院落闃靜。
望着那冷凜的眸中寒意愈聚愈甚,所有人的心都不由懸了起來。
“救治之法已定下了麼?”徐少卿冷不防地又問。
“呃,這……這個……”
那御醫打了個寒噤,嘴上囁嚅起來。
“本督是奉旨問話,你據實說便了。”
“是……公主身中之毒極其特異,卑職方纔也沒瞧出個究竟來。須得先確知所中是何等毒物,才能找出破解之法,只怕……只怕是要大費些周章……”
那御醫說到這裡,見徐少卿雙眉忽的一擰,嚇得趕忙閉了嘴。
院內靜寂寂的,又是一陣默然無聲。
“公主那頭人還沒醒,你這裡卻連句準話都沒有,讓本督回去如何面聖陳奏?宮裡每年好好的俸祿養着你們,真到了裉節兒上,竟都是這副德性。”
“卑職無能,卑職無能,請廠公大人恕罪。”
那御醫伏地跪倒,渾身冷汗淋漓。
徐少卿玉白的臉上僵僵一笑,像只是輕輕牽動了一下。
“方纔早說了,本督是奉旨而來,又不是單單要爲難你,瞎跪個什麼勁兒,起來!你速回御藥局,再叫幾個人來用心瞧瞧,今晚連夜會診,翻查檔庫內歷朝脈案藏書,務必拿個準話出來。”
言罷,隨手朝旁邊的偏殿一指:“本督哪也不去,便在這裡等信兒。”
那御醫滿面青白,戰戰兢兢快步去了。
徐少卿嘆了口氣:“本督有些頭疼,你們在外頭候着,不必跟來。”說着便擡步朝一旁的偏殿走去。
身後幾名內侍應了,垂首立在原地。
馮正趨步跟在後面,進了門,扶他在案旁的圈椅上坐了。
“乾爹稍坐,待兒子奉茶來。”
他臂肘支在案上,纖長的手指揪弄着眉心,隨即帶着些疲憊道輕輕一擺。
“那……待兒子替乾爹鬆鬆筋骨。”
“罷了,我這裡不用伺候,你到外頭盯着,莫叫人來擾我。”
馮正翻眼瞧瞧,趕忙應聲退了出去,只留他一人在內。
房門剛閉,他玉白的五指便隨即撤開,那雙眸子已然亮了,不見半分倦色。
霍的起身,幾步來到窗前向外望。
只見那與宮牆相隔不過七八尺的窄巷中空蕩蕩的,沒一個人影。
他再無猶豫,輕提曳撒,翻窗而出,足尖點在那青泥蓬草的地上,悄無聲息地向前躥行,竟不留半點痕跡。
須臾間,繞過轉角處,不幾步便到了寢殿正後。
那扇小窗半啓着,隱約可見裡面粉黃薄紗的繡帳。
徐少卿怔怔的立着,那顆心卻如湯煮一般,跳騰的厲害,手腳微微發顫,連自己都不由吃驚。
宮苑森森,心機深沉的人不在少數,可偏偏是他一步步登上司禮監和東廠的高位,靠的就是一副生就的沉穩性子,處事泰然,從容不迫。
可如今站在這窗下,那心頭卻已是砰然麻亂,竟有些沉不下來。
他吁了口氣,免自定了定神,縱身越窗而入,輕柔的落在地上。
翠兒滿面淚痕,正在繡榻前伺候,聽到背後風響,嚇得一跳,轉頭見是他,不由驚道:“廠公大人,你……”
話剛出口,便即醒悟,慌忙掩住口,朝外面張了張,見他緩步近前,立在旁邊蹲身行禮,卻不敢出聲。
“本督幫公主瞧瞧脈,你先下去吧。”
廠公大人居然也會把脈?
翠兒愕然看了看他,趕忙又垂下了頭,心頭疑惑,卻也不敢違拗。
應了聲“是”,便起身將殿內的窗子都掩了,這才卻步退到外間。
明紗帳幕下,寢殿的主人靜靜地仰臥在絲帛衾被中,四下裡飄散着檀香的餘韻,讓人一踏入其中便心思靜謐。
自從站定後,徐少卿的目光便定在她的臉上,沒再遊疑過。
她面色蒼白,雙目緊闔着,本來已有些明豔的脣腮間,此刻又不見了血色。但眉宇間卻仍是一片淡然,彷彿身處如此生死大限之中,仍不見那種惶惶不安的憂急。
一如旁邊臺上那尊觀音玉像,在窗口日光的透映下,瑩着柔潤聖潔的光。
也不知怎的,望着望着,他那顆心竟像是定了下來,不似之前那般惴惴了。
撩着曳撒下襬,坐到榻邊,輕輕將那繡衾掀起少許,探到那隻柔荑般的纖手,搭在脈間,目光仍凝視着那張如在沉睡的俏臉,望她氣色。
脈象沉滑,似是平穩,實則虛實不定,印堂間隱隱有一抹暗色,與那御醫所言果然全無二致,果然是外毒侵體之相。
他眉間重又蹙了蹙,收回搭在脈上的手,索性將那衾被揭了開來。
高曖此刻是一身素白的中衣,幾縷青絲散在肩頭,明犖淡然,瞧着竟與她面色渾然相合。
徐少卿定定神,伸手輕輕扯開她領口,仔細瞧那頸間,但見白淨細膩,並沒什麼異狀。
他沉着眼,繼續拈着領口向邊上扯,漸漸露出那骨纖形削的肩頭,美人骨上一朵指蓋大小的山茶花文繡綴在那裡,嫣然而嬌,煞是可愛。
記得當初從陽苴城返回的路上,他還曾以這個爲由頭逗她,實則並沒什麼別的念頭,如今不想竟真的見到了。
他不覺喉間有些發乾,但念着情勢緊急,急忙收攝心神,卻忽然見她一雙秀眉不知何時竟凝了起來,像是身上苦楚難耐,又像是昏迷中仍覺他此舉不妥,下意識的暗暗抗拒。
徐少卿挑脣笑了笑,沒去管她,屏氣凝神,檢視她肩頭,卻也沒什麼蹊蹺的地方。
他越來越是奇怪,索性將她周身要穴之處都細細查探了一遍,結果仍是不見任何異樣之處。
如此看來,這毒並非外傷所致,難道竟是……
一念及此,不由心驚,沉吟片刻,幫她整了衣衫,伸手拉過衾被蓋好,卻沒起身,自顧自的坐在榻邊發愣,心頭又開始煩亂不堪,揪着那曳撒的下襬團在手裡,揉得浸溼。
此時日頭漸斜,天光慢慢開始泛黃。
殿內似是暗了不少,但還沒到掌燈的時候。
薄暮初晦,半昏半明,被那粉黃的紗帳一襯,依稀望着竟有些曖昧之意。
徐少卿瞧着那張雖在病中,但卻同樣嬌美難言的臉,心頭微動,驀地裡生出一股憧憬,但隨即又按下了。
她在庵堂裡冷冷清清,孤寂了十幾年,若然這次真的走了,臨了便也仍是個冷冷清清。
他臉上有些沉,慢慢伸過手去,想撫一撫她額前的碎髮。
就在指尖將要碰觸的那一刻,外面卻忽然腳步聲起,馮正的聲音隨即高叫道:“且慢,你等稍候,待咱家去稟報督主大人。”
徐少卿抿脣一嘆,又替她攏了攏被子,返身越後窗而出,仍走原路,眨眼間便返回了偏殿。
外頭斷斷的傳來叩門聲,他整一整衣袍,端坐在圈椅中,應了聲:“進來。”
馮正推門而入,捧着茶近前奉上:“兒子不恭,攪擾乾爹。外頭御藥局的人來了,乾爹看……”
“叫他們進去吧,回頭若須用藥,你也盯着些,莫出了什麼岔子。”他吩咐着,接過來喝了一口。
“是。”
馮正答應着,跟着又湊近些,低聲道:“乾爹,方纔有番役來報,兒子替收了,專等乾爹來拆看。”
言罷,便從袖管中摸出一封信箋,恭恭敬敬地放在案上,便返身退了出去。
徐少卿拿起那箋子瞧了瞧,上頭沒封火漆,不像是什麼要緊文書,於是隨手撕開,取信只瞧了兩眼,臉色便是一凜,不待看完,身子便猛地從椅中站起,大步朝門口走去。
……
入夜。
月上梢頭,天地間終於有了一絲涼意。
徐少卿換了套青色行衣,頭束網巾,站在巷子裡,眼望着對面那座破舊不堪,但卻不斷有車馬駐足,人流出入的門樓默然不語。
雖說早已淨了街,可有些地方總是閒不住的。
靜觀片刻,便領着那名同樣作便裝打扮的東廠檔頭出了巷子,一路穿街而過,徑至那門樓下。
甫一進門,眼前便豁然開朗,但見那廳堂之內屋宇壯闊,樓上樓下食客盈門,喧鬧不已。
他不由勾脣笑笑,大夏禮制森嚴,京師民家商家一律不準外飾奢華,這裡卻“深解其意”,另闢蹊徑,外頭依足了規矩,半點也不起眼,裡面卻是極盡奢華之能事,竟連宮中的尋常殿宇似也頗有不如,所謂京師最好的酒肆果然名不虛傳。
一名跑堂的店伴見他們進來,忙迎上前來,面帶歉意的堆笑道:“呦,二位爺來的真是不巧,今兒個生意太旺,樓上雅間都坐滿了,二位瞧着是不是就樓下廳裡……”
他話未說完,便見其中一人斜睨着自己發笑,跟着輕輕掀起衣角,露出半片象牙腰牌。
“把招子放亮點兒,留着擤鼻涕用的?”
那店伴登時嚇得面如土色,顫抖着陪笑道:“是,是,小……小人這對眼珠子真是擤鼻涕用的,幾位官爺千萬恕罪,恕罪!”
“罷了,別難爲他,上去瞧瞧人到了沒有。”
那店伴本已魂不附體,一聽這話便如蒙大赦,趕忙唯唯連聲,逃也似的退了下去。
身後那名檔頭隨即領命上樓而去,不片刻又轉了回來,立在廊柱間不着形跡的打了個眼色。
徐少卿點點頭,擡步不緊不慢的上得樓來,由那檔頭引着,來到東廂盡頭一處雅間,對那擡銘上橫寫的“蓮香居”三個字望了望,便退門而入。
閣間不大,但同樣奢華,正中的桌子上已鋪下了席面,不遠處果然有個身穿淺色鶴氅的人立在窗邊,面上滿是焦急之色,信目遠眺,不知在望些什麼。
那人聽到推門聲,霍然回頭,先是有些疑惑的看了看,但見來人雖是丰神玉貌,一副書生打扮,但卻掩不住骨子裡溢出的那股凌厲之氣,令人望之生寒,趕忙幾步迎到面前,拱手道:“在下等候徐公公多時,有失遠迎,還請恕罪。”
他抿脣一笑,冷然道:“平遠侯客氣了,說起來,本督也算等候閣下多時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