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是這廂房裡的兩個少年都不知道,就在上藥的時候,那窗戶紙被人用手指捅了一個窟窿,一隻眼睛朝裡頭默默地觀察。
片刻之後,眼睛的主人收回了目光,這主人正是在此負責醫治的太醫。
等張安世一走,太醫連忙入室,大抵了解了情況後,便似乎胸有成竹了。
到了傍晚,太醫又被詔入宮中。
朱棣神色顯得疲憊,卻還是強打精神:“病情如何?”
“陛下……”這御醫頓了頓,道:“臣……實在慚愧,雖下了幾味猛藥,可是卻眼看着張公子病入膏盲……不過……不過……”
朱棣擰眉看着他:“不過什麼。”
“臣等的藥,若想要做到藥到病除,卻也未必沒有可能,只是現在……卻爲時已晚。”
“這是何故?”朱棣的臉色越來越不善。
“怪只怪張公子誤信他人,今日……居然聽信了一個少年的話,胡亂下藥。”
“少年……下藥……”朱棣的臉色驟然變了:“郭得甘?”
“臣不知此人的名姓,只是那藥……臣後頭檢驗過,可謂聞所未聞,陛下……現在張公子病成了這個樣子,胡亂用藥,後果不堪設想。”
朱棣身軀不禁顫抖:“退下去吧。”
御醫長長鬆了口氣,總算……可以矇混過關了,到時那張𫐄一旦死了,那就真怪不得太醫院,一切罪過可以推到那個少年上頭。
……
次日,朱棣一宿未睡。
等到宦官至寢殿爲朱棣更衣的時候,卻見朱棣披頭散髮,神色暗淡了許多。
朱棣的眼睛通紅,一直在朱棣身邊陪侍的宦官亦失哈道:“陛下的神色不好,是下頭的奴婢有什麼過失嗎?”
亦失哈是海西女真人,很早就被送進大明宮廷,成爲了宦官。
其實在明初的時候,絕大多數的宦官都來自番邦,譬如烏斯藏的侯顯,女真的亦失哈,還有安南國的阮安,除此之外,宦官和宮女的主要來源還有朝鮮等國。
朱棣擡頭看了亦失哈一眼,亦失哈向來忠心耿耿,當值也是處處小心,見亦失哈關切,朱棣道:“朕一宿未睡,又夢見了張世美,世美當初爲了救朕於萬軍之中,慨然戰死,如今他的遺孤,朕非但沒有照料好,卻還因爲朕的緣故,將他打成這個樣子,生死未卜,倘若張𫐄真有什麼閃失,世美有靈,百年之後朕有什麼面目去見他啊。”
說着,朱棣眼眶更紅。
自從登基做了天子,朱棣已經很少顯露出自己的情緒了,可每每涉及到了名將張玉,卻總是禁不住流淚滿襟。
亦失哈自然知曉朱棣的心思,只能安慰道:“陛下,人有禍福,富貴在天。”
朱棣道:“朕敬天法祖,可事涉張𫐄,朕便逆天而行,也絕不可輕言放棄,亦失哈,你隨朕再去一趟張家吧,聽說……聽說……他快不成了。”
亦失哈本想說,今日還有一場朝會,大臣們已經在午門外候見了。
可這話很快吞了回去,他點點頭:“奴婢遵旨。”
朱棣先召了御醫來,負責張𫐄的御醫姓許,許太醫如喪考妣的樣子,昨天夜裡,他又診斷過病情,毒瘡顯然已經難以逆轉了。
朱棣看他的時候,讓他心裡發毛,爲了防範未然,給自己買一個保險,許太醫一再小心翼翼地表示:“原本施救,對症下藥,雖未必能保全性命,卻也可使張家小公子多活幾日,只是張家公子的朋友……”
朱棣無言。
這一路,朱棣都是便衣騎馬而行,腦子裡所掠過的,卻都是張玉的影子,心中潸然,又不禁淚下。
至張府,進入張家時候,居然一個踉蹌,絆到了門檻,身子打了個趔趄。
亦失哈忙是攙扶住,也不由得哭喪着臉道:“陛下平日龍行虎步,何等雄壯,今日……今日……陛下要節哀。”
朱棣無奈地擺擺手,快接近張𫐄臥房的時候,朱棣腳步躊躇起來,此時內心矛盾,既想立即探視,可心裡又擔心見到半死不活的張𫐄。
良久,他終是嘆了口氣:“朕對不住世美……朕對不住……”
說到這裡,朱棣的聲音戛然而止。
卻是聽到臥房那邊有人發出殺豬一般的歌聲:”我去炸學校,老師不知道。點了火趕緊跑。轟隆一聲……“
朱棣:“……”
又聽這聲音道:“哈哈,我大哥是不是很有才,這歌真帶勁,也只有大哥才能想出來。好啦,別在此總像木頭一樣,將那碗粥拿過來給我吃……”
他的大哥……張輔?
他們想炸什麼來着?
朱棣加急腳步,衝了進去。
一看,見張𫐄依舊還趴在牀榻上,卻是精神頗足,呼嚕嚕地喝着粥。
朱棣:“……”
似乎因爲傷口還是有些疼的,所以趴着的張𫐄不便拿粥勺子,於是便將碗擱在自己的榻上,嘴巴伸進去,似小豬拱槽一樣吸食,那粥水同時還在冒着泡泡。
似乎他也聽到了動靜,錯愕地擡頭,見着了朱棣,於是方纔歡快的樣子便無影無蹤了,變成了一種無所適從,想要昏厥,卻又發現腦袋下的粥碗礙事,令他沒辦法歪了脖子耷拉下去的苦惱。
於是,他吸了吸鼻子,鼻上似乎也沾了粥水,這一呼吸之間,居然直接吹出了一個泡泡來。
朱棣:“……”
張𫐄:“……”
亦失哈道:“陛下,陛下,他……他……似乎……”
朱棣這纔想起了什麼,眼神甚是複雜,轉瞬之間,焦灼、驚喜卻又憤怒的神色在眼底掠過,想要張口,卻是詞窮,等他終於反應過來,才呵斥道:“你兄長何在?”
張𫐄道:“兄長見我無恙,怕……怕陛下擔心,去宮裡道喜了,怎麼,兄長沒有撞見陛下?”
“你娘呢?”
張𫐄一臉愁容:“昨夜還哭哭啼啼的在榻前守了一宿呢,清早見我起來無恙了,又轉了臉色,說怎麼生了我這麼一個憨貨,罵了一頓,便不踩我啦。”
朱棣又陷入了沉默,卻大步流星地到了張𫐄面前,掀開了被褥,一看,這本是生了毒瘡的傷口,居然有癒合的徵兆。
他又伸手摸了摸張𫐄的腦袋,似乎也不見高燒了,這才真正長鬆了口氣:“怎的一夜之間便好了?”
張𫐄此時才露出了得意的樣子:“當然是因爲我大哥的靈丹妙藥了。”
此時,朱棣想到居然不再是張輔,而是另一個人:“是郭得甘?”
“……”張𫐄沉默了片刻:“是他。”
朱棣一臉狐疑。
沒想到,那個叫郭得甘,竟真有靈藥?
心中一顆大石落下,頓時覺得渾身輕鬆,此前他遇到郭得甘的時候,並沒有將那渾少年放在心上。
說難聽一些,在朱棣心目之中,那少年不啻是螻蟻一般。
只是現在,這個少年卻不由得浮現在朱棣的腦海,不經意生出一個念頭……倒是多虧了此子。
朱棣擡眼,看了一眼張𫐄,心裡又難受了,這幾日一想到這個小子,朱棣便百爪撓心,說不出的難受和心疼。
可現在見他病好轉了不少,這一副畏畏縮縮卻又帶着藏不住的憨樣,於是朱棣的目光便變成了嫌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