直覺得爺爺是很英俊的”

只可惜,後來被病魔折磨的實在不成樣子,最後粒米未盡,活活痛苦而去,他甚至還能想起爺爺臨走前那未能完全閉上的眼睛,一片灰白,完全印不出人的身影,“奶奶,你一定要長命百歲,百多歲,百百歲”

“傻小子”老奶艱難的擡手摸了摸霖雨的腦袋,許久才又慢吞吞的說了句“你長得隨你媽媽……可耐看”

霖雨把半閉着的眼睛完全張開,動了動嘴角,半天沒找着話來問

“小雨”

“嗯”

“要是有一天你媽媽回來了,你就別恨她,給她養老,好好照顧她,她纔是這個世界上同你最親的人,啊?”

霖雨緊張的擡起頭看向老奶,只見她一臉慈愛的撫着自已孫兒的臉龐,眼睛裡有了點點溼潤“奶奶其他都不擔心,就是放不下心你,你從小就倔強,不輸一口氣,奶奶知道是什麼原因,可如今你長成大人了,要懂得你媽當時也有她的難處,你爸爸走得早,那時她才二十出頭,要在我們這個地方帶着一個孩子兩個老人,是誰都該咳咳……”

霖雨緊張的幫老奶撫順了氣,忙點頭應道“您甭着急慢慢說,您說的我都記心上了,放心吧,只要……只要以後她回來了,我一定待她好,您放心”

老奶說了許多的話,早沒了多大的興頭,便顫顫巍巍的起身捂着嘴巴三步一小咳兩步一大咳的走了

霖雨把她老人家送回房,見老人家快睡着了才轉身出的門,他來到院兒裡看看天上的星星,再望望門前那棵大桂花樹,想起兒時他和秦暉在樹上爬,那時桂花開得特別香特別旺,可能是一時興起,秦暉隨手摺了把花給他,等他伸手去接還未拿在手裡,被半道上竄出來的蘇憶景搶走了

爲此他曾幾天不理蘇憶景,就算路上遇到他也調頭就走,蘇憶景就把這事告到他爺爺那兒,害得他被爺爺好一頓教訓,打那以後,他再也沒給蘇憶景搶過東西,也再沒同蘇憶景翻過臉,無論那個人說了什麼做了什麼,包括後來他和秦暉走一塊兒去,他霖雨也沒甩過一張臭臉子給他看過

霖雨也說不清,那種從小打心底兒怵蘇憶景到底是爲的什麼?

幾天時間,霖雨去村上的學校和以往常去的地兒看過,和十來年前差別太大了,都不是建築上的變動,只是環境都變得灰敗了,時間能給人臉上抹上印記也能給所有的建築都抹上印記

回城那天,霖雨出門前執起老奶的手陣重承諾道“奶奶,您再等我個把月,我把您接去和我住”

要接老奶進城挨自個兒身邊住着的話,給她老人家這說了沒有百遍也有幾十遍,每次老人都不同意,以各種理由拒絕着霖雨,這次霖雨本打算要打次持久戰的,沒想老奶微眯着雙眼,很痛快的點點頭,便拄着柺杖送他出門

霖雨準備了一大肚子勸人的話,胎死腹中

回程的時間過得特別的快,霖雨只覺得一回神,A市便到了,秦暉知道他回來,特特給他打了電話,說是剛應酬完一個飯局,跟司機和兩個手下正準備回家,他們吃飯的地兒離車站並不遠,順道就把霖雨捎回去

霖雨想了想沒有拒絕,說道“那我直接跟你回去你那接貓兒吧”

秦暉沒有異議

霖雨一下停車場,就看到了秦暉半倚在車門邊的情景,他一邊抽着煙一邊仰着脖子,不時看看手錶

“你要還有事就甭送我,我自個兒坐車走”霖雨拎着包上前“只不過我從家裡帶了兩隻土雞,一點雞蛋,老奶叫我給你勻勻”

秦暉轉頭愣了愣,把快燒完的菸屁股扔地上擡腳踩了踩“沒有事了,就是你出來的太慢”邊說着邊接過霖雨的包,給他放到了後備箱

“得,勞您久等了”霖雨說完也不去看他,伸手欲拉車後座,被秦暉拉着膀子往副駕駛上撈去

霖雨被拉着一路嘿嘿個不停,秦暉把他扔車裡,直接走到駕駛席上坐定扣好安全帶,纔給霖雨甩了個眼道“後邊兒坐滿了”

不說沒發現,霖雨一回頭,發現車後座上的確是坐滿了,擠了三個大男人,有兩個一看樣子就喝了酒,目光縹緲,臉色粉紅,兩人都很熱情的跟霖雨打了個招呼,還有一位,臉色焦急“哎,這不是樑師傅嗎?”秦暉的司機,“怎麼坐後座兒上去了?”霖雨轉臉問秦暉

只見秦暉也不搭腔,一個漂亮的倒車,然後一踩油門兒,在停車場揚長而去

“是的,小霖先生”樑師傅一臉糾結的趴在秦暉後座,急得像是要哭出來了樣“秦總喝了酒,不能開車,您再勸勸”

“閉嘴”秦暉已駛出了車站範圍,沉着張臉瞟了眼張着嘴還沒發出聲的霖雨

霖雨乾巴巴的看着還緊張不已的樑師傅笑了聲“也不知道是叫你還是叫我”

“你們!”

樑師傅一臉無奈的坐回了後座,霖雨笑花了一張臉答道“也成,不過爲了我們的安全着想,秦總你到底喝了多少酒啊?”

“喝一口也酒駕”樑師傅聲音幽幽的從後面傳來

霖雨見秦暉那樣子好像有點不高興,忙打着圓場道“的確,這兩年抓酒駕抓得太厲害了”

一時間,車內所有人都沒有接話,讓霖雨覺得甚是有點尷尬,車後座的那兩位霖雨以前沒見過,不過聽秦暉先前說的話,那便是他的兩個下屬了

秦暉把車開到半路突然叫了車後座一人道“下次不論是請別人客還是別人請我們,見到熟悉的客戶就要主動上去熱情的打招呼,不能等着別人還來招呼你們,明白嗎?”

車後座被點名的兩人有些心虛應了

就聽秦暉又憤憤道“要不然別人會覺得是一傻冒老闆帶着倆傻冒人”

“噗!!”

這不合時宜的噴笑不用說,是坐副駕駛那位發出來的,其實霖雨笑出來後他立馬兒就後悔了,只是他真是憋不住,秦暉那句傻冒老闆帶的倆傻冒人來的太突然,車後面的三個人都悶悶的笑了幾聲,只是跟霖雨那聲噴笑一比就可以忽略不計了。

秦暉當即就掃了他一眼,霖雨抹了抹嘴,收起臉上表情,一本正經的看着前邊兒的擋風玻璃。

直到把秦暉倆下屬送走後,秦暉才叫上霖雨又坐上了車後座,讓樑師傅回到了他原本該坐的位置上去

“回家還好嗎?”

秦暉先打破了車內的沉寂,霖雨轉臉去看他,只見秦暉把頭靠在車後座上,閉着眼睛,臉上沒有一絲表情,街燈掃在他的臉上明明滅滅甚不分明。

見秦暉懶懶的睜眼看他,霖雨立馬補了句“還好”

然後對方沒再說話,秦暉的話原本就少,只要他們三在一塊兒一般活躍氣氛這種事情向來都是他霖雨做的

“我打算這幾天重新去找套新房子,把我奶奶接來住”

秦暉這才坐直了身體,看了看他,問道“你奶奶不是不願進城嗎?”

霖雨點點頭笑笑“我也很納悶她這次答應的這麼痛快,都不知道是不是爲了讓我快走故意這麼說的”

秦暉重新閉回了眼睛,唔了聲

“不過,這次我是鐵了心要把她接上來的”

霖雨這話說完,車內又陷入了沉默,直到許久,霖雨都以爲秦暉睡着的時候,輕輕添了句“我奶奶她……她老人家是真的老了,以往最不肯原諒的那個人如今也原諒了”

過了半晌,秦暉才慢慢又重新張開了眼睛看向前方,卻始終沒發一言,霖雨口中的那個她,他清楚,那是霖雨很小便離開的媽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