桂江準備上市的工作進行得七七八八,東澳城作爲旗下最大的項目,在本週末召集所有相關供應商前往東澳城的度假酒店召開通氣大會。
辦公室裡,程心靠進椅背,拿手扶着後頸按摩,心裡糾結着這次會議怎麼面對。
她怕撞見郭宰,真的怕。
這種會議,關峰百分百不肯來,達揚傢俱能安排的就只有郭宰一人。萬一在會場上碰見了,她拿不準應該笑着打聲招呼,還是當作不認識的直行直過。
想半天,她給門外的秘書撥了個電話:“後天出席會議的供應商預計有多少人?”
秘書說:“給了回執的有近五百個。”
程心愣愣:“這麼多?”
秘書說:“合作過的,準備合作的都通知了。”
掛線後,程心望着空虛出了會神,然後翻出筆和白紙,將會場的大概座位安排畫了出來。她坐在講話臺上,那麼下面的供應商每排坐25個人,500人即是要20排,假如安排郭宰坐最後一排,那兩人距離夠不夠遠?會不會看得清對方的眼耳口鼻?
20排好像有點短?如果每排坐20人,將排數拉伸成25,會不會好一些?
堂堂東澳城總經理,居然花了近十分鐘去畫圈量距離。
到了開會日。
大部份供應商都提前抵達,議論紛紛桂江上市後採購量與付款方式會有什麼變化。
程心作爲東澳城主要與會者,在會議臨近開始時才急步進入會場,以極快的速度目不斜視地坐到主席臺上的角落。
相當低調。
縱使如此,她依然引起臺下供應商的集體注目與起鬨。
漂亮,年輕,二代,將東澳城最初的模式推翻再重新包裝上陣至大獲全勝的關鍵人物,想大家不留意都難。
程心聞着臺下的小聲低議,雖聽不清內容,但不是自誇,她直覺大家對她的評價只會褒多過貶。
她微微垂臉,做出一副專心翻閱手中文件的模樣。天知道她心裡多緊張,緊張臺下會不會有一雙眼睛在偷偷盯着她。
主持人清咳了兩聲,對着麥克風說大會快要開始了,請大家安靜就坐。
各位很配合,會場很快肅靜。
主持人說完簡短的開場白,準備一一介紹臺上的人物時,會場本來關閉的門從外面被推開,進來一個人。
衆人掃去一眼,見一個穿着襯衫西裝的高大男人歉疚地朝大家點點頭,再低着臉快步加入到供應商行列之中。會場工作人員上前詢問了幾句,將他引至最後一排的角落位置。那位置上的牌子寫着“達揚傢俱郭宰”。
臺上的程心怔怔地看着他的方向。
還以爲自己會是最後進場而被他不得不留意的一位,誰料反過來,作爲供應商的他來得更遲。
他一直低着頭,從進來到坐下,到翻閱東澳城爲每位供應商準備的材料,不曾擡頭看過臺上一眼。
程心心中某種說不清道不明的期待在他一直的低頭中漸漸沉寂,消散。
她垂下眼瞼,目光無聲無息地黯滅下去,身軀也緩緩靠到椅背,肩膀無力地往下鬆垮,像機器人沒電了,花要枯萎了。
她腦中疲憊地重複着四個字:她想多了。
真的想多了,明明已經分手,明明是他選擇走,她偷偷摸摸的期待一點都不符合邏輯。
活該失望。
不管上輩子還是這輩子,她的愛情都輸給了肚皮。
不對,那不是愛情。
是自作多情。
“總經理程心女士!”主持人突然激昂地喚她的名字。
她秒醒,臉部表情煥然一新,不慌不忙地站起來,得體地朝臺下微微躬身點頭,再不慌不忙地坐下,姿態端正,精神奕奕。
臺下的供應商又因爲她而低低地起鬨一番。
主持人繼續介紹其他人員,再請負責採購的副總上臺講述桂江上市後有關採購方面的新政策。
大家聽得很仔細,能成爲上市公司的供應商,不管供應多少,這都算是業內可以炫耀的資本。
臺下最後一排的角落位置,郭宰覺得脖子跟長了鏽沒區別,想擡起,偏偏梗住動不了,後頸像腫了一樣熾熱地刺痛。當他聽見主持人提“程心”兩字時,連翻材料的手指也僵了僵。
他在進來前就撞見她,撞見她小跑着往會場趕,一如既往的利索的職業裝,步履輕快,渾身意氣風發。落後她十來米的他連忙剎住腳步,慌張地縮至拐角處,遠遠看着她進了會場,失神了半天緩了半天才急步走過去。
他坐在最後一排,前面有幾個供應商在低聲私語。
“這程總單身不單身?”
“單不單身也輪不到你兒子。人傢什麼身價,不會看上我們這些小供應商的。”
“那很難講,我兒子在學校是校草,喜歡他的女生有一條村那麼多,改天我帶他來東澳城露露臉,要是運氣好被看上了,少奮鬥20年。”
“話說早兩年做市政工程的那個江老闆不是招入贅女婿麼?他的獨生女小時候發燒燒壞腦,智商很低,江老闆發話誰願意娶他的女兒並保證照顧她一輩子不離不棄,可以身家全給他。”
“已經有人娶了,聽講競爭的人還不少……要是這個程總也有什麼暗病暗痛要用這招,估計報名的人更多……”
“背後詛咒別人,小心被雷霹。”
身後驀然有把聲音介入,嚇得兩個供應商後背發涼,怕是東澳城的工作人員聽見他們的非議內容而打報告。有個膽大的稍稍回頭看,見坐在自己身後的年輕人死死盯着他們。
那膽大的掃了眼他的座位牌,隨即扯出個笑,對郭宰說:“後生仔,你是不是耳朵有問題?等阿叔教你做人……”
“教你老母。”郭宰不給半點面子,眼神陰冷,說話時聲音很低,語氣卻無比的狠厲。
那人怔怔,說不生氣是假的,不過想及“寧欺白鬚公,莫欺少年窮”,他選擇悻悻地回過頭去,不多言了。
會議主要講話人一一上臺發言完畢後,是茶會時間。主席臺上衆人物走到臺下,融入供應商之中接受他們的詢問與聆聽意見。
程心與一名高管招呼着幾位最重要的供應商,有好些其他供應商圍在旁邊聽着他們說話吸收信息,亦有趁機會上前與她打聲招呼的,刷一下存在感。
招呼完一波人,那名高管告訴程心:“程總,郭先生在那邊。”
高管暗中指了指某個方向,程心不看,也不接這話茬,而是吩咐他去找哪些供應商談哪些問題,之後轉身去招呼別人。
高管對此有點摸不着門路了。
當初達揚傢俱是程心親自引入供應商系統的,採購部在各種猜測當中的利害關係時,平總直接說達揚傢俱的老闆是程總的男朋友。之後達揚傢俱在東澳城的供給以及收付款問題幾乎都優先處理。
其他供應商三五成羣聊天討論,交換名片,就郭宰獨獨一個人坐着,不交流不走動,而這並不妨礙別人上前搭訕。
供應商當中有不少二代接班人,有男有女,當中女二代們一旦發現了角落裡這個低沉安靜的男人,幾乎沒有不驚喜的,蠢蠢欲動地打聽他的信息。
一個理着很瀟灑的短髮的女生走了過去,拉開他旁邊的椅子坐下,笑說:“你好啊,小姓宋,您怎麼稱呼?”
郭宰身肢不動,只移移眼目瞥對方一眼。座位上明明有牌子,她仍明知故問。郭宰不揭穿,淡淡說:“姓郭。”
“哦哦,郭老闆是吧,你家做什麼產品的?我家是他們的水泥供應商,”宋小姐邊說邊單手遞去一張名片,並補充:“前三名。”
郭宰不僅沒有接名片的意思,而且連話都懶得搭了。
他本來就沒有表情,冷着一張俊臉,眼簾輕垂,鼻樑骨立體得跟冰雕似的,紋路比女人還美的雙脣緊緊抿着。看上去應該很年輕的男人,下巴尖卻留着一小片短短的鬍子,居然有種與年紀衝擊的蓬勃的性感。
誰見了誰動心。真是要命。
而他剛纔迴應的短短兩字,透露的聲線有着男音的醇厚與磁性,讓人想一聽再聽。
這樣的男人,不說話不搭理的態度只會增加他的魅力,沒有人尤其女人會認爲他不禮貌不尊重。
宋小姐便是那些女人的其中之一,她興致盎然地繼續找話:“你今晚會不會住在他們安排的酒店?酒店裡有電影院,新上畫的《飛屋環遊記》聽講很精彩,有無時間一起看?我去買票。”
郭宰一個音都不發,他身上彷彿套着一個隱形的保護罩,聽不見外界的騷擾,凡事不爲所動。
宋小姐說:“對電影無興趣?那去健身區游泳?會不會游泳?或者打羽毛球也行,我叫上幾個朋友,打混雙計分,輸了請吃宵夜……”
“都不用了,他今晚有約。”
有人過來替郭宰回答了。
郭宰與宋小姐同時看向對方,宋小姐立即站起來,畢恭畢敬地招呼:“平總您好。”
平叔呵呵笑:“你好你好,今天的會議有什麼疑問嗎?”
“暫時無。一切OK。”宋小姐有點緊張,說話時不自覺地舉起OK的手勢,孩子氣十足。
平叔和藹地與她交談了幾句,好像提供了些業內信息,談着談着就領她去見什麼人。宋小姐臨走前看了看郭宰。
人走遠了,郭宰微鬆口氣,他的角落又清靜下來了。
郭宰今晚不走,入住東澳城安排的酒店房間。他不知道自己怎麼想的,一邊害怕與程心碰面,又一邊不抗拒甚至期待着留在東澳城過夜。
他呆在酒店房間裡,哪都不去。傍晚有人來按門鈴時,他思緒一度混亂。
他急步走向門口,卻又在開門前一刻停住所有動作。
直至門外的人又按了下門鈴,並叫:“郭宰!”
聞是小孖的聲音,原本猶豫的郭宰當即不想開門了。
他折返房內,整個人倒躺在牀,閉上眼,無視一切響聲。
到晚上八點多,一天沒進食的他毫無餓感,他打算就這樣睡覺,結束渾渾噩噩的一天。
房間的座機冷不防地響起,嚇了他一驚。
他接聽,話筒那邊是平叔的聲音,平叔不解地問:“你手機怎麼無人接聽電話?”
郭宰抹抹臉,隨便說:“無電了。”
“無電就充電啊,你一個做生意的,手機必須保持24小時在線。”
“我知道了,不好意思平叔。”
“知道不好意思還有得救,你現在過來吧,我和採購部在等你。”
郭宰記起白天開會時平叔說的那句“他今晚有約”,心想大概就是指這個事,便問:“哪?”
“2樓的盛宴西餐廳。”
盛宴西餐廳的裝修風格以浪漫爲主,低調溫暖的紫色燈光,一張張小桌中央陳設着一杯蠟燭與小盆栽,燭火搖搖曳曳,照得席上的人臉色分外柔和,是情侶們在情人節最喜歡去的餐廳之一。
平叔與負責採購的一名高管坐在包廂內,小聲聊着什麼,見郭宰來了招呼他坐下,問:“吃過飯了吧?”
郭宰點點頭。
平叔說:“我們也剛吃完,有個事想拜託你。”
“儘管講,能幫一定幫。”郭宰說。
“你一定能幫。”平叔轉頭看向包廂門口,臉上露出看見誰了的笑容。
背對門口坐的郭宰忽地後背起了麻感與燙感,身軀被人點了穴般,動彈不得。
去完洗手間回來的程心,一進包廂,看見這個比呼吸還要熟悉的背影時,反應跟他差不多。
但她自問更成熟也更明白事理,所以很快擺出一副常態,走進去,坐回她本來的位置,郭宰的對面。
郭宰這才瞭然,原來放在他對面座位的那半杯檸檬水是她的。
程心一坐下就笑笑道:“怎麼把郭老闆也叫來了,忙了一天不讓人家休息麼?”
“郭老闆”,生疏客氣又官方的稱呼。
郭宰眼睛盯着檯布,連一聲“程總”都給不出。
平叔樂呵呵的:“換個地方聊天就是休息啊。當然了,我們在就不算休息,算談工作。所以我們走。”
他站起來要離席,坐他對面的高管也十分配合地站起來。
“平叔……”程心叫住他。
平叔指指郭宰:“他今天開會一直在夢遊,根本不知道我們講了什麼的,你最好給他再講一次。”
他領着高管撤了,假裝看不見程心的抗議表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