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於林四而言,這是一次近乎昏迷的沉睡。
他不是沒想過因爲這次放鬆,而被尹漓找出來的可能,不過茫茫海域,可以尋找的方向實在太多了,而對方能正好發現自己的機會幾乎不存在。
而另一方面,他真的已經到極限了。
人的意志不是無窮無盡,縱然再強大,也有枯竭的那天。
他需要這次沉睡,否則他真的有可能會被活活累死。
於是,當他醒來時,已經是三天之後,他已經順着大海的洋流飄出了不知多遠。
而他那僅有三丈大小的甲板之上,也已經多出了一個人——尹漓。
時值夜晚,端坐在甲板另一面的紫衫女子沐浴在皎潔的月色之下,身後映照着粼粼波光。
她的身上,彷彿被鍍上了一層瑰麗色彩,宛若畫中神女走了出來。面容恬淡的她只是靜靜坐在那裡,卻讓人生出了這一幕如斯美妙,永遠不要消逝就好的奇異感受。
林四看到她的那一刻,幾乎忍不住心頭劇跳。
不是因爲她的美,而是因爲驚嚇。
怎麼可能,怎麼會這樣?爲什麼她還會找到自己?
他當然不是一個膽小怯弱的人,但紫衫女子這段時間實在是給了他太大壓力,他的性命,一直就只在她一念之間。
他不知她是什麼時候來的,也不知道她注視了自己多久。換作往常,他即便是在睡夢中,也不會如此大意,被人欺近身周兩丈還不自知。
但這次,他實在睡得太死了。整整三天,他甚至連個最簡單的夢都沒有做。
不過轉瞬間,他便平靜了下來。
是啊,慌亂是沒有用的。她想要出手的話,任何人,任何話語和舉動,都無法改變她的決定。
更何況,現在的自己,並非沒有一戰之力。
三天的沉睡,雖然沒有主動去恢復印力,但此時他的修爲還是在不知不覺間恢復到了八成。
垣崖山到雪國那一路增添的傷勢,此時也已經盡數自動癒合。
三天的沉睡,讓他的精氣神終於全然達到了頂峰,他已經不懼和她一戰了。
對面的尹漓正在幽幽望着他,對林四醒來之後的視線,她全然沒有退避的念頭。
從她的眼神之中,林四彷彿能看出她的決意。
她似乎,終於做出某種決定了。
他微微一嘆,打破了這十幾天來,兩人之間那沉重無比的平靜。
“還是不打算放棄嗎?”
對面的紫瞳女子並沒有冷若冰霜,也沒有橫眉怒目。聽到他的話之後,她輕輕搖了搖頭,嘴角溢出了一抹淺淺笑意:“休息好了嗎?”
這笑容彷彿春風解凍,讓林四險些生出了一股感動。
但她那仿若問候的短短几個字,卻讓林四知道,接下來她不會再有任何留手了。
她既然坐視自己休息,沒有繼續堅持將自己活活耗死的打算,也沒有趁着自己在沉睡時直接出手,那就代表着她已經打算正式結束這一切了。
接下來的一戰,就是兩人之間的最後一戰。
林四能對任何與自己爲敵的人生出殺意,無論男女,無論老幼,甚至哪怕是曾經不認識的尹漓。
他並非是一個不忍對敵人下手的人,然而現在,已經成爲他敵人的尹漓,他卻無論如何都生不出殺死她的決心。
而對面的她,其實又何嘗不是如此?
如果她能狠下心來,在垣崖山時,她就已經殺死他了,根本不會有這麼一場漫長的追殺。
這一路上,她能殺死他的機會,幾乎是數不勝數,然而她卻故意給了自己一個根本談不上理由的理由,然後一直拖到現在。
他們之間,確實不是兩情相悅的戀人,但卻早已是有着無言默契的知己至交。如果若若因爲某些不得已的原因,殺了林四身邊的好友,他現在或許也是尹漓現在的表現吧?
雖有恨,但更多的卻是痛苦。雖有報仇的本能,卻很難真正刺出那一劍。
“休息好了,終於要打算解脫了嗎?”
他很清楚,這樣繼續下去,對兩人而言,都是一種煎熬。
“是啊,該解脫了。”
“抱歉……”這是他第一次對殺死冷瑤和素秋而向她道歉,不是因爲後悔殺了那兩人,只是單純對她本人的歉意而已。
她搖了搖頭,反而笑着安慰起他來:“不用了,換作我是你,當時也會做出同樣的事情。”
這一瞬,林四幾乎有千言萬語想要向她傾訴。然而最後,卻只是化作了兩個字:“謝謝。”
“這段時間,你受苦了。我沒想到,會發生那種事,是我大意了。”
“我知道,一開始就知道,這件事和你無關。”
“想不到,貪婪會讓人變得那麼瘋狂。”
“是吧,搶掠弱者在那些人眼中,是理所當然的事情。”
“如果沒有瑤瑤和長老的死,或許我會爲你那一戰的結果拍手稱快。但她們的死,卻讓我失去了同情被搶掠者的心。看來,我也是個自私的人。”
林四微微搖了搖頭,臉上浮起了一縷欣然笑意:“如果你是那樣的人,我們便不會是朋友了。”
“朋友嗎?”尹漓無聲的笑了笑:“如果你死了,我會記得你這位朋友的。如果我死了,希望你也能記住我。”
“我會的。”林四鄭重道。
“嗯,希望這一戰,能結束一切吧。”她緩緩站起身來,鐮刀已經漸漸亮起。
林四也不得不揚起了大劍,和尹漓不同,他並不希望結束這一切。
他希望兩個人都活下來,他不願死,也不想看到她死去。然而尹漓,她自己似乎對這個世界也沒有太多留戀了。
從她身上,林四看到的是失去了一切追求和目標之後的索然。活着,對她而言彷彿已經變成了一種痛苦。
這場戰鬥,根本避無可避。
“最後一個問題,你是怎麼找到我的?”他好像是想要儘量延遲走到那一步的時間。
紫瞳女子彷彿忽然恢復了過往的生氣,她一臉促狹道:“如果我說碰巧,你會很不甘心嗎?”
林四苦笑了一聲:“會。”
他知道她應該沒騙自己,但也絕不會那麼簡單。碰巧的前提,至少是要沒有放棄。否則,連碰巧的機會都不會有。
“那我也問最後一個問題吧。”對面的紫衫女子似乎也忽然來了興致。
“嗯?”
“你不敢晉入天境對嗎?”她盈盈一笑,彷彿看穿了他的某些秘密。
換在往常,林四一定會想盡辦法掩飾,但此時,他卻很乾脆的點了點頭。
“你是怎麼猜到的?”
“劍宗之主那番話,已經足以讓我遐想連篇了。天印的賜予,應該也代表着你會失去某些東西,影響心性甚至喪命嗎?這段時間來,我一直在觀察。看來這一戰對你很不利哦,我會逼迫你走到那一步的。”
林四啞然失笑,他很清楚,戰鬥其實已經開始了。
攻心之戰,也是戰鬥。
讓敵人提前產生必敗無疑的念頭,往往會讓後面的戰鬥容易許多。
他長笑了一聲:“那你就更該清楚,我能看到的景緻比你更多。天境對我而言,已經沒有太多秘密。”
某一刻,甲板四分五裂,這片寧靜的海域忽然掀起了滔天巨浪。
並非風暴來臨,而是兩人戰鬥所致。
刀劍齊鳴,浪濤飛濺,殘影穿梭。
結界的光芒和劍氣交相輝映,給這片大海帶來了無窮的異樣色彩。
高空中的離鸞發出了激越的鳴叫,彷彿在爲自己的主人助威。不過它顯然也很清楚,這場戰鬥不是它這五級魔獸所能插手的。
下方隨意的一道劍氣餘波,就足以撕碎它龐大的身軀。
海面下方,方圓數裡之內的魚羣幾乎已經絕跡。它們彷彿也意識到這裡已經變成一片死地,比那些風暴更加危險的死地。
無數水珠飛起,復又落下。漫天的水幕之中,兩人擦身而過,鐮刀和大劍撞擊出的火花彷彿要點燃這片海域。
這是一場很難分出勝負的戰鬥,無論林四還是尹漓,都有着各自的一些絕招。而同時,他們又都是擅長戰鬥的聰明人。
這段時間來,連場的追殺,更是讓他們對彼此的實力有了極深的瞭解。他在觀察她,她也在觀察他。
林四的境界,終歸不是天境。如果是面對其他天境初期高手,那他的實力並不會吃虧。但尹漓卻並非尋常的天境初期,她和這個世界的契合程度,遠比那些人要高。
更何況經歷了那連場追殺,她從林四身上得到了許多對結界的新理解。此時的她,已經是天境中期了。
境界的差距,使得她的力量速度靈力深厚程度全都穩穩凌駕於林四之上。
除非林四突破天境,否則他在實力上,是吃虧的。
但很顯然,無論他自己還是尹漓都知道,他不能跨出那一步。那會導致他提前自我毀滅,根本無需尹漓出手。
不過另一方面,天印帶來的印力,源珠帶來的‘雙眼’,卻又讓林四在某種程度上佔據了上風。
他能看到尹漓所看不到的絲線與河流,雖然尹漓已經能夠有意識的控制着河流,不給他太多利用的餘地,卻也足夠他從中覓得一些機會了。
他沒有主動進入‘身態’之中,因爲那種狀態並不適合與實力相當的對手單打獨鬥。他在苦苦思索着破敵之法,但這彷彿只是徒勞的。
他撼動不了尹漓結界內的絲線,而在她結界背後的絲線之中,他也看不到任何東西。
不像容雨的雨巷,應海天的劍山……
時至今日,林四已經隱隱明白了許多東西,只是沒有太多機會加以驗證而已。
在他看來,那雨巷和劍山雖然並非現實中的實際物體,但很可能就是容叔和應海天那結界甚至是一身天境實力的根本所在。
否則,它們不會那麼具體而微的出現在結界之內,既有聲音,又有畫面。或許它們其實已經存在了,只不過是存在於另一個讓人無法理解的世界之中。
對於那種匪夷所思而又玄妙無比的存在,慕哲平最終將它命名爲——道心。
而在林四看來,這確實是個無比恰當的名字。那種存在,或許真的是他們修行之道的本心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