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李玉回他母親家養病,江一鴻獨自帶着女兒李貝貝依舊住在學校。

後來的日子裡,江一鴻並沒有找過我,或請我幫過她任何一個忙。事實卻是,每天早晨江一鴻喊李貝貝的起牀聲和李貝貝不願起牀的哼唧聲取代了我鬧錶的叫鈴聲。每天江一鴻準時將抽着鼻子睡不醒的李貝貝抱到自行車後座兒童椅裡,騎車送往西川煤礦幼兒園後,我出門上早自習;晚上我下了晚自習精疲力竭一頭栽倒在牀上時,我總能聽到江一鴻又在給李貝貝講睡前小故事。那時的兒童讀物並不很多,幾本小故事翻來覆去地講了無數遍,尤其是一頭野山豬的故事我能一字不差背誦下來,甚至包括江一鴻的各種語氣和口音,以致最後的結果是李貝貝還在那裡唧噥有聲,我卻被催眠了:只要江一鴻說到:從前,在一座大森林裡……我的頭皮就立刻發緊,昏昏然沉睡了過去。

有那麼幾次,我靜靜地躺在牀上聽着江一鴻給李貝貝講故事,恍惚間我竟然有一種錯覺,覺得我們就像一家三口同在一個屋檐下,她們母女就睡在屋子的裡間,我睡在外屋,我們不是隔壁鄰家而是隔牆而居的一家人。我被自己的這個念頭嚇了好幾跳。

曾經我打算去前面教學樓打熱水時,問過江一鴻要不要給她也捎一壺回來,江一鴻每次都客氣地謝絕了。她說,我自己去吧,正好也出門走走。想到熱水房就在季書記辦公室隔壁的隔壁,我就不再堅持了。我看到江一鴻每次打熱水很快就回來,算一下時間,知道中間並不會有任何的耽擱。那時的李貝貝才2歲多,江一鴻是放心不下小孩子一個人在屋裡吧,我想。

我也曾操了心眼想知道季書記是否夜裡來過江一鴻的家裡,並且乾點什麼事,我的心理齷齪又下流。但是我好像沒有發現任何動靜,也許越是非常時刻越要避衆人耳目,堵住悠悠衆口吧。

學校的說法當然多了起來,雖然沒有一句真正傳到我的耳朵裡,但我依然感覺得到。

我又整了一桌子菜,買了一瓶高粱酒,老曹又喝得醉眼朦朧。

小子,你知道學校裡風言風語說什麼嗎?

我搖頭故作姿態,不知道,和我又沒啥關係。

老曹“切”了一聲,門牙縫裡噴出一粒菜花。你們兩個孤男寡女,每天住在一起,就沒整出點啥事來?

我義憤填膺的樣子,我們比鄰而居,別想歪了,你老不正經,我還爲人師表呢!

老曹頭露出牙花子笑得詭異。

你知道李玉爲啥出這檔子怪事嗎?我以爲他要講到江一鴻和季老大,沒想到他一句話,差點把我笑噴。

是鬼催的!這屋裡頭不乾淨。老曹一本正經的說。

我說都啥年代了,還封建迷信呢!

老曹用筷頭子指指李玉家的方向,你知道李玉和你現在住的房子原來是做什麼用的嗎?

我說知道,原來是放體育器材之類的庫房,給我和李玉騰出來的。

老曹說,你只知其一,不知其二。放體育器材不假,還放過張副校長的兒子,你不知道吧。

我莫名其妙,什麼叫放過張副校長的兒子?

老曹啜了一口酒。我早就說過嘛,張副校長不容易,也是個可憐人。十幾年前的張副校長那時還只是一個年級組長。張副校長的兒子從小頑皮得很,打架逃學,沒誰能管得住他,張副校長也不成。有一回張副校長髮了狠,用一根繩子綁了他兒子的雙手,一把拉起將兒子吊在了房樑上,用皮帶抽,一天一夜不給吃喝,屎尿全拉在褲子裡,就這也扳不過來。

那他兒子就離家出走住這屋裡了?我還是一頭霧水。

老曹沒接茬,繼續講他的。上初一的時候,他兒子又逃學了,就在林老師班上。他兒子逃學曠課家常便飯,連張副校長都習慣了,但林老師還是決定出去找他。林老師找了一圈沒找到,就在快回到學校的圍牆外,林老師一擡頭看見了張副校長的兒子,這孩子竟然淘得爬在高壓電杆上。那時還是年輕大姑娘的林老師嚇壞了,大聲喊他下來,這小子一回頭看見了班主任,嘿嘿一笑,一扭身光溜溜的水泥電杆他三下兩下就爬到了一半高。他回頭還想看看林老師的反應,林老師就看見他突然像長了翅膀一樣,倏地飛到了高壓線上,一聲爆響,一道火光洞穿了他的身體,半大的小子一下子燒成焦炭,人就沒了……

老曹用兩隻枯瘦細長的手指比劃着距離,那屍體我親眼見過,縮成了不到一米的一截黑炭,已經沒有臉面五官人的模樣了。

我頭皮一緊。

老曹又端起酒杯喝起來,夾了兩筷子菜。

半晌,我纔想起來,那他兒子和這房子有啥關係?

那截不到一米長的黑焦炭屍體就放在屋裡體育課用的草墊子上,張副校長的老婆死活不能原諒張副校長,兩人從那時分開到現在已經十多年了。

我想起了張副校長和前語文白老師。

林老師眼睜睜地看着她的學生死在她的眼跟前,登時就說不出話來了。後來能說了就變成了現在的啞嗓子。那孩子臨死前衝她最後一笑,不吉利,林老師說,她不該高聲喊那一嗓子,是她要了那孩子的命,所以她現在嗓子沒了亮音再也喊不聲來了,她欠那孩子的。這麼多年了,每年清明林老師都會去給張副校長兒子上墳燒紙。

我聽得毛骨悚然。我曾經奇怪,西郊48中怎麼會用一個啞嗓子的老師講課。

我說,那孩子爲啥不來找我要去找李玉呢?

你知道那根高壓電線杆子在哪兒嗎?

我突然恐怖地望着這個骷髏樣的男人。

就在李玉屋子的後邊,圍牆外,正對着李玉的窗子。

我的頭皮一下子炸裂開來,頭髮根根直立。昏黃的30瓦燈泡下,老曹頭如同索命的鬼魅!

快住嘴,你這老小子!

我真想呱嗒他兩個嘴巴子,這麼重要的秘密爲啥現在纔講出來!

我驚恐地瞪着中間的隔牆,我擔心江一鴻能聽到。

隔壁傳來李貝貝斷斷續續稚嫩的聲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