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棣聽罷,斜了張𫐄一眼。
奇蹟又發生了,張𫐄就好像瞬間被人掐斷了脖子的雞,啪的一下腦袋耷拉下去。
即便是張輔這般沉穩的人,在旁也氣得臉色略顯發青。
張家也算是滿門的英傑,不說張玉,就說張輔,年紀輕輕便開始嶄露頭角,誰料家裡出了張𫐄這麼個憨貨,實在有辱家門。
朱棣只感到好氣又好笑,檢視過張𫐄的病情,卻也無話,當日回宮。
只是對於張𫐄的病情,朱棣依舊關注。
誰料過了幾日,情況卻變得糟糕起來。
原本只是皮肉傷,不過近幾日天氣炎熱,朱棣傳召太醫詢問病情,太醫卻開始支支吾吾起來。
朱棣察覺有些不對,是以厲聲道:“有話直言無妨。”
這太醫跪伏得更低,戰戰兢兢地道:“陛……陛下,張公子的病情似有惡化的跡象,臣見其患處……腫瘍已生……只恐……只恐……”
所謂的腫瘍,其實就是傷口發炎了,而且因爲外傷比較嚴重,再加上天氣炎熱,傷口的炎症久治不愈的話,若是不能立即消炎,在這個時代,就可能危及生命了。
一聽到腫瘍二字,朱棣的臉色微微一變。
他顯然是知道腫瘍二字的分量的,畢竟是行伍出身的皇帝,當初靖難,不知道多少將士,往往就死在因刀傷導致的腫瘍上頭。
而讓朱棣最記憶猶新的,莫過於朱棣的岳父徐達。
徐達一代名將,便是因爲身發毒瘡而死,而這所謂的毒瘡和背疽,其實就是腫瘍。
市井傳聞,說是徐達生了毒瘡和背疽,朱元璋命人賜下燒鵝,燒鵝是發物,因而將徐達害死。
當然……這是無稽之談,且不說生了這玩意和吃燒鵝便導致病情惡化沒有絲毫關聯,最重要的是…背疽和毒瘡亦或者腫瘍,在這個時代的死亡率本就不低。
而且當時的徐達駐守北平,朱元璋卻在南京城,從南京送燒鵝到北平去……
朱棣冷冷地看着御醫:“太醫院可有對症良藥?”
這太醫也不傻,像這樣的病,本就是完全憑藉運氣,說穿了,就看張𫐄自己能不能熬過去,這個時候若是打保票,到時出了意外,這不是找死嗎?
這太醫期期艾艾地道:“臣……臣只怕毒瘡入體……到時便神仙也難救了。”
朱棣勃然大怒:“朕要爾等有何用?”
太醫直接嚇得魂不附體。
其實這天下並不是沒有真正的良醫。
不過大明宮廷的御醫生們的水平卻是良莠不齊。
這也怪不得別人,完全是因爲太祖高皇帝整出來的一套機制出了問題,比如太醫院的太醫們……大多是世襲的。
沒錯……他是世襲。
眼前這個太醫,之所以能成爲太醫,從而進入宮廷成爲御醫,是因爲他爹就是御醫。
一般的病,他倒是能處理,可遇到複雜一些的,就可能只能抓瞎了。
不過御醫畢竟是御醫,御醫是有家學淵源的,他們可能治病不厲害,但是如何規避風險,卻是耳熟能詳。
有的御醫可能技能點點在治病在,可這樣的御醫在宮廷之中未必長久。
而真正能長壽的御醫,往往技能都點在了怎麼撇清關係上。
“陛下,張公子遭受酷刑,創口實在太大,何況他畢竟年幼,身子贏弱,如今毒瘡迸發,臣不敢說是不治之症,只是這生死卻全要看天數了。”
上半句是告訴朱棣,那些行刑的人下手太重了,都怪這些人下如此狠手。
下半句則是直接說,這是老天爺的事,是生是死,全看老天爺的心情。
朱棣深吸一口氣,竟是默然,良久之後,才道:“全力救治。”
“喏。”御醫如蒙大赦,自是匆匆告退。
…………
張安世躲在張家的外頭,直到張家的中門張開,緊接着那五軍都督府都指揮同知張輔帶着幾個親兵騎着馬離了家,他纔像箭一般衝出去,嗖的一下鑽進了張府。
在入府的過程中,張安世居然發現自己的觀察能力驚人,張家的院牆,哪一處高,哪一處矮,哪一個地方適合攀爬,哪一個地方緊靠某處無人街巷,竟只是眼睛一掃,便了然於胸。
都聽說那些百戰的將軍無論到了哪裡,只需一看地形,便能耳熟能詳的排兵佈陣,沒想到他居然也有這方面的才能,無論走到哪裡,都能找到翻牆而出的有利地形,這樣的天賦,不去做賊真的可惜。
幾日不見,張𫐄的病情顯然是更重了,遠遠超出了張安世的意料之外。
張𫐄這一次依舊還是唧唧哼哼的,只不過卻有氣無力。
“三弟,三弟……”
“大……大哥……”
張𫐄聽到熟悉的聲音,微微擡頭,然後勉強擠出了一些笑容。
張安世見他這樣子,卻是急了,皺起眉頭道:“怎麼啦,怎麼啦?”
張𫐄斷斷續續道:“我頭疼的厲害,傷口處沒知覺了,他們說病的很重,大哥,我是不是要死了,我不想死啊。”
張安世摸了摸他的額頭,發燒了。
再掀開被褥,卻發現趴在牀塌上的張𫐄撅着自己的屁股,而傷口處卻是不忍卒睹,分明是傷口化膿了。
若是一般的傷口倒也罷了,主要是傷口很大,因而顯得觸目驚心。
這很明顯是感染和炎症導致的,同時引發了高燒。
張安世道:“我的藥用了嗎?”
“沒用,御醫開了藥方。”
張安世便挑眉道:“該用我的藥。”
張𫐄擡頭看一眼張安世。
張安世道:“你還信不過我?”
“自然是信得過大哥的……我說的是大哥的品行。”
看着半死不活的張𫐄,張安世咬牙切齒地道:“我的醫術比品行好。”
張𫐄雖然年少,卻也不至於傻到連這個想不明白:“大哥有這份心便好了,我頭昏沉沉的厲害,難受的很,大哥……我要死了,我昨夜一宿未睡……聽御醫們竊竊私語,說情況很糟糕,我……我難受極了。”
張安世見他悶悶不樂,也不催促他用藥,而是想辦法先讓他心情好起來:“你知不知道,老二朱勇回家,被他爹吊起來打。”
張𫐄一聽,似乎來了興趣,找回了一點氣力似的,張大眼睛道:“呀。”
“不騙你,朱家人都看到了。”
“沒想到二哥也這麼慘。”
“是啊,我們三兄弟太慘了。”
“可是大哥……”
“我也慘,雖然都是打在你們的身上,卻疼在我的心裡啊。”張安世道。
張𫐄此時顯得疲憊極了,他臉色蒼白,口裡含糊不清地道:“大哥,俺真是命苦,俺沒了爹,現在看來也活不成啦,兄長成日罵俺,說俺和大哥廝混,遊手好閒,纔有此禍。俺也知道,大哥有時也會糊弄俺做一些糊塗事,可是……不知怎的,跟着大哥結伴,總是自在,俺在府裡便不開心,見了大哥便高興了。
他斷斷續續地說着,語速越來越慢。
張安世禁不住吸了吸鼻子,道:“你歇着,我給你上藥。”
說着去搜他上回送來的藥瓶,尋到之後,便將藥水倒出來,一點點地擦拭在張𫐄的患處。
這姿勢和舉動,顯然是不雅的,不過現在也顧不得許多。
上過了藥,張安世便道:“你好好歇着吧,我翻牆走了。”
“翻……翻牆……”
“誒,這不是練練手嘛,以後來看你的時候用得着。”
張𫐄意識模糊,眼皮子都顯得沉重了,便沒有再挽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