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說到這裡,忽覺懷中的嬌軀沉冷下來,還有些瑟瑟發抖,當即住了口。
輕輕將她搬轉過身來,只見那俏臉上紅暈早消,重又變得蒼白凝滯了。
“公主怎麼了?”
“沒……”
高曖垂着眸子一眨不眨,呆呆應着。
靜了靜,這才擡頭問:“你是說……我的生身爹爹是……崇國人?”
她聲音發顫,話裡刻意避諱王爵,單單隻提“崇國人”三個字,心中的好惡以不言自明。
畢竟生於斯,長於斯,即便十幾年來僻居庵堂,無人關愛,在宮中也是處處傷懷,但家國之念已是根深蒂固,一時之間確是很難接受。
徐少卿暗自有些後悔,之前雖已料到了幾分,此時瞧她沉沉的樣兒,仍有些無措。
這事說來也未必有那麼要緊,就算一直瞞着不明言又如何?既然糊塗了這麼多年,又何必強要知道,徒增煩惱,只須稍加勸解,她冰雪聰明,自也會明白這個道理。
可惜一念之差,如今說這個已然晚了,這疙瘩既然已在心頭結下,若要解開只怕又要費一番工夫。
他想了想,輕撫着她肩頭道:“崇國皇室雖然出身低微,但祖上同樣系出中原,禮樂服章,風俗人情也與中原一般無二,並非真像傳聞中的北方夷狄,公主莫要過於在意,夏也好,崇也好,若以後不再身處宮廷,對你我而言,其實也沒什麼分別。”
高曖默然聽着,緩緩搖頭道:“不,我本就什麼都不懂,哪會去管什麼夷夏之防,只是不敢相信,母妃她……她生在南疆,與關外相隔萬里,當年爲何會跟一個崇國人……”
這話說得他一愣。
女兒家的心思果然不同,明明是人倫大事,想的還盡是這種兒女情長,這可叫他難以回答了。
雖然世間都說千里姻緣一線牽,可一個是關外北國皇族,一個是南疆土司家的女兒,兩人相識又定然是在慕妃入宮之前,的確是有些匪夷所思。
緣之一字,本就沒什麼因由可言,或許也只有他們兩個人自己才能說得清楚。
如今慕妃已然早亡,只剩那瀛山王,他又該如何向她開口?
這說着似又回到了之前那話。
他想了想,輕嘆着笑道:“男女情愛,這等事外人哪能知曉?公主是修佛之人,更該懂得緣是何物,若是有緣,千山萬水也隔不斷情絲,就像公主與我,這其中滋味,旁人又如何等解?”
她聽他這麼說,忽覺問得確是很笨,自家都覺得好笑。
不管當初因着什麼,既然母妃生下了自己,還留下那人的信物,就足見情意深重,若非如此,這世上沒了她,又怎會有今時今日的相偎相依,相愛相戀?
既是這樣,又去想那麼多做什麼?
只是如今終於知道了自己的身世,心中反而怪怪的,既不暢然,也不輕鬆,總覺得那所謂的生身父親明明與自己割捨不斷,可心裡卻像隔着重重山水,甚至不願去想。
她默然點頭,伸臂將他擁住,臉頰緊貼着那堅實的胸膛,低聲道:“莫再說他了,我不想聽。”
徐少卿也鬆了口氣。
既然當初就非善緣,時至今日再提起來便也無益,至於什麼父女親愛,更加不用去想。
只是這話不該由他說出口,如今這樣反而更好。
他略一沉吟,手在她背心輕輕撫着,貼在耳畔柔聲道:“爲免惹人生疑,我不能呆得太久,公主心中也莫要念得太切,我自會尋機過來。”
言罷,輕輕推開她身子,淡然一笑,轉身而去。
高曖心中涌起萬般不捨,可終究還是沒出聲叫住他,目送那挺拔的背影推門而出,仍舊呆呆地立在那裡,竟似癡了。
徐少卿走到迴廊間,卻也忍不住回頭望過去,靜立良久,忽聽前面轉角處腳步聲起,這才轉過神,學起當年做內侍時的樣子,斂着步子,微傾着身前行。
出殿來到院內,見一衆內侍宮人各自忙着,無人偷閒,於是裝着樣子又吩咐了幾句,便遛向左邊的迴廊,沿路行了一段,揀了個僻靜處,翻過宮牆到了外面的巷子裡。
前面的宮苑隱隱傳來喧囂之聲,瞧着日頭西斜,那邊也的確該有個結果了。
他不敢耽擱,先入御花園,揀了條隱秘的近路,朝彰德殿方向而去。
沿路無事,眼見宮牆殿宇已近,喧囂聲愈來愈大,他四下看了看,躍過高牆,落入另一條宮巷,出了這裡,再繞過對面的偏殿便能趕上了。
他加快步子,堪堪離巷口只有十來步了,眼前卻青影一閃,忽然跨出兩名內侍模樣的人,堵在了面前。
徐少卿眸光一沉,頓住腳步,隨即頭朝左側閃避,便有一柄銀光雪亮的匕首擦着頸側刺了個空。
他右腳飛起,將那偷襲之人踹出兩丈開外,耳聽腦後風聲又起,便疾步躥出,朝巷外衝去。
面前那兩人哪容他走脫,當即從腰間抽出兵刃,上前夾攻。
他絲毫不懼,脣間淡然一笑,身子疾向右偏,泥鰍般從其中一人身旁擦過,隨即反腿踢出,直踹在那人腰肋處。
但聽一聲悶哼,那頗有些粗壯的身子直飛出去,將緊追而來的幾人撞翻在地。
這回眸一瞥,徐少卿已瞧出這突然來襲的竟有七八人,各個都作內侍打扮,但手腳粗大,目光陰寒,額角穴位鼓突,一看就是練家的硬手。
略略想想,便已知這些人的來頭,只是不明白,他們怎生有本事混入宮內?
此時無暇深究,他也不願繼續糾纏,況且在這深宮內苑,若真的出手將這些人料理了,只怕會生出更多的麻煩來,眼下唯有先行避開。
他見前路已通,卻又怕那裡仍有埋伏,略略一想,當下縱起身來,又向高牆之內的御花園翻去。
誰知纔剛躍起丈餘,那牆外忽又騰起一團黑影,背上斗篷大張,如烏雲蓋頂般壓了下來。
徐少卿猝然一驚,身在半空無處借力,眼見對方掌出如風,猛擊而來,只得運足內力,舉掌迎去。
就聽“嘭”的一聲響,四掌相交,竟發出開碑裂石之聲。
徐少卿身子不由自主地便向下墜,勉強落在地上,卻又向後“噌噌噌”連退了幾步,才化去這番勁力,胸口卻已經是氣血翻涌,雙臂劇痛,竟似折斷了一般。
之前那些偷襲之人這時也涌上前來,各持利刃將他周身要害指住。
他竟似視而不見,擡起眼來,就看那牆上之人也已緩緩墜下,輕飄飄地落在地上,好整以暇地負手而立,彷彿方纔對拼掌力對他而言甚是稀鬆平常,根本沒什麼損傷。
僅這一下,徐少卿便已試出對方的功力遠在自己之上,環顧當世,能有這等功夫的人簡直是聞所未聞,即便那不可一世的崇國太子狄鏘也頗有不如。
這人會是誰?
他正想着,就看那人雙手一抖,背上鉛灰色的披風鼓脹如帆,臉上遮着兜面,只露出一雙眼,精光四射,昂首闊步迎面走來。
徐少卿知道以眼下的情勢,想走也走不脫,而方纔那一下拼擊,對方也沒有痛下殺手,而是留了力,料來是該有話要說,索性便也沉然應對,同時暗自戒備。
那人緩步來到近前,雙目直直地望着他,盯了半晌,卻轉向旁邊道:“一幫廢物,若指望你們辦成事,只怕真是日頭從西邊出來了。”
這話一出口,旁邊衆人紛紛面露懼色。
一名身材矮小的漢子躬身道:“主上大人恕罪,屬下等無能,險些誤了大事,請主上大人嚴加責罰。”
那人卻好像根本不欲理會,又將目光瞥回徐少卿臉上,見那雙窄狹的眼中也露出幾分驚懼,不由在兜面後呵然笑了笑,忽然一擡手,撫到他臉側,指間用力撕扯,竟“嘶”的將那張蠟黃的麪皮扯了下來。
“徐廠督這等容貌,男子見了都要動心,卻沒來由的扮醜做什麼?”
徐少卿只覺那顆心在腔中砰跳,手腳竟也微微發顫。
長久以來,他早已不知恐懼爲何物,如今面對這人,竟不自禁的怕了。
好在他十幾年來摸爬滾打,各色生死關頭也都經歷過,當下暗自籲口氣,定了定神,面色平靜的應道:“原來是主上大人到了,屬下有失遠迎,還請恕罪。”
那蒙面人又是一笑:“哦,原來徐廠督還知道自己的身份,那爲何卻要抗命不從,還斬殺本尊的信使?”
徐少卿眸子一輪,恭敬答道:“啓稟主上,屬下向來謹遵上命,未敢有怠,前者來使傳令,命屬下將雲和公主送至隆疆,本已定好了計策,籌劃周祥,誰知卻被人告密,以至功敗垂成,屬下確有過失,甘領責罰。至於那來使,被屬下提領的東廠誤拿入牢中,已然暴露了身份,不得已纔將其殺之。”
此言一出,那蒙面人立時仰面大笑,須臾才停下來,擡手在他肩頭拍了拍:“好,好,好一副伶牙俐齒!若非如此,只怕也做不得司禮監和東廠的高位。難爲你到此刻還能口若懸河,果然是個人才,本尊當年果然沒有看錯你。”
他說着,眼中笑意忽然斂去,低聲道:“莫再裝了,你難道真猜不出本尊究竟是何人麼?”
說這話時,他語聲忽然不再尖厲,竟變得沉重鏗鏘,卻仍帶着一絲陰損之氣。
徐少卿悚然一驚,衝口道:“你是……”
那蒙面人低聲笑着,湊到他面前,手指上擡,緩緩也將面罩拉開了些,露出大半張臉來。
劍眉星目,玉面生威,三縷長鬚綴在頜間,儒雅中卻顯出一股本不該有的戾氣。
“這下總看清了吧?”
那人脣角輕挑,忽又將兜面掩住,擡起身來。
徐少卿凜着眉,直視着他,沒再言語,面上也已沒了懼色,胸中卻又砰跳起來。
該來的總歸要來,可她該怎麼辦?
難道這一番計較終究又要付之東流麼?
他心中焦急,卻見對方眼含戲謔,竟負着手圍着他繞行打量,也不知在轉着什麼主意。
過了好半晌,那蒙面人才停住步子,又俯到他臉側,低聲問:“徐廠督,抗命不遵,又刺殺來使,該當何罪啊?”
等了一會兒,見他不答,卻又笑道:“方纔不是還巧舌如簧麼?怎的這會兒變啞巴了?”
“該當何罪,自有主上大人定奪,屬下怎敢自決?”徐少卿坦然不懼,鼻中輕哼道。
“好,倒真是塊硬骨頭,本尊還真捨不得殺你,不過……”
那人在徐少卿肩頭捏了捏,又道:“可是若不殺你,怎能服衆?也罷,不如再交於你一件事,若辦得好了,便將功折罪,免這一死,料來別人也就沒閒話好說了。”
徐少卿聞言眉間微微蹙起,稍想了想,便問道:“什麼事?”
那人又將聲音壓低了些,貼在耳旁道:“你既然敢將那紫金盤龍槍交給狄鏘來算計本尊,也算是有膽有識,只可惜找錯了人,一個莽撞小兒,成得了什麼大事?你是聰明人,自然該知道識時務者爲俊傑,找準了哪邊纔是真主子,也好爲以後留條敞亮的道兒,莫要鬧得身首異處,連帶着想護的人也護不住。”
徐少卿脣角抽了抽:“究竟是什麼事,直說吧。”
“呵,莫急,眼下還不是時候,該動手時,本尊自會叫人知會你。現下你只要記得,做成了這件事,本尊不但饒你性命,還讓你得償所願,與雲和遠走高飛。可若是辦不成,不光你性命不保,她也不會有什麼好結果!”
作者有話要說: 主上居然變成了老丈人,廠花該怎麼辦?哈哈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