艇上最好的房間是主臥室,有兩個衛生間,一個是灰白色,一個是粉色,分屬男女主人;門可以九十度摺疊,展成一個探到海面上的小陽臺。其他房間只有一個衛生間,門也不能摺疊。楊寬是主人,況且帶了一個小模特陪同,我們心照不宣地把這間房留給他,但他把房間讓給了我。
我困得沒精力推辭,倒頭就睡。
我睡得並不輕鬆。我從小有認牀的毛病,何況是搬到海上。雖然風平浪靜,到底是在晃動。我在睡夢中見到一隻小小的竹籃,裡面鋪着金色的棉褥、雪白的鵝毛枕,安穩合目睡着一個小嬰兒;後來有人把籃子拎起來,搖搖晃晃,一路走到河邊,推進水裡;河面上平靜無波,籃子一路順流而下……這時候也不覺得害怕,直到河道越來越寬,漂進大海,然後天色暗了下來,頭頂星辰閃爍,籃子裡的嬰兒在深深的海上哭。
我清楚地知道這是在做夢,卻怎麼也醒不過來。又因爲知道自己的確在海上,那無邊的黑暗和無法辨別方向感的恐怖,清晰到令我想要大喊大叫。
後來有人推我,我一頭虛汗地醒過來,見是陳白露,繫着一件紅絲絨睡袍坐在牀邊。她剛洗過澡,頭髮溼漉漉的,散發着椰子的香味。
我驚魂未定,倒在枕上愣愣地看着她。
她卻沒理我,環視着我的房間,撇撇嘴:“楊寬真偏心。”
“你要,我跟你換。”
“算了,楊寬的好意。”
“好意我已經領了。再說這本來就是雙人房。”
“那我明天搬過來?”
“等陳言睡醒就可以搬—你不睡?”
“我暈船。”她皺着眉頭說。
我才發現她嘴脣蒼白。扶着牀頭的柱子起身,我發現自己也頭暈目眩。
“糟糕。我也暈船了。”
“想吐嗎?我剛剛吐過。”
我掀開被子跳下牀,在房間裡走了一個來回:“只是頭暈。你這麼嚴重?”
“我借你的小陽臺看日出,不打擾你睡覺,好不好?”
我點頭,幫她把旋轉門放平,外面是碧藍色的大海和青灰色的天。
我不辨方向,最亮的一片天空大約是東南,掛着一彎小小的月亮。
她拖了一隻躺椅和矮几到陽臺上,咬開一瓶啤酒。
“瓶起在那邊,你當心崩掉門牙。”
她沒理我。鹹溼的海風從敞開的門裡吹進來,我裹着鴨絨被,還覺得額頭一陣陣發冷;而陳白露在我兩米開外的陽臺上,兩條雪白的長腿從睡袍裡探出來,裸露在冰涼的海霧裡。風吹動着她肩膀上一縷縷的溼發。
“你要不要加一件衣服?”我朝着她的側影喊。
她沒回頭,細瘦的手腕從寬大的袖子裡伸出來,朝我擺了擺手。
我睏意來襲,頭一歪就睡着了。
我是被甲板上傳來的音樂聲和笑聲吵醒的,其實門的隔音效果很好,透過玻璃窗,我看到外面已經喧囂熱鬧得如同大燈全開的夢會所。我看着陳言坐在玻璃窗外的甲板上,從冰桶裡拎起一隻一尺長的螃蟹,扔給廚師。
我不知道她什麼時候睡在了我身旁。躺椅和矮几都擺回了原來的地方,啤酒杯下一攤水漬。她蜷成一團,手臂抱着我的腰,正午金色的陽光下她眉頭緊皺。
我剛好趁着這個時候把我的箱子搬到他們的房間,把他們的行李搬過來。我悄悄下牀,快走到門口的時候,聽到陳白露帶着哭腔呻吟。
我回頭看,她小小的身體淹沒在巨大的牀帳裡,乳白色的絲綢被子下露出一點兒猩紅的睡袍和白膩的脖子。她的手從被子裡伸出來,向空中抓着,我以爲她在找陳言,就跑到窗前,砰砰地敲着玻璃窗,好讓他注意到我。他只要一擡頭,就能看到我抱着顫抖的陳白露,但他沒有。
他低頭吃着那隻螃蟹。
她陷進了沉重的夢魘裡,不管我怎麼搖她、抱她、喊她的名字,都無法讓她醒過來。她一陣顫抖,然後哭了起來,喘氣又不順暢,臉憋得通紅。我把她的頭抱在懷裡,替她撥開被淚水黏在臉上的頭髮,我甚至想捏住她的鼻子好逼她從窒息中醒過來。我擡頭看着那道玻璃門,它把我和陳白露與歡樂的甲板分隔開來,他們在我們兩米開外的地方說笑,走動,大吃大嚼,他們似乎看不到我們,我們也無法向他們求助。我只能無望地拍着她的後背,嘴裡說着:“就快醒了,就快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