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父在下午坐車抵達離康順裡最近的車站,出站後四處張望。
車站門口人山人海,叫賣的接人的送人的擠一起,一個個被太陽曬得白花花,分不清膚色。明明都四五點了,那太陽還跟火爐一樣烤得人出體油。
郭父望了一圈找不着兒子的身影,拿手機準備打電話,兒子就從後面出現了。
“阿爸。”郭宰喊了聲,伸手去接郭父的行李。
郭父回頭審視他,確認過這是如假包換的兒子纔將行李遞過去。
爾後他掏出手帕,摘掉眼鏡擦臉上的溼汗,抱怨:“都不知道今天是什麼鬼日子,過關的人超級多,坐車的人超級多。多就算了,好死不死那巴士的冷氣居然失靈,叼他老母,害我不得不開窗,吃了一路尾氣,吹了一路熱風,幾乎半條人命要送出去……”
郭宰說:“下次坐船吧,坐船會舒服一些。”
“坐船要兩百銀一張票,我不如坐車,才九十八。”郭父擦完汗,問:“你的車呢?”
郭宰指指對面馬路一架車窗緊閉的白色私家車,郭父滿意地點點頭,隨兒子過馬路去。
走近車輛,郭父看清車標是寶馬,正要問兒子這車花了多少錢買時,見駕駛位坐了個人。他第一個念頭以爲是司機。
這時對方推開車門下了車,站到他面前淺笑招呼:“叔叔你好。”
郭父愣了愣,心想哪有女人當司機的?
而且還是挺年輕漂亮的女人。
他有點犯糊塗,轉頭去找在車尾裝行李的兒子,耳邊則聞對方自我介紹:“我叫程心,是郭宰女朋友。”
郭父又愣了愣,回過頭看向程心。
程心越過他去拉後座車門,淺笑道:“先上車吧,外頭很熱。”
車門一開,裡面舒適的冷氣一陣陣輸送出來,將熱得有點暈的郭父吹得懵懵然,懵然到回過神時,自己已經坐在車上。
而他的兒子坐在副駕位,那位自稱是兒子女朋友叫程心的女人則開着車,不知道往哪裡駛。
郭父看向車外,嶄新的小樓房,一戶戶開着門做生意的商鋪,道路兩旁的景況與他記憶中的鄉下不同,很難找到熟悉的痕跡。
陌生,不知所歸,不安之感由然而生。
他坐起身拍前面的座椅,微微慌問:“我們在哪?去哪?”
前面坐着程心,不過她沒回話,回話的是郭宰:“在百花路,現在去酒店。你通知得太遲,我無時間收拾房間,都挺亂的,還是先住酒店吧。”
“百花路?”郭父眉頭緊鎖,似乎不信。
郭宰解釋:“這條路舊年剛剛翻新,要開發成商業街。”
郭父自行消化了一會,緩緩將身體靠回椅背,不說話了。
他倒是對住酒店沒什麼異議。
反正那個家那個房間對他來說沒什麼意義了。
到了酒店辦理完入住手續,兒子跑去大堂跟女朋友交代了什麼,再跑回來對他說:“我帶你上房,衝個涼休息一陣再去吃飯。”
郭父見程心在大堂坐着翻雜誌,暗中擡手指指,問:“拍幾年拖了?”
“有三年了。”郭宰說。
郭父:“就是康順裡的那個街坊,好姐的大孫女?”
“嗯。”
郭父又將程心遠遠打量一番,肅着臉說:“樣貌過得去,可惜性格太不熱情。”
從見面到現在,程心開聲說話不超過五句。臉上雖有笑意,但太客氣太生疏了,跟對待陌生人沒差別。
絲毫沒有準兒媳見準家公的小心翼翼與恭敬。
郭宰說:“她有點累。”
“她累好了不起?我不累你不累?”郭父揚起聲反駁。
郭宰:“……”
他懶得爭辯,只淡淡看了父親一眼。
郭父又道:“她做哪行的?”
“房地產。”
“房地產?即是售樓小姐吧。聽講內地樓市從舊年起就停滯不前,她份工作有無受到影響?”兒子還未答話,郭父又搶着說:“你叫她不要亂買樓亂投資!不然萬一像香港九七那時來個金融危機,分分鐘變負資產,攬着幾層樓等餓死!”
郭宰:“不會的。”
“不會最好,但如果會,我老老實實提醒你,你不要踩只腳過去。”郭父說。
郭宰:“……”
郭父再說:“李嘉仟也住這酒店嗎?”
“不是。”
“她現在在工廠?”
“嗯。”
“晚上吃飯叫上她。”
郭宰拿眼看郭父,郭父微挺後背:“這樣看我算什麼意思?她阿爸算是我們半個恩人,她又肯降低身價幫你打工,難道請她吃飯不應該嗎?”
郭宰平平靜靜說:“應該。”
“那不就得了!”
事實上晚飯時間,一起來的除了李嘉仟還有關峰。
關峰客客氣氣主動與郭父握手,說是來給老人家洗塵。郭父知道這人是兒子的拍擋後也給着好臉色,噓寒問暖一番,然後着重招呼李嘉仟。
“李小姐,在鄉下的小工廠逗留得習慣不習慣?”他笑容可掬,看上去不失爲一位慈祥的老人。
李嘉仟笑道:“習慣,他們對我很好。”
“對你好是應該的,難得你肯高擡貴手幫他們。”郭父將菜牌遞給她,熱情問:“你想吃什麼?隨便點。”
“無所謂,你們點什麼吃什麼。”李嘉仟擺擺手謙讓。
郭父不勉強,將菜牌遞還兒子,繼續問李嘉仟:“你打算什麼時候回香港?”
“如果一切順利應該大後天就走了。”
郭父默算了一下天數,說:“才兩三天,不如多留幾日吧,叫宰仔帶你去周圍玩玩。”
“不用了,他很忙。”李嘉仟說。
“能有多忙?又不是李嘉誠,抽一天半天時間總有的。是不是宰仔?”郭父回頭去找兒子,見兒子正與程心頭頂頭看菜牌。
郭父煞有介事問:“現在鄉下的菜牌會用泰文寫的?”
郭宰老實地搖搖頭。
“那你們一個人看看不懂,非要兩個人兩雙眼去研究解讀?”
郭宰與程心:“……”
程心將菜牌往郭宰推:“就這些吧。”
郭宰給她一個安慰的眼神,再招手服務員點菜,就像聽不見先前郭父說的抽時間帶李嘉仟去玩的問題。
郭父於是再問了一遍。
郭宰臉露難色:“工廠忙完我要馬上回省城上課。”
郭父這纔想起來,已經開辦工廠做生意的兒子仍是個在校大學生,雖然他的年紀本該早就畢業了。
郭父一時無話說,李嘉仟不想大家尷尬,便輕鬆道:“真的不用了郭叔,我平時經常跟阿爸回鄉下到處走走,講不定我比你對鄉下還要熟悉呢。”
這話聽得郭父心裡發虛,他都多少年沒回過鄉下了?
他更加不說話,牽強地笑笑拿起茶杯喝茶。
坐李嘉仟旁邊的關峰玩着打火機,說:“你阿爸又不是地頭蛇,怎麼知道現在哪裡有好玩好吃的?郭宰肯定無時間,我呢就有一點點,你要不介意我一身煙味,倒可以請我做地陪。”
李嘉仟被他逗笑,程心與郭宰也捧場地笑了出聲,包廂氣氛漸漸恢復自然。
飯間,關峰敬郭父喝酒,郭父不碰酒,拿一杯鮮榨玉米汁回敬。
關峰打趣道:“現在像你這種年紀的阿叔不喝酒,會很難得。”
郭父眯眯眼笑:“無辦法,老婆不準。”
關峰:“哇哈!原來阿叔是個廿四孝老公?!”
李嘉仟:“郭叔平日對蘭姐的確很體貼,在印刷店從來不用蘭姐做粗重功夫的。”
郭父呵呵笑,一臉不好意思。
關峰朝對面的郭宰說:“怪不得你對老婆這麼好,原來有示範樣板哈!”
郭宰隨意笑笑,沒有接話。
程心在桌底拍拍他大腿,將咬過一口五花燒肉夾到他碗裡,小聲道:“太肥了,我不吃。”
“我吃。”郭宰低頭將肥肉吃掉。
程心再給他夾了一塊全瘦的,小聲說:“中和一下。”
“嗯。”
他倆交頭接耳,跟那邊捧郭父是好丈夫的熱鬧氣氛相比要平緩許多。
可就那麼輕盈的存在感,刷在郭父眼裡也濃重得礙眼。
關峰說郭宰對老婆好時郭父心裡就突突不爽。不過才女朋友,叫什麼老婆?不過才女朋友,用得着吃她剩下的殘羹冷炙?不過才女朋友,兒子何必急着當老婆奴?
這叫什麼?叫恩愛?叫真愛?
呸,叫犯賤!
晚飯結束後大家散席,關峰喝了酒不能開車,他準備打輛的士送李嘉仟回酒店。
“哎哎,一個小女生坐的士不安全,宰仔,我們先送李小姐。”郭父說。
郭宰看向程心,見程心點頭,他才應下。
一路上郭父坐在後座與李嘉仟有說有笑,郭宰與程心坐前面反倒安靜無話,就連電臺也沒有打開來聽。
李嘉仟的酒店與郭父的酒店一南一北,兜了一圈不止,返程還遇到車禍堵塞,最後將郭父送回去時已經晚上十點多。
郭宰以爲可以跟程心回家休息了,卻被郭父叫住。
他說:“你們跟我上房談一談。”
“你們”,程心有點詫異,問:“我也去嗎?”
“你是不是宰仔女朋友?是你就上來。”郭父說完就轉身走。
程心:“……”
郭宰勸她:“算了你別去,在車上停我,我很快回來。”
程心挑眉:“怎了,怕他吃了我?”
“不是……”郭宰感覺不是好事,怕程心去了會不高興。
程心笑笑:“也許他要給我你們家的傳家之寶呢,我必須要去啊。”
郭宰愣了下,隨後失笑地牽緊她的手說:“你就是我們家的傳家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