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候多時?
若在平常,這般“惦記”的話聽在耳中,定然是不寒而慄。
東廠偵緝天下,刑獄更是令人聞之色變,被他們盯上,這條命十成便算去了九成,尤其是這話還出自東廠提督之口,膽子小些的,恐怕一早便嚇得三魂出竅,心膽俱裂了。
顧孝倫心裡知道,眼下情勢不同,對方也並非真有這個意思,但饒是如此,仍讓他身上暗自一寒,當下裝作若無其事的樣子,朝席間一比手:“徐公公說笑了,本侯今晚略備酒宴,還請賞光稍坐。”
徐少卿把眼盯着他,心下也自籌算。
東廠辦事向來不問身份,可也不是無所顧忌。
如今太后當朝,外戚顧氏頗有幾分勢力,這平遠侯是太后親侄兒,年紀輕輕便襲了爵位,說是顧家的命、根、子也毫不爲過,自己行事還需講些分寸纔好。
他微一拱手,還了個禮,近前道聲“請”,便和顧孝倫兩下里坐了,跟着舉杯敬道:“侯爺是朝中貴戚,本督素來敬重,不過眼下事出緊急,侯爺遑夜約見,想必也是爲此,所以還請長話短說,據實相告。”
言罷,仰頭一飲而盡。
顧孝倫聽他這般說,趕忙也將手中那酒乾了,擱下杯子,點頭道:“徐公公所言極是,時間緊迫,早一刻便多幾分成算,本侯就不繞圈子了。”
他稍頓了一下,便接着道:“日間本侯在御花園液池畔遊逛時,偶然看到雲和公主由一名內侍引着匆匆而行,神色憂急,不知要去哪裡。本侯心中疑惑,便沒有貿然上前見禮,卻又覺得事出蹊蹺,跟着走了幾步,便見他們去了液池邊的一處水榭。本侯正暗中覺得不妥,就見公主扶柱而立,也不知怎的,忽然翻身向下,落入液池中。”
徐少卿一直不動聲色的聽着,這時忽然插口問:“侯爺可曾看清那奴婢的樣貌了麼?”
顧孝倫搖頭道:“當時事出突然,隔得又遠,只能瞧出年歲不大,其餘就不知曉了。本侯只見那內侍並不理會,轉身便走,想去追趕已來不及了,況且那時公主已然落水,急需施救,只能先顧一頭,終究叫他逃了。”
言罷,扼腕嘆了一聲,又繼續道:“不瞞徐公公說,本侯家學識得些醫理,這些年來雲遊四方,也算有些見識。當時在那水榭的廊柱間嗅到一股淡淡的甜香味,便知其中含毒,想必是有人暗中做了手腳,特意引公主到那裡,再加上天氣炎熱,只要坐臥時稍一碰觸,便可能身中其毒。當時我未及細想,過後尋思了半日,那香氣像是西域所產的一種奇花,花開時白如絹紗,狀似駝鈴,因其美麗,倍受西域人推崇,奉爲聖花,非是達官貴人,等閒求不到一株。但其花搗碎後汁液卻劇毒無比,咱們大夏邊境的商人都管它叫噬魂香。”
徐少卿身子微微探前,雙目直視他問:“既如此,侯爺可知此毒如何解法?”
“本侯在西域也只是聽說,並沒親見誰中過此毒,又如何解救。”
顧孝倫寂然搖了搖頭,忽然臉色一凝,像是想起了什麼,隨即壓低聲音道:“眼下公主情勢危急,本侯也就不再諱言了。我記得太后宮中便有幾株西域進貢來的噬魂香,或許……或許因其有毒,隨貢附有解藥也說不定。”
“原來如此……”
徐少卿像在自言自語,狐眸一亮,閃着些異樣的光。
“徐公公,你?”顧孝倫皺眉一愣。
“沒什麼,侯爺可還想起些別的麼?”
“這個倒沒有,其實本侯也只是猜測,未見得便真的有解藥,但那幾株花總是有的,若是讓御醫見了,興許也能找出法子來,只是眼見已經過了半日,這時候……”
“既是這般,那就多謝侯爺示知,本督告辭了。”
徐少卿應了一句,雙手抱拳拱了拱,便起身離席。
“徐公公。”
顧孝倫卻也站了起來,忽然開口叫住他。
“侯爺還有事麼?”徐少卿並不轉身,只回過頭來,面上平靜如水,不起半分波瀾,語聲中卻不自覺的帶着些許凜冽之感。
顧孝倫嚅着脣,似是話到嘴邊,又咽了回去,最後道了聲“徐公公走好”,便沒再多言。
出了雅間,候在外面的檔頭立即迎上前來。
“有事報麼?”
“回督主話,是,方纔有人來報,宮中又出了事,淳安縣君柳盈盈晚間忽然昏倒,不省人事,經御醫診查,乃是中了劇毒,脈象症狀與雲和公主一般無二。”
他臉上一滯:“人在哪裡中的毒?”
“回督主話,是……清寧宮。”
“呵,知道了。本督要進宮面聖,你吩咐下去,翻查歷年西域貢品單目,找出西域噬魂香何時入貢進宮,是否附有解藥。再讓御藥局連夜查清此物毒性,與雲和公主和淳安縣君所中之毒照驗清楚,若貢品中無解藥,便立即找出化解之法。”
“是。”
“另外,再多派些人在北五所暗防,凡遇可疑人等靠近,一律拿下。”
他說話時腳下不停,穿過迴廊,一溜步的下了樓。
出了酒肆,那檔頭領命而去。
徐少卿則經由便門回到宮中,徑奔武英殿。
夜已深沉。
內室閣間,青銅鎏金的鏤尊長燈依舊亮着,燭火搖曳,將御案上那副仍未完成的工筆圖畫映得有些散亂。
顯德帝高旭立在案旁,拈毫在那熟絹上暈染了幾下,片刻間卻又停了手,搖頭擱下筆,坐倒在榻上,向後一靠,自言自語地輕嘆道:“一團和氣……唉,爲何不能一團和氣呢……”
內侍走入,趨步近前:“陛下,徐秉筆在外間,說有要事求見。”
頓了頓,又道:“天晚了,要不……奴婢去回一聲,說陛下已歇了,請徐秉筆明兒再來?”
“朕睡不着,讓他進來吧。”高旭闔着雙目,擡手捏了捏眉間。
即便身子不累,心卻早已疲了。
那內侍不敢多言,應聲退了出去。
不多時,徐少卿便快步走了進來。
他眼中也帶着一絲沉窒的倦色,可融在骨子裡的幹練勁兒卻仍讓那副頎長的身板繃得筆直。
“徐卿不必多禮了,近前說話吧。”
他剛要行禮,便見高旭擺了擺手。
“謝陛下。”
他稍一躬身,擡步繞到軟榻近旁,低聲道:“雲和公主落水一事,臣已查到些線索。此事並非意外,乃是有人蓄意下毒所致。”
“下毒?”
高旭身子一彈,猛地從榻上坐了起來,悚然驚問:“何人下毒?現下已解了麼?”
徐少卿微微搖頭,沉色道:“回陛下,據平遠侯所言,此毒乃是西域所產奇花——噬魂香之毒,中原罕見,臣已命御藥局查閱檔案典籍,務求找出解毒之法,至於這下毒之人,目下還未有定論。”
“平遠侯?他與此事有何關係?”高旭奇道。
“回陛下,今日公主落水,正是平遠侯所救,噬魂香之毒也是由他辨出。陛下當也聽過奏報,今晚淳安縣君也突然昏厥不醒,其中毒症狀與雲和公主全然一樣,只要兩下里照驗清楚,便可確知他所言不假。”
徐少卿說着,又將聲音壓低了些:“臣還從平遠侯那裡聽說,清寧宮中便有幾株西域進貢的噬魂香。”
高旭聞言,身子又是一悚,轉頭看着他,喃喃驚道:“什麼?你是說母后她……”
徐少卿擡手一拱:“茲事體大,臣不敢妄言。那幾株花乃是貢品,以作賞玩之用,雖然養在清寧宮中,太后娘娘對其卻也未必瞭然知情。此事如何處置,還請陛下定奪。”
高旭垂着眼,面露難色,沉吟好半晌,似是也沒什麼主意,於是嘆聲問:“徐卿,你以爲此事該當如何?”
徐少卿正待要回話,內侍忽又匆匆奔入,卻是滿面喜色,近前伏地報道:“稟陛下,雲和公主與淳安縣君方纔用過藥後,已醒了過來,據御醫奏說,已無大礙了。”
高旭先是一愣,沉鬱的面色隨即舒展開來,待那內侍退下後,撫胸長嘆一聲:“謝天謝地,好歹沒出什麼大事。徐卿,既是皇妹與縣君已無大礙了,朕瞧此事便不必深究了,你莫辭辛勞,現下便去北五所瞧瞧,明日再來回朕。唉,今晚終於能睡得安穩了。”
徐少卿躬身退了出去,心中澎澎涌動,催着腳步如飛,但臉上依舊淡淡的,沒見多少喜色。
不必深究,自然有不必深究的道理。
其實他一早便猜到,此事最終也就是個不了了之。
眼下這樣或許已是萬幸。
徑至北五所,那裡燈火通明。
御醫觀了藥效,剛走不久,馮正沒敢歇息,正領着闔院的奴婢伺候着。
徐少卿讓隨行掌燈的內侍候在外頭,由馮正引着進了寢殿內室,就見那薄紗帳幕下,高曖正倚着蠶絲軟囊,面上帶着幾分重病初愈的憔悴,翠兒立在旁邊,端碗一勺勺喂着湯水。
她見他進來,先是怔了怔,隨即抿脣嫣然一笑。
他幾步來到榻旁,從翠兒手中拿過湯碗。
“你先下去吧,本督來服侍公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