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手上又是一頓。
昨日好不容易虎口逃生,從清寧宮裡出來,顧太后也明說了不許高昶再與自己見面,怎的現下又傳聖旨過來?
莫非他全然不將昨日那些話放在眼裡,依舊我行我素?
她如今怕極了高昶,既已知道他不是自己的至親兄長,又存着那般的心思,避之唯恐不及,又怎麼好見面?
縱然他的關懷無微不至,也從沒有什麼逾禮的言行,曾經那麼令自己由衷感激,可他的動機着實太過可怕,光是想想便覺不寒而慄。
更何況當下正是徐少卿謀劃要帶自己遠走高飛的關鍵時刻,倘若因此再觸怒了顧太后,憑空生出什麼變故的話,那可該怎麼好?
如此一想,心中更是煩亂,但聖旨終究是聖旨,絕沒有不接的道理,正暗自躊躇着,翠兒卻已過去開了門。
馮正跨進來,躬身趨步來到面前。
高曖不願叫人瞧出什麼來,仍舊端着架子,垂首拈着湯匙,手卻仍頓着,沒把粥朝嘴裡送。
“稟主子,陛下着人傳了口諭來……”
她心頭“咯噔”一下,生怕他下面那句說出什麼“傳見、召請”之類的話,卻不料他後面跟着道:“說主子身子不適,後日孝感皇后娘娘的送殯喪禮便不必親往參加,只在這宮中遙祭便可,太后也是這個意思。”
緊張半天,說的便是這個?
她愕然一擡頭,看着馮正,見他已住了口,後頭沒了言語,不自禁地問:“沒別的了麼?”
馮正見她問得沒頭沒腦,也愣了愣,這才拱手正色應着:“回主子,就只說了這個,沒別的了。”
高曖“哦”了一聲,籲口氣,這才放了心。
原想着是件棘手事,卻不料竟恰恰相反,既不用見高昶,連喪禮也不必去了,這定是太后怕自己一到外頭,又給了他親近的機會,所以纔要將她牢牢地拴在景陽宮裡。
只是對自己而言,事情反倒變得輕鬆簡單了,只須在這裡靜靜等着他的訊息便好。
這麼念着,只覺又寬慰了不少,便微微點頭道:“我知道了,你且下去吧。”
“是。”
馮正答應一聲,但卻仍站在原地沒動,瞥眼朝那邊正自收拾的翠兒瞧了瞧,這才上前兩步,湊到近處,從袖筒裡摸出一張紙條遞過去,壓着聲音道:“這是乾爹他老人家吩咐奴婢親手交給主子的。”
……
臘月二十八。
年節將至,闔國上下本該喜氣洋洋,此時卻到處都是肅穆之氣。
天還未亮,皇城內便開始不消停起來,腰繫白綾的宮人內侍奔走往來,簡直比白天還忙活,大夥兒手腳麻利,卻沒人敢高聲說話,一片死沉沉的。
崇安殿外,宗室貴胄和滿朝文武都是一身縞素,垂首肅立,人人臉上都是一副倦色。
孝感皇后的梓宮已在此停滿了三日,今天就該下葬了。
依着大夏禮制,帝后須同陵而葬,以得圓滿。
可顯德帝棄國而去,至今杳無音信,孝感皇后又猝然離世,而浩大的顯陵工程纔將將過半,根本無法入葬地宮,只能將棺槨暫時停放在享殿內。
但這也不過是權宜之計,真正令人撓頭的還在後面。
依照宗法規制,即便帝陵完工,皇后的棺槨安放入地宮,也須等皇帝殯天之後再行封陵,若是永遠找不到顯德帝的蹤跡,難道這代表國朝威儀的帝陵便只葬着皇后?而且永不封陵?
這實是一比筆糊塗賬,若然成真,千百年後,顯德一朝,乃至整個大夏都將成爲史書笑柄。
那些高官貴胄們就是這般想的,但只是私下議議,無人敢擺在明面上說罷了。
表面上一派祥和,其實早已千瘡百孔,木已入朽,如今大夏不就是這個樣子麼?得過一天是一天,就算當今陛下銳意進取,也沒幾個人相信會有忠心國祚的時候。
旭日初昇,天色漸明。
高曖早已經起了身,跪在蒲團上,對着那尊玉觀音虔誠跪拜,翠兒在旁伺候香燭。
陣陣噌吰之音從正北方遠遠傳來,澄淨肅穆,低迴蒼涼,宛如幽冥之音……
那是城中各處敕建寺廟的鐘聲。
帝后殯天,鳴鐘磬萬響,以示哀祭,算是最後的榮耀。
人死了,萬事皆休,過往的一切也不用放在心上。
她闔着眼,默默地念誦了一段悼亡的經文,以作送行。
外頭傳來門扇輕叩之聲,馮正高聲叫道:“主子,有聖旨到,請主子去接。”
“咦,怎的這時傳旨來?”翠兒不由奇道。
高曖脣角微微翹了翹,暗地裡對着菩薩祝禱了幾句,便站起身來:“莫問了,替我更衣吧。”
翠兒也知不便多問,當下便幫她換了衣裙,將大功喪服結束了,便送出門,由馮正引着到了前面正殿。
那裡站着一名年輕內侍,樣子從未見過,面上不見尋常宦官的陰沉諂色,反而帶着些許彪悍之氣。
高曖略瞧了瞧,便領着翠兒上前盈盈跪倒在地。
只聽那內侍朗聲道:“上諭,謝氏爲先皇顯德帝后十年,秉性純和,雍肅持身,而今先帝君而去,其情可哀,舉國痛悼。梓宮今日移駕顯陵暫停,朕親率在京宗室臣工相送,着雲和公主即刻前去崇安殿,同往送行,以盡宗親之義,欽此!”
這語氣聲調雖然拿捏得似模似樣,但仍能聽出是逼着嗓子故做出來的,只是若非心細機敏,還真不易察覺。
高曖自然明白其中的意思,恭恭敬敬地伏身拜道:“臣妹領旨。”便起了身。
翠兒顰着眉,神色古怪,似是在說前日不是已傳旨說不必去了麼,怎的這會兒又變了卦?
但奇怪歸奇怪,這話終究沒說出口,眼見那內侍束着銀帶,腰間掛的是乾清宮的腰牌,也不敢瞎疑心,只得目送自家主子隨着他去了。
出了景陽宮,高曖默默跟在後面,那內侍腳步輕快,卻也是不發一語,只是這般走着,去的也的確是崇安殿的方向。
待走出老遠,四下以無耳目後,那內侍才頓住步子,回頭躬身道:“在下龍驤衛部署,奉指揮使大人之命,請公主隨我來。”
高曖心說怨不得瞧他身上有股子彪悍之氣,果然是京中衛士,於是點點頭,也不多言,隨着他悄悄折向旁邊的宮巷,繞到皇城南邊,約莫半炷香的工夫,便來到一處偏僻院子。
那扮作內侍的龍驤衛衛士推了門,躬身請她進去,隨即又將門掩了。
雖說知道這是徐少卿早就定下的計策,此刻見那房中昏暗,仍不免一陣心悸。
屋內果然站着一人,衣甲鮮亮,三縷長鬚,身材壯碩,見她進來,上前跪倒,納頭便拜:“末將龍驤衛指揮使洪盛,拜見雲和公主殿下。”
高曖擡擡手:“多蒙洪將軍高義,快請起。”
洪盛起了身,又對着她略一拱手,神色果決道:“事情緊急,話便不多說了,廠督大人盡已安排妥當,請公主千萬聽從末將安排。”
“這個自然,洪將軍請說吧。”
“好,裡面已備下了衣裝,請公主速速換了,再隨末將前往崇安殿。”
高曖點點頭,轉身撩簾進了裡間,那案上放着一套方補罩甲,紅纓鳳翅盔,外加素帶皁靴。
她不由一驚,這分明是軍校的服制,他特意安排自己打扮成這樣做什麼?
心下疑惑,但想着時間緊迫,也不敢耽擱,當下笨手笨腳,費了好大的力氣纔將那身裝束穿戴整齊。
好在她身材尚算高挑,這衣甲穿在身上倒也勉強合適,不至過分寬大,只是瞧着未免稍顯突兀。
出得門來,洪盛把眼瞧了瞧,微微皺眉道:“這套甲已是最小,穿在公主身上果然還是……罷了,這等事也只能從權,小心些也就是了。待走一段,中間歇時,末將便可尋機安排公主走脫。”
他輕嘆一聲,又教了幾句本爲儀仗隊列的號令要領,便不再多言,帶着她出門直奔崇安殿而去。
……
辰時許,崇安殿前已站滿了各色人等,個個低眉垂首,神情肅穆。
而這其中真正心中哀痛,感嘆傷懷的卻沒有幾個。
高昶也換了一身素服,親自主持過喪禮,再由禮部官員又宣了一遍聖旨後,便吩咐將孝感皇后梓宮移駕,前往郊外顯陵。
曲柄黃傘、金牀金椅、九翅鳳屏……
這些象徵皇后之尊的鹵簿儀仗,如今已成枉然。
她沒有子嗣,只得從宗室中選了一名年幼的子侄輩扛着招魂幡走在前面,上百名服色整齊,肩扛丹旐的內侍分兩班左右簇擁,隨侍而行。
而在其後,便是那碩大的金絲楠木梓宮,由三十二名外罩素裳,腰纏白綾的健壯衛士擡駕,倒儼然與生前的尊榮一般。
高曖站在上千名龍驤衛儀仗隊伍中,隨行在後,再後面就是高昶以及滿朝宗室皇親,文武官員。
身上衣甲沉重,走起來甚是吃力,縱是尋常男子,只怕也是不易。
她咬牙撐着,心中告訴自己,爲了不讓他這番苦心計議白費,爲了真的能與他長相廝守,即便再累也要挨着,只須捱過這一時半刻便好了。
這般想着,暗地裡仍不免害怕。
雖說這上千龍驤衛衣甲皆同,人數又衆,混在其中也瞧不出來,可若是再走一會兒,腿腳沒了力氣,跟不上步子,漸漸狼狽了,說不得就會被人瞧出來。
尤其是一想到高昶就在附近,便如芒在背,那顆心砰砰亂跳,怎麼也定不下來。
龐大的隊伍在崇安殿門前繞行三週,這才正式起行。
一路經金水橋,出奉天門,便見五鳳樓巍然而立,正中主門早已打開,只要過了那裡,沒有多遠便算出皇城了。
高曖不由涌起一股希望,腳下也像長了些力氣,緊跟着旁邊人的步子,朝那高聳的城樓奔去。
過不多時,那數丈高的城門便已近在眼前。
儀仗、旗幡、梓宮……有條不紊地從中魚貫而出。
當自己也隨着隊伍從門下穿過後,高曖忍不住輕吁了口氣。
這皇宮終於是走出來了,雖說還未成功,但一切順利,總歸是有了希望。
一騎駿馬從旁掠過,洪盛粗豪的聲音整肅着隊伍。
高曖不自禁地撇過眼去望了望,卻見那馬上的身影似也正瞧過來,還微微點頭,暗作鼓勵。
再堅持片刻,只須再堅持片刻,那小小的希望便會成真。
她只覺渾身暖意充盈,說不出的舒暢,忽然間竟覺得這隊伍走得太慢,只想發足狂奔,走得越快越好,越遠越好。
然而就在這時,隊伍後方突然傳來一陣異樣的騷動,隨即就聽背後有人大聲喝道:“皇上有命,停步!快停步!”
衆人都愣住了,高曖更是心頭一沉,愕然呆在了那裡,隨着衆人一起朝後看,便見數名武士策馬飛奔而來,外罩的白衣下金光熠熠。
洪盛也是一驚,但他見機極快,當下不動聲色,吩咐按照原有隊列站好,不得左顧右盼,自己則撥轉馬頭迎上前幾步。
這來的是什麼人?莫非出了什麼事?
高曖身子輕顫,卻又不敢回頭去看。
只聽那密如鼓點的馬蹄聲由遠而近,愈來愈急,那種不祥的預感也像隨着血流傳遍了全身。
轉眼工夫,那馬蹄聲已到了近處,其中一個冷沉的聲音語氣森然地喝問:“龍驤衛指揮使洪盛何在?”
四下裡略略一靜,便聽洪盛的聲音應道:“末將洪盛在此,不知大人有何吩咐?”
“來啊,與我把這廝拿下了!”
來人話音剛落,便聽“唰唰唰”的刀劍出鞘聲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