媽媽
秦磊今天晚上在醫院裡值班,家裡又剩了我和兒子兩個人。
兒子安安靜靜地在隔壁自己房裡做作業——實際上我並不知他到底是不是在做作業,他總是習慣於把自己緊緊地反鎖起來,鎖在他自己的那個小空間裡面。我的同事小林,老是喜歡趁兒子做功課時給他衝麥片、衝咖啡、下面條什麼的,然後端進房裡給他吃——她說她用這種方法來知道兒子確實在做功課,否則就不客氣。小林在工作上成績平平,可在兒子身上,她卻極具天賦,她的很多管理家政的方法都令我瞠目結舌。
從兒子上次離家出走到今天,也已有一個禮拜了。他完成了後兩天的考試以及語文、物理的補考,一切似乎都恢復了平靜,平靜得簡直讓我錯覺什麼都沒有發生過。現在,我坐在牀沿上,開着牀頭燈和電視機,把洗過晾乾的衣物一件一件地疊好——環顧四壁,心底裡重新泛起一陣熟悉的親切感:這是我生活了二十年的家,這裡的每件東西都經過我的精心安排和整理,我真不知在這世界上,除了這個家以外還有什麼值得我眷顧和戀慕。這樣的想法,最近越來越頻繁地在我腦海中浮現——我懷疑自己是不是被家庭束縛住了志氣,忘記了外邊的世界所具有的那些精彩,那些無休無止五花八門的可能性,而開始迅速地乏味、衰老。
我細心地審視着一件件經過我手的衣物。洗乾淨的衣物散發出一股“奧妙”洗衣粉的清香,給人以舒適的感受。現在我正在疊一塊桌布——這還是我剛生秦庾之後買的,花樣是細密精緻的淺紅色朝陽格。我們家用東西很小心,買了那麼久的桌布,用到現在還不見什麼明顯的損壞,色澤鮮豔依然。我很喜歡這塊桌布,曾經跟秦庾說,這是我買得最聰明的東西之一;他笑話我婆婆媽媽,但有時我拿了它去洗,吃飯時他又會注意地問:桌布呢?我知道,他也很喜歡這塊桌布。
這件襯衫是秦磊的。記得去年我生日時,他執意要爲我買一套衣服,我只好跟他一起上街去;逛了一天,走得腰痠背疼,居然沒有看到一套中意的——後來經過一個店面,裡邊正在熱火朝天地賣減價商品,我一進門就爲他看中這件襯衫,往他身上稍微一比就付了錢。買到這件襯衫令我十分得意,秦磊卻堅持說那是用“減價”來造成“便宜”的錯覺,實際上並不便宜——我拉着嘟嘟囔囔的他回家去了,我說你不要煩,這件衣服你穿着樣子就是好。這是一件水藍色的襯衣,他穿着它,在醫院裡時又套上白大褂,真的是長身玉立。有一天小林說:庾雯,秦醫生這件襯衫很漂亮的嘛!我說:哎,是我買的呀。她讚歎道:哪裡買的?你真有本事,把老公打扮得這麼漂亮。小林這個人,說出來的話總叫人答也不好,不答也不好。
我給秦庾買這雙襪子的時候,正熱衷於買襪子。曾經有一段時間,我特別愛買碗碟;還有一段時間,我見到棉毛衫就忍不住要去張看張看——而那時,我就是喜歡一雙一雙地買襪子。秦庾穿的都是棉紗質地的襪子,我洗的時候總是加點柔軟劑進去,幹了以後就像新買來的那麼柔軟,摸上去很舒服。我給兒子買的襪子都是明亮的純白色,因爲覺得小夥子穿純白色的襪子好,以後慢慢地可以穿有氣質的淺灰色或者藏青色——不過他汗腳,白襪子都泛黃。
家裡人的衣服,每天都這樣一件一件經過我的手。我最喜歡這段時間:吃完晚飯,沒什麼可以忙了,打開電視機,坐在牀頭疊衣服,讓我的手指撫過每一個熟稔於心的褶皺——我有這個近於瑣碎的習慣,依稀覺得,家裡人穿着我接觸過、整理過的衣服,我才能安心。其實我並不認爲這是一個好現象,尤其最近,我自己也發現自己越來越熱衷於疊衣服。我對丈夫和兒子的眷戀忽然高漲起來,我希望自己手指的溫度能夠保留在我疊過的衣服上,而我那絲毫不像我的兒子會注意到,他是穿着我疊的衣服。
我這種荒唐的想法令我自己汗顏,可我忍不住這麼想。
我現在真想說服自己:這個家和以往的家還是一樣——但是,不可能了。我看着家裡的每樣東西,都覺得異樣。
自從上次逃學回來,兒子已經不再像前些日子那樣氣呼呼地帶着受委屈的神色了,甚至常常有點無憂無慮,但他老是恍恍惚惚的。有時他在衛生間裡呆了很久很久,我去看他,只見他把牙刷塞在嘴裡,滿嘴白沫地出神;有時呢,回家後他在門口換鞋,把運動鞋脫下來,可是居然重新穿上那雙運動鞋筆直走進來了;還有的時候,一家人在一塊兒吃飯,他會突然停下筷子,擡頭看着空氣,眼光不安地換一個地方再換一個地方,像在找什麼人一樣。我曾試着把這些告訴秦磊,可他一聽就說:我不知道。我現在被兒子弄得也有點恍恍惚惚的,覺得家裡彷彿還有一個人。唉,這種想法多麼可笑!我也已經是四十好幾的人了,怎麼還這樣亂糟糟的……不過,我有時真的相信,有一個人正伴隨着秦庾,跟進跟出的。
王海燕
這段日子天氣真的很好。我坐在靠窗的寫字檯前面看書。錄音機開着,趙詠華在裡面唱着失戀的女人大度寬容的歌:“別再說。讓我好好看着你。就這樣吧,前塵往事都忘記。我愛你,愛你——就算感覺再熟悉,我會很小心,不再爲愛着迷……”我瞪住眼前的書,心不在焉地聽趙詠華唱她經過再加工的淡淡憂傷,別的什麼也做不起來。“……我們看看風景,不要再爭辯不停。喝點CoffeeandTea,好好地別再玩遊戲……”
我還是不能從想秦庾的習慣裡逃脫出來——這簡直成了一種病。從前我始終說:抓緊,抓緊,抓緊——於是我真的抓得很緊很緊;然而現在,我哀告自己:放手,放手,放手——我終於領悟到:可怕的不是放手,可怕的是,當我說放手的時候,反而抓得更緊。
我究竟忘記了多少事,我究竟放棄了多少事——僅僅爲了抓緊?
可怕的不是爲了抓緊而忘記多少、放棄多少;可怕的是:忘記了那麼多、放棄了那麼多,而抓緊的手心裡,所漏出去的比所忘記的和所放棄的還要多得多。手裡空空如也的人,一定一度以爲自己是個豪富。
“……我早已原諒了你,也原諒了自己,不管愛過錯過是回憶……”在趙詠華的歌聲中,我擡眼望着外面灼灼的太陽,覺得自己再也沒有勇氣走出去了,因爲外面那個世界裡。有他。“……我們走來的路,雨過了天色已晴。有過許多的事,慢慢地沉澱在心底。我早已……”
對於我,最大的困境是:我無法再守住他,但我又不捨得放棄他。每天早晨睜開眼睛,我都對自己說:好了,就在今天,我要重新開始……我做準備已經做了很長時間,但是我還不能確信,到底準備守住他,還是放棄他。
守住和放棄,兩者都是痛苦的。我想起電影裡,對傷了自己心的人漠然說一句“你是誰?”女主角都很灑脫、很銳氣——我一直喜歡看這種帶有棄絕意味的場面;然而現在,輪到我自己,我卻忽然發現:並不是隨便就能這樣說的,因爲明明知道他是誰,因爲每時每刻都沒有對他絕望過——如果說欺騙,所欺騙的也不過是自己而已。原來進一步退一步都要痛的,而不走也是痛——那到底怎麼辦呢?
一個人堅信的東西忽然變成了滔滔逝水一去不返,那是全世界最大的災難。認識秦庾已經兩年,兩年以來,我從沒有考慮過,有朝一日假如他離我而去,我該怎麼辦、世界該怎麼辦。我一直以爲自己是有能力守住這些的。現在我明白:是我看錯了,是我天真了,是我傻過了頭。
我不後悔。我已經不再害怕了。我不絕望,也沒有新的希望。我坐在寫字檯前面,從早到晚、從晚到早,什麼決定也不敢做。我什麼也拿不準——我也不知道自己是什麼感覺,我束手無策。我似乎在等着什麼,可是眼看什麼也不會來。我不敢走出去——外面到處有人對我說:王海燕你真棒!我什麼地方棒?我沒有抓住最想抓住的東西,我不能像姐姐那樣隨隨便便地忘了一切然後做一個全新的人。我在假想的幸福裡面,心甘情願地受欺騙。這一切都是我害的。秦庾和我已經沒有什麼關係了。沒有。
可我居然還想守住他!
我怎麼會是這樣荒唐的人?
“……我早已原諒了你,也原諒了自己,不管愛過錯過是回憶。我們走來的路,雨過了天色已晴。有過許多的事,慢慢地沉澱在心底。我早已原諒了你,也原諒了自己,找回浪漫的心看愛情……別再說……”我成天成天地坐着,沉浸在趙詠華的歌聲中。我面前的書始終翻着同一頁。
這本書是吉吉借給我的。前幾天我剛剛發現:我面前的一頁,頂上空白處倒寫着兩個字:
秦庾。
——秦庾的筆跡。
媽媽
上個星期,秦庾逃到郊區他奶奶家去,落下了考試。那天我和秦磊出去開會,也是傍晚纔回家的。一進家門,電話鈴就響了——他班主任來告狀,說他今天根本沒去考試。我聽了,嚇一跳。掛上電話,我看着秦磊——他坐在沙發上,整個人歪着,鬆了領帶,正在那兒一個勁兒地揉他的腳。我說,秦磊,你兒子可真了不起。他擡頭看看我,臉色有點變了,手還是不停地揉着腳。我接着說,他沒去學校考試。他一聽,整個人都靜止了,直直瞪着我,瞪了半晌,低下頭又去揉腳,咕噥着說:隨他的便,他身份證也已經領過了。我站在電話機旁邊,站了一會兒——我在等他說句話,但是他沒有。我真佩服他:在兒子不知去向的當口,他還能坐在這裡一個勁兒地揉腳。室內安靜異常,牆上的鐘發出“滴答,滴答,滴答……”的聲音。我背靠牆站着,對這安靜很害怕。似乎是爲了打破這種寂寂無語的情形,我往前走了一兩步——他仍然在揉腳。
一轉身,我躲進臥室,坐在牀沿上,一邊不時地側耳傾聽外面的動靜——什麼聲音也沒有,好像整幢房子裡都沒有人。臥室連着陽臺,我突然想起,早上晾出去的衣服還沒收進來,於是趕忙走到陽臺上去收。陽臺上也是寂寂的,遠處有小孩子追逐打鬧的聲音。我拉過竹竿,把衣服統統撩到手臂上。忽然想,我們秦庾小的時候似乎不大出現跟別的小孩追逐打鬧的情況——我們秦庾在心理上會不會有點不健全?
收完衣服,我走進房間,把衣服撂到牀上,又扭頭看看外面——天色正在暗下來,對面的樓房裡,透過被油煙薰髒的玻璃窗亮起了昏黃的燈光,看上去活像樓房的創口——天已經晚了,而秦庾不知去向。我扭頭走出臥室,看到秦磊仍然歪在沙發上,正閉目養神。我望着他——他顯得疲憊不堪。“秦磊,”我開口道,“你真的不想想辦法?”他緩緩地睜開眼睛,與我平視。半晌,答道:“我能有什麼辦法?”
直到那一晚我才相信,在一起共同生活了那麼些年的人也會有相互難以理解的時候,當秦磊半閉着眼睛說出那句“我能有什麼辦法”時,我差不多要以爲眼前這個人根本不是我所熟悉和深愛的那個男人——他看起來如此頹唐、如此衰老,他不關心兒子、不關心家庭,也沒有勇氣去保護什麼——他似乎沒有負擔任何事情的能力。我長久地凝視他,不知該說些什麼——或者什麼都不說。我竭力地壓制着對他這一舉動的厭惡;我認爲不應該爲了這麼一個幾乎出於無意識的舉動就去厭惡他,但是他看上去活像一個老頭子,非常令人厭惡。
我已經看夠了這一老一少的男人成天的明爭暗鬥。父子之間不知爲什麼變成了這種男人的較量關係;而我在一邊厭煩地看着;我不明白秦庾爲什麼成心惹人生氣,也不明白秦磊爲什麼就是不能對兒子稍微寬大一點——他們兩個人,只要相互妥協一點點,事情就能順利地解決,可他們誰也不肯先讓一步,實在令人費解。也許是爲了抗議,我翻出電話簿、提起電話,開始一個挨一個地給秦庾的朋友打電話。我故意用了很大的聲音:“喂,請問秦庾在你家嗎?”“喂,今天秦庾有沒有來你家?”“喂,知道秦庾回家了嗎?”“……”滿房間都充滿了我的聲音。我不清楚自己爲什麼要打這些無意義的電話,只知道自己應該找些事做做,而不是站在這個寂寥的房間裡、守着眼前老態畢露的男人。
秦庾回家的時候,夜色已深,我瞥了眼牆上的時鐘——差不多十一點了。
家裡只有我一個人——秦磊在大約半個鐘頭之前第三次走出家門,走的時候照例說:我去看他回來沒有。我不知他是真的去看兒子,還是爲了躲避家裡的死寂——直愣愣地坐在房裡捱過這漫漫長夜,我同樣難以忍受。家裡空蕩蕩的,門和窗都直直地大開着;這個充滿委頓和不知所措的灰黑的夜緩緩地在我的家裡蠕動,簡直令我厭惡。我搬了一個小板凳,坐在正對大門的門道盡頭,有點癡傻地注視着樓道的轉彎處,望得久了,覺得那個彎勢有一種深度,走過的人也許會陷進去——我就自言自語道,等一下秦磊回來時提醒他小心一點。爲了不至於太無聊而陷入胡思亂想之中,我拿了一件秦庾的襯衫——他一直抱怨說襯衫上的鈕釦鬆鬆垮垮有掉下來的危險,我想到要幫他縫一縫。門道里的燈在我頭頂上亮着——幾星期前剛換上去的節能燈泡,亮得荒唐——我仔細端詳手裡的襯衫,看來看去,覺得每一個鈕釦都有危險,於是挨個把所有的都拆下來重新縫了一遍;完成之後檢查,仍然不放心——越看越不放心,自己知道不正常,趕快去把衣服放好,再坐回板凳——坐了一會兒,老是掛念着那幾個釦子,熬不住,還是走進房間把衣服拿出來,拆了重縫。一邊縫,我一邊注意地傾聽着外面的動靜:雖然沒有人,可樓道里老有些窸窸窣窣的小聲音,也不知是什麼東西發出來的,聽了叫人覺得微微地毛骨悚然;我忽然十分害怕,因爲這才意識到:這個十幾平方米的房間裡面只有我一個人,而夜已經很深了——我說不清怕什麼,總之是有一股寒意從腳底心往身體的四面八方擴散。我打了個寒噤,站起身,走進房間去開電視機。正在播放一個什麼電視劇,屏幕上的女人把整個上半身從大樓的窗戶裡探出去,摩天大樓高處的風把她的頭髮掀得像一羣狂亂的黑蝴蝶——她先垂下頭去看地面,鏡頭跟着刷地挪至地面上密密麻麻的人羣,接着又慢慢爬升,最後還是轉到那個女人,只見她以一個優美的姿勢緩緩地引頸向天,張開雙臂,看上去活像一隻無力起飛的大鳥,於是鏡頭往上推,一直推至湛藍遼闊的天空——那種藍色非常明亮,在烏黑的深夜橫空出世,突兀得不真實。我着迷地凝視着閃閃發光的電視屏幕,猛然聽到一個和電視劇中的天空同樣嘹亮的聲音在門外叫:
“媽媽!”
我習慣性地答應了一聲,跑出去看——秦庾好端端豎在門口。
“你還知道回來麼?”——我脫口而出的第一句話。
他看看我,又扭頭看看身後的樓道,沉默半晌,彷彿不敢進門似的,又說:“媽——”
我往後退了一步,示意他進來。看到他用一隻手撐住牆,用另一隻手解鞋帶、換拖鞋,我居然暗暗如釋重負地想:好了,沒事了。
走進房間,我又瞥一眼電視機:電視劇結束了,正在打字幕。秦庾從我臥室門口走過去,又退回來,站在那裡眼巴巴地朝裡看,看着看着,突然又叫:“媽……”我扭頭看看他,發現他非常高大,站在房門口擋住了客廳裡的燈光。揹着光,我看不清他的臉色,但是他的聲音聽上去非常爲難,彷彿有什麼事要說,又說不出口似的。我想了想,說:“你先去休息吧,明天還有考試。你的事以後再談。”他“哦”了一聲,走開了。
我瞪着閃閃發光的電視機,有點若有所失。我開始側耳傾聽衛生間裡的響動,卻什麼也聽不見;也不知過了多久,我驀地跑出房間,去看他睡了沒有。只見他正站在客廳的沙發前面,探着身子眼睜睜凝視牆角里放着的一盞落地燈,一動也不動,姿勢非常尷尬。我正好看見他的側影:整個半張臉都被白熾燈光照得清清楚楚,眼睛不時忽閃忽閃,像愛光的蛾子;我長久觀察着我的兒子——一點一點地,我認出了他三歲時的神情:我所熟知的神情。那沒來得及蛻去的稚氣罩上了青春期的**,顯得有些不安、有些無助,但卻是光明的、熾熱的、新鮮耀眼的,在鬱郁的黑夜中橫空出世。我望着我自己的兒子,很久很久——我不禁有一點感動。
“秦庾。”
他聽見我的叫聲,似乎駭了一跳,扭頭茫然地瞪着我,脫口而出說:“燈……”
我看見他的一半臉被燈光照亮了,而另一半臉則淹沒於房間的暗影中,反差鮮明,更顯出一半的明亮和另一半的晦暗。
“秦庾,怎麼了?”
他那種柔和的眼神,我久已不曾看見。我自己那種柔和的口氣,我久已不曾得聞。我爲兒子感動着,也爲自己感動着。望着兒子純潔稚氣的眼睛,我忽然想去擁抱他,恍若把他緊緊地摟在懷裡,像他小時候我無數次做過的那樣——但是,我也意識到:
他比我高大——高大得多。
在他面前,我還有力量去幫助他、支持他、撫慰他嗎?
只見他緩緩地轉過身,最終面對我站住了。他的背後,落地燈亮着柔和的光,而他的面孔卻長久地沉浸在暗影裡,被黑暗浸透了。
沉默良久,他張開嘴:“媽……”
聽起來居然有一種奇異的親切感。我已記不清有多久沒聽見過這樣親切的招呼了。此時此刻,他令我驕傲地意識到:我是他媽媽,他是我愛的兒子。
我站在房門口,注視着面孔漆黑一團的秦庾——他似乎很疲倦,又很困惑,但前一段日子他渾身上下所流露出的煩躁易怒突然消失殆盡了,代之以孩子般純淨的傷感。噢,他終究還是一個孩子,是一個犯了錯誤的孩子。過去我爲他做的太少太少,現在,我能做什麼呢?
夜色沉沉。我身後的房間裡,電視機起勁地播放着國際新聞。都過去了——全世界的風風雨雨都從我的身後不動聲色地過去了;而站在我面前的這個人是我的兒子——我能爲他解決他的問題吧?不靠丈夫、不靠老師、不靠整個吵吵鬧鬧的社會,作爲她的母親,只作爲他的母親——我能爲他解決他的問題吧?
我望着我的兒子,向他挪動了我的腳步。在我移動的一剎那,他似乎被驀地駭了一跳。我看見他渾身短短震動了一瞬,緊接着姿勢都變得緊張起來,流露出逃跑的趨勢。我趕忙加快步子走過去,到他身邊,用手搭着他的肩,說:“秦庾,你總不會連媽媽都要怕吧?”
他垂下頭望着我。我仰着頭,搭住他肩膀的手臂斜斜地像在他和我之間搭了一座梯。他是這樣高大,而我是這樣矮小。自從幾年前他身高突破一米七○之後,我就沒有再和他如此接近地對峙過——我極不習慣和他之間二十多公分的落差,簡直有被他壓倒的危機感。我有點吃力地仰視着他:這真是我的兒子嗎?我所記得的兒子,好像還是那個要使勁伸長手臂才能吊上我衣襬的小跟班,在我身前身後顛來跑去的——那時我每件衣服的下襬都被他抓得皺巴巴沒法服帖;然而現在,我仰視着他,無法相信是他長高了,反而錯覺是自己在變老、在縮水,最後成爲一個風乾的老太婆——我忍不住想問:這是真的嗎,秦庾?你真的超過了一米八五嗎?我端詳着他——他的眉眼還帶着幾分明顯的稚氣。我十分熟悉這張臉:從小他就眉目疏朗,大地方長得極其開闊,小地方又藏着些可愛的特點——比如他的人中很深,而上脣中部則微微往上翹起,以至於說起話來給那張嘴造成一種奇特的姿態,好像嘴脣本身是有思想、有情感的,不說話時又現出閉得很緊的模樣,流露着緘口不語的細膩敏銳;又比如他眼角邊那幾條若隱若現的細紋,並不讓他看着顯老成,反而增加了整張臉的孩子氣,就像是他故意用手指頭牽動眼角拉出來的痕跡,機靈而調皮,不注意看又是絕對看不出來的……這些小小的細節,也許只有做母親的纔會發現吧?這能算是對兒子的一點了解嗎?我不知道。我只知道,很久以來頭一回認真地端詳長大的兒子,居然能發現這些從他是小孩起我就熟悉的細節,這令我多少增加了一點安慰和信心——秦庾,你總歸是我的兒子,你不要逃了,逃也逃不掉的。
他也同樣在端詳着我。望着望着,他猛地開口說:
“媽,你怎麼好像沒有老過啊?”
我笑起來,把他摁到沙發上,自己也在一邊坐下,答道:“我還想說,秦庾,你怎麼會長那麼大了啊?”
他一聽,不好意思地摸摸頭,把幾綹頭髮壓到前額上去了。我看着他,想:他這個樣子多熟悉,多像他小時候和秦磊一起出去晨跑,回來時頭髮溼唧唧地搭在前額上的樣子啊!
“我麼,”他有點羞澀地答道,“一長一長就大了呀。”
“你長大了,媽媽就要老了。這是肯定的。你最多可以說,你的媽媽比別人的媽媽看上去年輕那麼一丁點兒。”
他抓着我的手,去褪我無名指上的戒指,褪到一半又反褪回去,接着重新來,一次又一次。弄着弄着,他低垂腦袋,又說:
“爲什麼你就比別人年輕?”
“因爲……這裡原因有很多。最主要的,是因爲我有一個很好的家庭,這個家庭給了我良好的心態——”
“就這麼簡單?”
“那——你覺得額外還該有什麼?”
他擡頭望着我,一半臉在燈光裡,一半臉在暗影中,眼神罩上了一層霧——他整個人忽然之間變得凝重起來。半晌,他掉過臉去,對牢腦後的燈,留給我一個帶着烏黑後腦勺的背影——白熾燈在他腦袋周圍勾出一條金邊,可以看清他脖子邊緣纖細的絨毛,非常柔嫩和可愛。
“我不知道——”他把臉沉浸到白熾燈的光明中去,說,“可是,總該比那個多吧?要是你對你周圍的東西不滿意的話——總該比那個多吧?我過的日子總不能老像現在這樣吧?一個人活着,怎麼能什麼都不明白呢?”——他突兀地扭過臉,瞪牢了我——“媽,你就不煩嗎?老和同樣的人待着……老和像爸這樣乏味的人待着,你就沒煩他嗎?”
驚訝中,我不覺攥緊了他的手。一時語塞。
“不會的,”我很急地辯駁道,“不會的……不會。我和你爸不會覺得煩。爸爸……爸爸有時是乏味——可媽媽有時也很乏味……我們兩個人都是很普通的,分開看,我們誰都不怎麼,但我們在一起,組成一個家,就好得多了……秦庾,聽我說——一個人往往已經很複雜了,你用不着到處去衝撞、撞得滿頭是血地回來,那樣會很痛苦……也許,也許你現在還不能瞭解,畢竟你還是小孩子,但將來你總會了解相互關心、相互提攜的重要性。知道你這段時間爲什麼不快樂嗎?知道你爲什麼想不通很多事嗎?因爲你一個人實在太單薄、太無助了,你需要其他人來拉你一把……可能你需要其他人來支持你切斷你的童年,你這種孩子狀態持續太久了——你想到過爸爸媽媽嗎?爸爸媽媽雖然也有缺點、也有失誤——可能我們曾經帶給你的只有挫折感和失落感——但是,爸爸媽媽總是可以幫助你的人……到底在厭煩些什麼呢,你?”
我彎腰去看他低垂的眼睛——他的眼睛是靜止的,整個人都是靜止的。只聽見他緩緩道:
“煩就是煩。什麼都煩。今天在奶奶家裡,我真希望太陽把我給曬化就完了。媽,你不知道的,你周圍的人和事都顛倒錯亂了……還有,你不知道,一個人會忽然死掉的,真像天方夜譚……我還以爲她蠻正常,其實她早就死了。你早上出門去,就保不定會碰見哪個認識的人或者別的什麼亂七八糟地躺在馬路上——這叫別人怎麼還能走出去?滿世界都是顛倒錯亂,還有死人、死貓……”
“秦庾,你到底是煩別人,還是在煩你自己呢?”我打斷他,問道。我看他在變得越來越煩躁起來,想着還是及時制止他說下去比較好。
他沒有任何反應,低垂着頭繼續說:“不是那樣的。不是的。根本不是。一個人怎麼能這麼隨隨便便就算了呢?說死就死。我現在壓根兒就懷疑她有沒有存在過——說不定她早就死掉了呢?說不定我是在做夢呢?說不定要死的人是我呢?媽,我從沒碰到過這麼離奇的事……都像假的……我就是想不出……都像假的……假……”
他在極度的痛苦和迷惘中,頭越垂越低,整個人快要在沙發裡蜷縮起來了。我手足無措地望着他——我的兒子。他這是爲了什麼?爲了誰?他到底碰到了什麼呢?什麼?他怎麼竟會變得如此疲憊無助?我望着他——我的兒子,他還小,還很需要指引和援助。我是他的母親,可過去我到底做了些什麼?
我伸出手臂,把他整個攬進懷裡,讓他的頭深深埋藏於我的庇護中。像他還是嬰兒那會兒一樣,我輕輕搖着他、顛着他,試圖平復他的驚慌迷惘。我的兒子,他究竟經歷了什麼?是什麼讓他這樣抽搐?是什麼讓如此高大的小夥子在這裡活像一隻受驚的老鼠?是什麼?我撫摸他的頭髮,輕聲安慰着:“好了,好了。有什麼話就告訴媽媽吧,好嗎?我們一起想辦法……好了,好了……”我感覺得到他的呼吸——我和他之間,突然沒有那些距離了。我緊緊擁抱他,想:他,我的兒子,終於回來了!我也是一個像同事小林一樣驕傲的母親。我再也不願意放開我的手了。
兒子在我懷裡,突然靜止了。只見他擡起頭,眼睜睜地望着面前的空氣,眼睫毛忽閃忽閃的——他彷彿感覺到什麼東西剛剛掠過他的頭頂似的,滿眼都是光彩。
我訝異地看着他。良久,他垂下眼睛,輕聲說:“媽,放開我吧。讓我去睡覺。”
我愕然。就在我猶豫着到底要不要鬆開雙臂的當口,他再次求告道:
“媽,我要去睡了。”
愕然。我愕然。
王海燕
我似乎已經失去行動的能力了,整個人都退化入心的沉思默想。誰又能相信,以前我是一個最崇尚積極行動的人呢?
我當時爲什麼會問吉吉借這本書,我自己也忘了。書是米蘭·昆德拉的《不朽》,借來以後我一直沒有翻開來看過——我始終被許多事困擾着,直到現在,死的死、走的走,剩下我一個人。我真的不曾料到,順利地進了我想進的大學,上了我想上的專業——這一個只屬於別人的黑色七月,對我竟會是這樣的痛楚。我毫無準備地告別了過去的生存狀態,可我還不知道下一個狀態會是什麼——我好像一條正在蛻皮的、醜陋不堪的蟲子,突然恐怖地想:會不會死在這未蛻盡的硬殼中呢?
天氣真是越來越熱,可是我孤獨地逗留在自己的寒冷當中。我已經忘記了他人的存在、世界的存在——在我那龐大無邊的等待面前,連我自身也可以忽略不計。我忘記了姐姐,直到有一天——
房門一開,姐姐走進來,輕聲招呼了我一句。我懶洋洋地扭過頭去看她,卻被她駭了一跳——
這還是我所熟悉的姐姐嗎?我所熟悉的姐姐,從我開始記事起就留着飄飄長髮。時尚一輪一輪地過去了,姐姐變了又變,從中學生純情的麻花辮,到剪平了髮梢憂鬱的直髮,再到經典的長波浪……我知道姐姐始終不變、千辛萬苦地蓄着她的長髮飄飄。然而此刻,我所看到的姐姐,卻剪了一個不折不扣的板刷頭!
“……姐姐……”我瞪牢她,眼睛直了。
她笑眯眯地瞥我一眼,輕盈地在原地轉個圈,站定之後問我:“好不好看?”
好不好看?這讓我怎麼回答呢?數天以來,我沉醉在自己的迷惘痛苦中,簡直懶得再出來,可現在,面目全非的姐姐卻要我回答這種問題!我苦笑着,反問:“姐姐,你還想不想結婚了?”
“這跟結婚有什麼關係?”
“你整個人像男的一樣啊!”
她笑着走近我,伸長了脖子讓我看:“你看看我。是夏天了呀,現在。我要把整個臉露出來,包括我的脖子和肩膀——你應該說我有福氣纔對,不是所有人都有條件這個樣子的。”
我病懨懨地瞥了姐姐一眼——她的脖子和肩膀白得耀眼,嘴脣抹得幾乎失去血色,眼皮那兒亮晶晶閃着淡紫色的珠光。外面的天色正在轉暗,昏黑中驀然在很近的地方看見這樣一張蒼白美豔的臉,簡直叫人以爲到了陰間。我有一種難以接受的恐怖感。
姐姐依舊鍥而不捨地伸長了線條優雅的脖子等我的回答,看上去活像一隻等待宰割的大白鵝。我又瞥了她一眼,說:“姐姐,你弄得真白,像個假人。”
她收回脖子,得意洋洋地在屋裡踱了一圈,搖頭晃腦地說:“漂亮吧?”
我明白,現在什麼話對她都沒有影響——並且,她的確漂亮,雖然我難以接受,但漂亮就是漂亮。
“姐姐,”我轉過身子趴在椅背上,眼光跟着她轉來轉去,對於那頭耀武揚威的寸長短髮,不可避免地懷着些許怔忡,“你可以去畫綠眉毛藍嘴脣了。”
她迅速瞥了我一眼,首肯地說:“是的呀。我還想去剃了眉毛呢。”
“姐姐!”
我真希望她能對我的揶揄有些許感應——但是不。她最終停在了她的梳妝檯前面,用線條分明的手臂撐住臺子,整個上身死命地往梳妝鏡前傾,我真怕她一個支撐不了會跌到鏡子後邊的世界去。她轉動着細長優美的脖子,斜眼努力去觀賞鏡子裡自己的側面甚至是背面,看了半天,自我陶醉地說:
“唉,一個人要是漂亮起來,真是擋也擋不住!”
我已經失去了端詳她或者僅僅瞄她一眼的興致。我意識到:她是不需要人讚美或者批評的,她早就成爲鏡子後邊的人了。從前她千辛萬苦地蓄長髮,爲的是創造一個善於改變的佐證;現在她毅然決然地剪成一個金髮男孩的模樣,爲的是構架一個讓她展示自己反叛不羈的舞臺——她對自己的信任,簡直已經到了厚顏無恥的地步。我美麗時髦的姐姐,她到底哪裡來的這麼多自信、這麼多放肆、這麼多對時尚潮流窮追不捨的勇氣?她到底怎麼能膽敢在狂烈的陽光下面完整地展露出她整張線條分明的面孔?她難道不覺得這樣徹底的坦白是難以侍候和危險的嗎?
“姐姐,你能坐下來嗎?”
她扭頭看我。我依舊不可避免地看到了她的整個脖子——那真是一個觸目驚心的全然、一個難以消化的全然。
“姐姐,你能坐下來嗎?”
她依言坐在了自己的牀頭。實際上,現在她是在房間的一頭,而我在房間的另一頭——漸漸轉濃的暮色中,我看不清她的表情,但是我能看見她白得突兀的臉和脖子:它們懸在昏黑裡面,彷彿一個虛假的幻象,讓我想起在夜裡剛剛熄滅白熾燈時,黑暗中所出現的一攤白跡子——漸漸地它被黑暗吸盡了。可是姐姐不可能就這樣被吸盡,她的存在實在太喧譁熱鬧了,令人無法否認她毫無虛假性的生命。我注視着暗影中姐姐所佔有的那攤白跡子,良久良久。
“小燕,”姐姐的聲音響起來的時候,我幾乎已經陷入了空想的深淵,而她的聲音將我拉回現實中,“有話就說吧。”
姐姐的語氣是如此熟悉和溫暖,像放久了的熱水,溫溫吞吞的,特別柔和——我記得,在那個害怕得無法閤眼的深夜,是這個聲音使我流淚、使我說出了心裡的一切、使我沉沉睡去。
“小燕?有話就告訴我吧。”
姐姐溫柔的聲音喚醒了我身體裡面麻木的疲憊和痛楚。我深深趴在寫字檯上,不再去看她滯留於昏暗中的白跡子。我累了,精疲力竭。耳邊,錄音機裡,趙詠華的聲音依舊在唱着:“隱藏的孤寂,沒地方去,化成了眼淚,和嘆息。想念的心情,美麗了回憶,忘了當時,怎麼哭泣……”我快要撐不住了。
“姐姐——”
“嗯,小燕?”
“一個死人,她怎麼能還像活着一樣呢?”
“一個死人,她怎麼能還像活着一樣呢?”
“姐姐!一個死人……”
“小燕——”姐姐溫暖柔和的聲音忽然插了進來,“小燕,其實我覺得,我一點也不瞭解你。你問的問題,我聽了都不能理解。說實話,我老以爲你比我小,而且小了好多好多——其實,你已經是一個很獨立、擁有健全思想的大人了,過去我從沒發現。”
我微微偏過頭,露出一隻眼睛,注視着姐姐的那攤白跡子,問:“是嗎?”
“小燕……”
姐姐那活像從黑暗中滋生出來的聲音,聽上去是那樣的虛幻無物。我側着頭,聽她三番四次地喊我的小名,又清晰地聽見趙詠華唱:“……你閉眼抽菸的神情,你說起愛的語氣,都曾是我熟悉,讓我微笑的原因……”迷迷糊糊中,我彷彿回到了很久很久以前——那時,我比她矮出一大截,樣樣事情都聽她的。有一天不知爲什麼,我受了委屈,哭着不肯上學,是同樣幼小的她陪着我去學校,到了教室門口,她不聲不響地剝了一個橘子塞在我手裡,說:“小燕?我走了,小燕……”我攥着那個橘子,眼巴巴望着她走遠——橘子的清香深深沁入我的心田。我永遠永遠也不能忘記,姐姐身上那股與生俱來的、醉人的甜香。
“小燕……”
“姐姐,你說吧。”
“說什麼?”
“隨便。說就行。其實我一直很喜歡聽你說的。”
“哦?爲什麼?”
我把眼光從白跡子上面移開,去看窗外漸漸變得沉甸甸如一匹絲絨的暮色,身上一陣熱、一陣涼地抽搐着。
“聽你說話,我可以確信自己活得不錯。”
趙詠華的音帶自動翻了面,從頭唱起:“我知道,你心情很糟。也知道,事情結束了。很抱歉,我卻還做不到,給一個釋懷的微笑……”
“姐姐,你是不是很害怕談到死?”
她似乎在牀沿上動了動,答道:“我覺得這是我人生的一個欠缺。我沒有經歷過死——但是我想,這未必就不是好事……”
“你已經說這是欠缺了。欠缺根本不是什麼好事。”我打斷了她。我突然變得非常激動,想說些什麼,做些什麼,甚至破壞些什麼——我太疲勞、太困頓了,我即將支撐不了,即將。“姐姐,你的生活缺少嚴肅。這是不好的。”
趙詠華唱着:“……你知道,我心如火燒。也知道,我承受多少。好多次,我幾乎放棄了,卻又想起……”歌聲中,姐姐說:“可是,我並沒有看出來,像你這樣有什麼好。”
錄音機裡的旋律開始變得激揚了,在靜靜的房間裡迴旋又迴旋:“……去散散心好嗎?去曬一曬陽光。就選一個暖暖的遠遠的安靜的地方。看是不是可以,忘了一切回到過往,不說謊、不裝傻,有什麼都講。去散散心好嗎?就兩個人分享。在旅行中快樂地浪漫地慢慢不感傷。我是真的愛你,才能夠擁有,這份力量,想證明,你值得被原諒……”
值得被原諒,值得被原諒……我的身心突然感到抑制不住的痛楚:是啊,像我這樣有什麼好?我得到了什麼?我留住了什麼?我連原諒都不會。難道我不是一直生活在臆想中嗎?難道我不是一直相信着我願意相信的、否認着我願意否認的嗎?難道我不是一直忘記了他人的存在嗎?……我曾經以爲我是幸運的我是出色的,我曾經以爲我對自己的過去、現在和未來把握得分毫不差——我錯了,一錯到底。到今天,我懷疑自己的一切,我懷疑究竟秦庾有沒有出現過,我懷疑究竟吉吉在不在骨灰寄放處,我懷疑世界是真是假,我懷疑未來存不存在,我懷疑此時此刻、此情此景會不會只是我的一個臆想——我懷疑,懷疑,懷疑。我對自己的身心感到強烈的憎惡:我已經不能掌握它們了,我已經沒有勇氣去面對我的未來了,我不知這沉沉暮色會不會一直留存下去——這種情況以前從沒出現過。我是全世界最大最大的笨蛋,我在自己身上押了太大的注,現在,我輸得一敗塗地,再也沒有力氣站起來了。“……想證明,你值得被原諒……”我還以爲,原諒了秦庾,一切就可以結束——不是的,不是這樣的,根本不是;原諒了秦庾,我卻無法原諒自己。我無法原諒自己。
“小燕——你還好吧?”
姐姐溫婉柔和的聲音讓我感動得流淚。我恍然大悟:其實,她是我最該親近和依靠的人——可惜,我沒有。
“我不要緊。”我又在哭了。我實在太軟弱,軟弱到無法正視自己的軟弱。
“小燕,你應該學會寬容你自己。你發生了什麼,我不清楚——你也不一定要告訴我。只是,不要再一天到晚坐在這裡虐待你自己了。給自己一個機會吧。沒有什麼事是不能忘懷的,沒有什麼人是不能放開的。你到底還只有十幾歲,未來還很長,不管爲什麼把自己搞成這樣,都是說不過去的。失敗又怎麼樣?死掉的人就讓他去。你要是老把自己關起來,又怎麼能發現活着的好處呢?”
趙詠華的聲音唱着:“……我是真的愛你,才能夠擁有,這份力量,想證明,你值得被原諒。我是真的愛你,才能夠擁有,這份力量,想證明——”歌聲戛然而止。我伸手打開卡座去取磁帶,取了一半就拉不動了——帶子已在裡邊捲成一團。我伸出另一隻手,想把磁帶弄出來。
夜真的降臨了,那些曚曨的日光已被吸得一乾二淨。姐姐的聲音像夜色一樣柔和而不事張揚:
“真的呀,小燕。不要多想了,都會好起來的。你就要上大學了,到時候你會忙得焦頭爛額——那都是你最樂意去忙的事,你會發現過日子特別精彩,現在的不快活一會兒就會被你拋到腦後的。你會好起來的,相信我……”
“我不會的!不會的不會好的!我是不會好起來的!”我猛地把卡在卡座裡的磁帶拉了出來,房間裡響起磁帶斷裂的撕拉聲。我在黑暗中激烈地顫抖着,低低埋下頭。不會的,不會的——我不斷重複、重複、重複,我願意以一種更激烈的方法來表達我的痛苦和絕望,可是一下子想不出來。姐姐不知何時跳下牀來到了我的身邊,緊緊勾着我的肩膀,彎腰湊近我的耳朵,想對我說什麼;我仰起頭,面孔對牢她,兇狠地瞪着她嚷道:不會的,不會的……她大概是被我扭曲的表情嚇壞了,不禁直起身子。被一股突如其來的狂熱破壞**操縱着,我從椅子上站起來,不顧一切地向她撲過去——在很近的距離內,我看不清她的表情,只看見白晃晃的一片,在我面前跳躍着、衝撞着——我已經近於猙獰了。
不會的姐姐,不會的!
我記不清姐姐到底用了什麼辦法讓我安定下來——也可能是我自己嚷嚷得精疲力竭了。終於,我用手臂摟住了她的腰,輕輕靠到她的肩上。由於長期以來第一次歇斯底里的放聲痛哭,我止不住依然抽搐着。她雙手輕撫着我的肩膀,什麼也沒再說,良久良久,房間裡一片沉寂。
“姐姐——”我喃喃地求告道。
“小燕,你要嚇死我了。要嚇死我了……”
姐姐任我摟着她、靠着她,有點無意識地重複着:嚇死我了,嚇死我了……何止是姐姐呢?我自己也嚇死了。奇蹟般地,多日以來的恐慌、迷惘,被剛纔的一場痛苦盪滌得乾乾淨淨。真的,我已記不清有多久沒有這樣,像一個純粹的孩童一般毫無顧忌地哭出聲音來,我自己也要被自己嚇死了。
“姐姐……”
“嗯?”
“累。”
“會好的。相信我,會好的。”
“累死了。”
“那就睡一覺吧。會好的——讓姐姐來證明給你看。”
姐姐的溫度,姐姐身上那股生氣勃勃的甜香,從她按住我肩膀的手掌中緩緩滲入了我大哭之後新鮮的創口。
真的會好嗎?
夜藍得極其愜意。
我紅腫着雙眼,心地澄明。一陣久違的倦意在我胸腔中奔突跌宕,新鮮卻濃烈。很累,累得只想認真睡一覺——噢,多久沒有過這樣的願望了?只要睡一覺,好像什麼都可以解決。
等一等,都給我靠後站一站。讓我先好好睡一覺。
我靠在姐姐身上,睡意濃濃。突然——一個巨大的白色幻影從我的頭頂掠過……閃閃發光,真的閃閃發光!我恍惚看見,自己站在懸崖邊上,那巨大的幻影飛快地掠過我的頭頂,我不禁晃了晃,一個趔趄,墜入了沉睡的谷底。
秦庾
我還以爲自己又要掀起一陣軒然大波,可是沒有。我耐心地等待了一段時間,不敢放鬆警惕,惟恐像上次一樣,突然出什麼意外,可是沒有。我很順理成章地就補考了漏考的語文和物理;成績出來了,我的看上去還不壞;這幾天是自由複習,後天就該會考了——樣樣都正常,正常到異常的地步。我不敢過於掉以輕心——前幾天還剛剛處分了我,現在我還想惹事兒,可就要送給“青春期”去打頭了。可是什麼也沒發生。
真的什麼也沒發生。
我實在想不通:犯了這麼大的事,何以會什麼也沒發生?爸媽突然對我特別好,爸爸十八年來第一次跟着媽媽行事了,學校裡的老師似乎理所當然地把我當生病請假處理,沒人說我是逃學——我的太平日子莫名其妙地回來了!
可是,有一點不同。我知道,有一點不同。那是我自己的問題——
我突然空了!
前一段時間,我整個人都被鬱悶、煩惱、憤怒、**、困惑塞滿了;我走來走去的時候,覺得自己是那樣的沉重,一直在擔心會不會陷到地底下去——那時我老是有事情做,不是藏着這個,就是躲着那個。可是突然間,所有的情緒都打從我身體裡飄飄飛逝,像水珠子似的蒸發啦;我一下子變得無事可做,連飯也好像可吃可不吃,睡覺之前居然還要考慮一下究竟有沒有必要睡覺——我再也不爲什麼緊張了,我再也不爲什麼生氣了,我只要坐在家裡,捧着課本,等待會考來臨。
我半躺半坐地散在牀上,高高擎着本地理書,擎得久了,手很酸,我就把手收回來。地理書“啪”地掉到我臉上,涼涼的,微微散發着書的香味。
突然想,到外面去透透新鮮空氣吧!我差不多已經在家裡悶了一個禮拜,要傻掉了。我是多麼的無所事事!
於是我翻身下牀,穿了鞋子走出門去。我並沒有什麼確定的目標,出了家門,走下樓梯,心裡還是一片茫然不知所從。走到二樓時,我仔細地端詳了一下樓梯口的電錶:203的電錶走得飛快,202的電錶好像根本沒在走;鏽跡斑駁的電錶箱旁邊,有人用白粉筆在灰濛濛的牆壁上畫了一個骷髏標記。我小的時候,也喜歡在隨便什麼牆上畫骷髏標記,通常是先畫一個棱角分明的頭廓,然後在合適的地方畫兩個空空的洞眼,再在偏下一點畫上一排整齊的大白牙齒,最後畫兩根交叉的骨頭到那個頭的下面——這真是又無聊又有趣的遊戲。我又呆呆地面牆站了一會兒,轉身繼續走下樓。
外面陽光燦爛。也是正午——我對這種像金水一般流淌着的陽光是再熟悉不過了。彷彿還在昨天,同這一模一樣的陽光透過走廊盡頭高大的窗玻璃,沿着牆壁悄悄地滑落下來,然後,一切都變得美麗無比……金色氣球、金色轉動的螺紋線、金色的衣角和髮絲……那對透明如水晶的眼睛……整個世界都在閃閃發亮,好像正溶入正午透明的陽光中……
我站在樓前的臺階上,隱隱約約又看到吉吉在一圈圈金色螺紋線中轉過身來……她對我粲然一笑……她的聲音透明地晃動在空氣裡:
“我叫吉吉。”
吉吉?你是不是就在我身邊?
我張皇地四下環顧——那個感覺又來了:吉吉她就在這裡、我身邊、四下裡的什麼地方……我被一種強烈的直覺不停地搖撼着,差點失去了主張。吉吉你快一點出來吧!我知道你一定在這裡——就是這裡!
沒有。什麼也沒有。離我不遠的地方,有一箇中年男人停了自行車站在那兒,我發現他正仔細地打量着我。他的眼神裡並沒有敵意,也不像一般陌生人那樣缺乏感情——我可以從他的眼光中清楚地體驗到親切和驚喜……這是爲什麼?我不解地看了看他:很普通的一箇中年男人,打量着我的神色間稍微有些躲躲閃閃——幾乎不能給我留下什麼具體的印象。然而,在同他眼神交融的一瞬間,我眼睛裡忽然涌起一股熱流……正午的陽光靜靜灑在他的身上,他一言不發地望着我——這個人是誰?我見過他嗎?他曾經爲我做了什麼嗎?爲什麼他令我覺得如此溫暖和親切?
我轉過身去,依然能清晰地感應他在我背後暖意融融的目光。我似乎早就見過這個人了,但卻記不起關於他的任何事情——這多奇怪!我琢磨着,還是回家去繼續複習功課吧。最近我的腦袋瓜子真的有毛病,老是出些亂七八糟的臆想。
接着,就在我朝樓梯邁開腳步的一剎那,一道金光閃閃的影子飛快地掠過了我的頭頂!
我驚異地停住腳步,像做過許多次的那樣,企圖抓住那道靈光……吉吉!那不是吉吉嗎?!可是我抓不住——太快、太虛了,還沒等我伸出手,它早已彌散在空氣裡,無影無蹤。
然而這一次,這道光不是像往常那樣煙消雲散……它掠過我的頭頂,飛快地聚成一小股,閃進了樓梯口的信箱裡!
真的,我看見它閃進去了!
我佇立在原地,因爲那道白鴿般掠過頭頂的幻影晃了幾晃。陽光從大樓的門洞那兒不動聲色地踱了進來,剛好照到一排信箱上面,在我家的信箱角上形成一個燦爛奪目的光點。我凝視着那個突然顯得捉摸不定的信箱,清楚地看見:淡金色透明的陽光正像溪水般緩緩從遞信口流進信箱裡……
吉吉!
吉吉是你嗎?是你要我來找你嗎?吉吉你在這裡,是嗎?
是嗎?
我差點去叩問眼前的信箱,已經伸出的手卻又停住了——何必呢?不用問,不用說——現在我可以給吉吉開門了。現在我知道:在陽光下流淌又流淌的、在我身邊安安靜靜地守候着的、一遍又一遍照亮了我的眼睛的、給了我深深理解的光輝的……那是吉吉啊!
吉吉,現在我知道了。我知道你是真實的,你比這世上所有人都真實。現在我懂了,你是始終在這裡的。你就在我的門外,自始至終。你沒有離開過,也沒有說過什麼,你僅僅是等着,等我真的看到你,然後給你開門。這麼要緊的事,你卻從不提醒我——是不是因爲,最要緊的事只能靠我自己去發現?可是,難道爲了這,你就在這裡等着,一直等着嗎?你究竟等了多久?你就這麼確信我有找到你的一天嗎?
好了吉吉,現在我給你開門。
信箱裡靜靜躺着一個大號信封,正面寫着:秦庾收。我把它拿出來捧在手裡:厚厚的、沉沉的——會是什麼呢?吉吉,你在裡面放了什麼?我可以馬上看嗎?
正午靜得聽得見陽光紛紛灑落到地上的聲音,那樣純淨,就像吉吉透明的目光。
我拆開信封,把手伸進去抽出裡面的東西。一本本子冰藍色的邊角剛剛閃入我的眼簾,就有一縷晶瑩剔透的清風悄悄從我眼睛裡吹了出去。我看見陽光下,空氣被那縷清風吹得自由自在地飛揚了起來,金色的螺紋線,一圈,一圈,又一圈地盪漾開去……
5月27日星期二晴
現在還很早。接連很長時間,我都是奮戰到凌晨才上牀的,感覺好像是剛一閉眼就天亮了。可是今天——噢不,應該是昨天,我睡得很早:不知爲什麼,頭有點疼,人又很疲倦,所以我剛吃了晚飯就賴到牀上睡。人到高三,真是賤,偶爾早早上牀,沒想到睡到這種鬼也沒有的凌晨時分就醒過來。記得剛上高一時,和王海燕聊起睡覺的事,我說我這人非常能睡,天天都有能耐睡到吃晚飯,她和氣地笑道,能睡的人大都是懂得享受生活的人——現在看來,三年高中生活把我變成不懂享福的人了。
算了,昨天沒有寫日記,現在補寫。我曾經看過一個短篇,叫什麼《昨天的日記》,說的就是一個不願意錯過每樁精彩事件的女孩,她習慣於把日記放到第二天早晨來寫。我這也是在寫昨天的日記了。
高三了,馬上就是我的黑色七月。教室裡,黑板上的“離香港迴歸還有天”的倒計時牌看得我觸目驚心。我忙着上課、忙着下課、忙着複習、忙着緊張——然而,我仍是抽出時間來寫日記。不知爲什麼,每天每天,當我坐到燈下,攤開日記本時,一切的擔憂和倦意立即化爲烏有,有的只是傾吐的恬靜和快意。
唉,辛辛苦苦讀了十二年書,終於要到最後關頭了。剛剛明白“高考”這個詞的意義時,雖然曉得它總有一天要落到我頭上,但老以爲那是幾乎不可能的事,想也不用想——直到今天,我坐在牀上,發現自己的時間越來越少,這才意識到曾經遙不可及的高考,已經近在眼前了。我記起每天回家的時候,遠遠看見所住的這幢六層樓房,一點也不顯高,可是來到樓下,卻是高大得壓得死人了——高考大概也就是這樣的吧?
怎麼辦呢?現在記着日記,時間也在一點一點地流走啊。有生以來,我從未有過這樣的緊迫感。我有些透不過氣來,想要晚點畢業,又想早些考完算了——真幸虧時間不聽我差遣。
不行,我不能多想這些事。一想這些事,我就難過;一難過,我的心就像穿過了一個無形的洞,在往下掉,一直掉——每次我以爲到底的時候,它卻仍往下掉。我不知哪裡纔是盡頭。
我不知哪裡纔是盡頭。牆角里堆滿了我的參考書習題集做過的和沒做過的試卷這個那個,有時我崇拜我自己,竟能長期地忍受這些玩意兒。我已經疲倦了。離高考還有一個多月,我對參考書碰也不要碰看也不要看。我不知道哪裡纔是盡頭,我想考上大學也許一切就結束了——我不知道。考大學在高三的這一年裡差不多成了我惟一的生存目的,我不知道在那以後我該幹些什麼——也許我哪兒都不去,我就不走路不吃飯不說不看不聽不做題,我就什麼也不做,只要攤手攤腳地呼呼大睡,享受我美好的人生——結束了,高考以後,我已別無他求。
我真羨慕王海燕。她已經有了中意的大學和熱門的專業,她也已經入了黨,她這人實在是最完美的一個人,又聰明,又能幹,又果敢,又沒有我這些亂七八糟的擔憂和疲憊。我老疑心,像她這種人是怎麼長成的。而且,她好像連男朋友也有了。
哦,對了,她向我借那本《不朽》,明天得給她帶去。這書是我迷迷糊糊買下的,因爲覺得在那樣狹小,小到連轉身都困難的一個書店裡轉半個鐘頭而什麼都不買是不好意思的。我記得那一天,我正在從同學家回來的路上,天猛地下起了大雨,窘迫中我躲進了路邊的小書店——店裡暗得簡直看不清書架上都是些什麼書,只在高高的天花板上吊了盞老得沒法再用下去的日光燈。我在老闆目光炯炯地注視下,出於一個完全偶然的機會,抽出這本書,打開來就着那昏暗的燈光看——第一眼看到的,就是這段話:
“……她轉過身,莞爾一笑,出人意料地揚起手臂,那麼輕巧、飄逸。這真是個讓人永遠不能忘記的時刻:沙石小徑閃閃爍爍反射出太陽的道道金光,大門兩側的茉莉花叢吐蕊盛開。這向上揮揚的動作彷彿在爲這一方金燦燦的土地指示起飛的方向,而這一片茉莉花叢顯然已經張開了翅膀。……”
在那個又昏暗又狹小的斗室裡,我就着近乎淡出的燈光讀到了這段描述,眼前忽然之間光輝燦爛,好一會兒都沉浸在那個黃昏沙石小徑的意境中——最讓我着迷的,還是書中所寫的轉身、揮手的動作,我想象着,甚至衝動地企圖去模仿。
我就是這樣買下這本米蘭·昆德拉的書的。我從沒有讀完過它,書中的其他部分讓我覺得無聊而費解。然而,我喜歡坐在正午的窗前,讓陽光像水一樣從身上流淌下去,然後翻開它,反反覆覆地讀這個令我深深着迷的片段,直到眼睛漸漸有些張不開爲止——於是我合上書,往後歪進椅子裡:這麼好的陽光和這麼好的意境——我慵懶得幾乎坐不住,把額角磕在涼涼的窗玻璃上,讓整個臉都浸透在閃閃的陽光裡……時間久了,面前的玻璃罩上了一層幽微的霧氣……我還是歪在那裡,讓陽光和生命從我身上無比安閒地滑了過去,想象着,那個美麗的轉身……
秦庾
5月28日星期三多雲
秦庾。
5月29日星期四晴
昨天我遇上了秦庾,那個小男孩。
我不知道爲什麼會坐在閱覽室裡,整整一箇中午什麼也不做,只是聽他反覆訴說他的苦悶、他的困惑。他坐到我的對面,打頭第一句話就是:
“我就是被處分的那個人。”
我長這麼大,從沒有人像他那麼信任我,竟會一見面就把這種事告訴我,我簡直懷疑他是不是正常。可是,我不捨得離開他和他的敘述。這是我從未體驗過的感覺,我不捨得離開。他的聲音裡,有一種叫我着迷的因素。我擡頭去端詳他——看得出來,他個子很高,但他的面孔還純粹是一張孩子臉。在我的想象中,高個男生一般都顯得意氣風發,可他不——他臉上有一種難以言表的委頓和煩躁,加上他那種明顯的孩子氣,看上去簡直幽默。他似乎對自己很生氣,同時又抑制不住說話的**。在敘述中,他不斷地重複着:“我心情壞得要命。”“我煩死了。”“我討厭這些勞什子的玩意兒。”
我拿不準他在煩些什麼。對我來說,我都不大曉得煩的味道。我只是害怕、擔憂,卻從沒想過要“煩”。對了,還在很小的時候,我是常常“煩”。那時我由外婆帶着,有事沒事就抱怨:“哎呀,外婆啊,煩死啦!”外婆微微笑着,刮刮我的鼻子,說:“小孩子家,有什麼可煩的啊?再煩,嫁不出去哦!”我一聽,就去抓外婆的褲帶,吊在那兒涎着臉叫:“嫁不出去就嫁不出去,有什麼稀奇?外婆煩死啦!”外婆還是笑,一隻手拎着褲腰,另一隻手來阻止我,說:“別動,別動!”經歷了多次失敗,外婆仍是鍥而不捨地恫嚇我“嫁不出去”——對她來說,女人最要緊的就是嫁人吧?
好了,扯遠了。我本來要說的是昨天那個小男孩秦庾。我實在不知道應該怎麼說。他看着我的眼神,一會兒溫柔,一會兒委頓,有那麼一兩次,居然充滿了憤恨。我聽他講了那麼久,別的什麼也沒有做。閱覽室裡的人漸漸地走光了,到最後只剩下他和我兩個人。他仍然在滔滔不絕地講着,看上去根本沒有意識到時間已經不早了。我一直在對自己說:我應該走了,再不走,上課就該遲到啦。然而,不知爲什麼,我就是動不了,也沒有勇氣開口阻止他繼續說下去。隔着正午淡金色的陽光、隔着透明的空氣、隔着一張普通書桌的距離——我望定他。我的眼光沒法從他身上移開。
我這是怎麼了?
後來,終於要走了。是我先站起來的。秦庾坐在我的對面,像是突然被氣得哽住了,一動也不動。我轉身朝門口走去。短短的一段路,我卻好像走了很久——我一直在猶豫。有什麼東西堵在我的喉嚨口,迫不及待地要衝出來。秦庾……我想對他說什麼呢?
我也不知道。
最後,在走到門口的那一刻,不知出於什麼動機,我莫名其妙地站住了。接着——嗅,真令我震驚——我轉過身去……我在正午的陽光下轉過身去——過去我從沒體驗過這種感覺——我飄飄欲仙!我的腳尖似乎已經離開了地面,整個人彷彿正在向上飛揚、正在閃閃溶入正午金燦燦的陽光!我可以想象自己在空氣中激起的圈圈熠熠閃光的螺紋線……我整個人都浸透在那夢幻般的陽光中,對小男孩秦庾微笑了。
我覺得自己就像一串閃閃發光的音符,在晶瑩剔透的空氣中放情歌唱。
這到底是怎麼回事?
到現在我還在捫心自問:這究竟是不是真的?
我簡直不敢回答,只知道昨天中午我什麼作業也沒做,結果晚上多熬了一個多鐘頭。
5月30日星期五晴
今天早上醒過來的時候,聽到掛在窗前的風鈴正在晨風中激烈地自言自語。莫名其妙地,我的心情一下子變得特別好。於是,我連蹦帶跳地起了牀,跑去刷牙、洗臉、梳頭。我手裡攥着木梳,把長頭髮一梳到底,一邊照着貼在鏡子邊上的字條背英文詞組。忽然,我想起了什麼,興高采烈地探出頭去叫:“媽——媽——”媽媽在廚房裡回道:“幹嗎?”我在鏡子前面,滿意地看看還穿着淺藍色格子睡衣褲的自己,嘴裡嚷着:“天氣怎麼樣?熱不熱?早飯吃什麼?”
放學回家後,我幫媽媽包了餃子。媽有點受寵若驚地說:“幹什麼幹什麼?做功課去。”可是我已經開始包了,而且一點也沒有停的意思。爲了不讓媽媽嘮叨,我開始邊包餃子邊照壓在玻璃臺板下的那張字條背政治原理。我正在那兒口齒不清地背,媽媽突然笑起來說:要死了,像在念經!
餃子皮很好,我問媽媽是不是換了一個新的店家買的,她說沒有,又說我過去食不知味。
真的嗎?我過去是真的食不知味?
此時此刻,我坐在燈下寫我的日記,這才發現,高三這一年我是白過了。還記得小時候看日本電影《姊妹坡》時,裡邊的阿茜說了一句讓我感動不已的話——她說:讓我盡情地活一年吧,把一年當成十年、百年那樣活。阿茜是要死了,纔會說這樣的話——人到要死的時候,大概都想痛痛快快地活吧?高三這一年,偶爾我也會抱怨:啊呀,我要死了!可我並沒有真的死。我活着還有很多事要辦,還要考大學呢。有時想想,真是,我怎麼可能死呢?聽起來實在匪夷所思。乘公共汽車的時候,我很喜歡看站牌:看看那個紅色的箭頭指向何處;對我人生的公共汽車來說,站牌上的箭頭看得人生厭,簡直是指向沒完沒了的永生。
對啦,我是真的這麼想。
後來吃餃子——不僅皮好,餡也很好。
5月31日星期六晴
表妹今天來了。
表妹就讀的高中,既非市重點,也非區重點。表妹這個人呢,既非優等生,也非劣等生;她就是那絕大多數成績中不溜的學生中的一員。從前,她倒是很喜歡到我家來的,只是最近來得少了——我知道,她最近忙得暈頭轉向,爲了談戀愛。
表妹一身五彩繽紛的短打,和那個男孩子手拉手形容親密地走在大街上——街上的人很多,可他們自始至終牽着手,嫺熟地在人流中穿來穿去。這些事情,她都會得意洋洋地主動來告訴我。我端詳着她線條俏皮的小鼻子,真的無法想象:這麼一個活像中國娃娃的小女孩,怎麼能無所顧忌地對校方規定置以白眼,怎麼能談戀愛談得像真的一樣。每次聽她說完,我照例要長嘆一聲:“唉,現在的小孩啊!”感覺自己垂垂老矣。她瞪我半晌,規勸道:“吉吉,你這樣鬧愛情饑荒,會不會寂寞致死啊?”老天爺,她真是爲我着想!
記得那是去年的國慶節,表妹和他們班的同學約好了擺攤去賣塑料充氣玩具的,她在電話裡興奮地說:“吉吉,來吧,欣賞一下我們的戰果!”於是我真的去了。在猶似白晝的路邊,我認出了桃紅柳綠的表妹一幫人。他們借了輛黃魚車,車上堆滿充氣榔頭、充氣棒子、充氣三節棍什麼的。他們根本不像做生意的人——男孩子舉着充氣玩具到處追銳聲怪叫着四散奔逃的女孩子,好像這樣能表達他們的心意一樣。看着他們,我只想說:真可愛!只見表妹和一幫女孩子站在路邊嘻嘻哈哈地招徠着路人——她們的手腕上套滿了廉價的夜光手鐲、揮動着充氣鬥毆工具,在華麗的夜色中流光溢彩,活像一個個掛上彩燈的偶人。最顯眼的是表妹:她一手還抓着一大串粉色的小氣球——粉綠、粉紅、粉白、粉藍、粉黃、粉紫……那麼多,多得叫人擔心她會不會被帶上天空、隨風飄逝。我在遠處,看見有幾個路人過去指着那些氣球,似乎想買的樣子,可表妹都搖頭拒絕了。我過去拍拍她的肩膀,她兩頰紅撲撲地扭過頭,看見我時居然興奮得怪叫起來。我問她:“氣球爲什麼不賣?”她眼裡頓時有抹華彩一閃而過,笑着答道:“這是人家送的呀。人家送的東西怎麼能賣掉?”這時就有一個人在頭頂上叫表妹的名字——我掉頭去看,是一個穿檸檬黃外衣、活像一枚巴拿馬香蕉的男生;看看他,再看看她,我忽然明白了:她正被他用如此浮誇鮮麗、令人目不暇接的浪漫寵着啊!
那一夜,充氣玩具、粉彩氣球,加上秋香綠、玫瑰紅、檸檬黃……一個又一個裝扮緊俏的女孩子牽着她們稚氣的男朋友,一起涌上了暗香浮動的街市。我站在一邊看看他們、看看迷離的燈光中一枚又一枚粉彩的小氣球——我無比清晰地體會到:上海年輕極了、浪漫極了!
就是在那一夜,我發現表妹實在是光鮮美麗的,而表妹讓一個像香蕉一樣的男生寵着是天經地義。表妹很幸福。表妹他們很幸福。我真想像他們一樣精彩地活着,一直精彩到骨髓裡去,不在乎泛光燈把自己的臉染成了五彩繽紛……
也只有在那一夜,像表妹他們那樣稚氣的戀人才是真實的、才被世界所承認。記得當時,路人紛紛向他們投去快樂和豔羨的目光——他們每個都是提着裙襬或者穿着燕尾服,在舞臺上穿梭的女A角或者男A角。
表妹還是表妹,並沒因爲談戀愛而改變什麼。她衝進我的房間,大大咧咧地席地而坐,叫道:“哎呀吉吉,好沒勁呀!”
6月1日星期日多雲
早晨背上書包出門去趕着補課,被隔壁的婭婭搶在前頭了。她穿着一條淺灰色的揹帶裙,襯上粉色長袖T恤和灰色、粉色相間的橫條紋中統襪,腳上一雙粉色漆皮小皮鞋,性急慌忙地一格格跨臺階。我在她背後叫:“婭婭,早上好!”她稍稍停了停,回過頭衝我甜甜一笑,也叫:“吉吉姐姐早上好!”我望着她頭頂上粉色的束髮寬緞帶,稱讚道:“婭婭今天好漂亮!”她彎下腰去拉短裙的下襬,也不回頭,興高采烈地說:“今天是,六——一——兒——童——節!”
哦,是嗎?今天是6月1日兒童節?我愣愣地站在樓梯口,一直站到婭婭的腳步聲消失爲止。今天是兒童節?我都沒有意識到。告別屬於我的兒童節已經五年了,我這人簡直老態龍鍾。
婭婭叫我吉吉姐姐,聽上去真不順。我對她說過,要麼叫“吉吉”,要麼叫“姐姐”,如果一定要叫“吉吉姐姐”,就用上海話叫。可她學講普通話不久,特別喜歡用普通話,“吉吉姐姐”“吉吉姐姐”的,聽上去是一片混沌不清的“唧唧唧唧”——看她那嫩嫩的雛雞模樣,讓我自覺是隻老得不能再老的老母雞。
真想再過一回兒童節啊!記憶中的兒童節,我也總是打扮得很鮮豔地蹦出去:如果在學校裡過,就一個教室一個教室地去巡遊,每個教室裡都擺着不同的遊戲,比方用筷子去夾玻璃彈子,比方矇住眼睛敲一面很大的鑼,再比方摸眼睛鼻子什麼的,獎品一般是糖果——一天下來,我口袋裡往往裝滿了五彩繽紛的各色糖果;如果在家裡過,就和爸媽上街、上公園、上游樂場——我小的時候,大概還沒有麥當勞和莫師漢堡,但是西餐館卻十分大衆化,於是我們就走進去要一份牛排、一份奶油羅宋湯,臨了我還可以得到一塊饞人的西點……
唉,不要去想了。即使撇開我已經高三的嚴峻事實不談,光看看現在的西餐館就會讓人——讓人怎樣呢?對,引用我後邊那個男生粗俗的習語,就是“鼻血狂噴”。我實在懷念過去的時光,那個和爸媽一道坐在西餐館裡品嚐奶油羅宋湯的時光,那時我連餐具都可以不用。
我現在去補課,還一直經過從前我們常常光顧的西餐館。那裡仍是西餐館,可是已在窗下栽種了一圈憂鬱的矮冬青,矮冬青外面還圍着鏤花鐵欄杆,把路人同裡面悠久的空氣遠遠隔開來。我透過茶色玻璃窗往裡看,看見一個面孔蒼白的女人坐在裡面,躲避着日光——女人保養得極好,看不出她的年紀,整張臉在高貴優雅的髮捲掩護下顯得越發單薄窄長——每次經過,我幾乎都能看見她,她簡直像是西餐館的一部分;沒有人陪伴她,永遠是她一個人,守着桌上全套完備的咖啡用具。我總是想:這女人是幹什麼的呢?她看上去多麼孤苦啊!今天走過,我又看見她——當時就衝動地想上前去詢問:你的咖啡涼了吧?可是被鐵欄杆、矮冬青、玻璃窗等等等等擋住了,我只得繼續往前走,趕着去補課。
人家說,人走茶涼。可是,在那個西餐館裡,那女人的咖啡是守着她漠然地變涼的——她的咖啡並不理會她需要熱騰騰的安慰的那副心腸。這是怎麼了啊?爲什麼快樂的人無法坐到那裡去享受一份暖暖的湯,卻讓悲苦的人日復一日年復一年地在那裡熬煎她無可救藥的孤寂,讓她在那裡等着咖啡難以挽回地冷掉然後倒掉、等着她單薄的人生漸漸變成冰涼啊!?這到底是怎麼回事啊!?
我突然記起了那個小男孩秦庾。不知還會見到他嗎?他看上去真的是個純粹的小男孩。然而,他卻並不快樂——這又是爲什麼呢?我總以爲,如果能變回小孩,肯定會無憂無慮。可他那麼困惑、那麼委頓、那麼浮躁——他到底要什麼呢?
我能幫他什麼嗎?
我的童年是一去不返了。現在我還要趕來趕去地補課——而我究竟能不能考上大學?考不上的話又怎麼辦?多想還和從前一樣,同爸爸媽媽一起去吃廉價的西餐,或者站在街邊污穢的水塘中間,滿鼻孔嗆人的煙氣,一邊心滿意足地啃着生煎饅頭,或者到現在已變成日式料理店的那個小麪館裡要一碗涼拌麪和一杯冰霜啊!那個時候,生命的全部快樂、全部意義就是吃,隨便看到什麼,我都想親口嘗一嘗。在我記憶中,路邊水果店裡附設的冰凍橘子汁製作機、雜貨店裡一顆一顆零賣的曾經風靡一時的水蜜桃夾心水果糖、給太陽曬曬就很快化掉的娃娃雪糕,還有躲藏在牆角邊的老爺爺燒軟了糖澆出的金黃色十二生肖……都美不勝收——真的,小孩沒有心事,除了吃,我也沒什麼別的可做。
6月2日星期一晴
又是星期一了。
王海燕這幾天好像心情不大好。我不清楚像她這樣還有什麼可抱怨的。要是能讓我和她換個位置,那我就高興死了。我覺得她是一個極有主見,又極聰明的人,像她這樣的人,一帆風順也是應該的。過去,我也曾經贊她運氣好,又抱怨自己運氣不好——她聽了之後,說,其實每個人都有一個定勢,大多數時候,你的運氣取決於你是一個什麼樣的人,而不是完全的偶然。現在想想,她說得很有道理,運氣裡確實有個性的因素。
比方所謂的“傻人有傻福”——所指的“傻人”,一定是個深諳生活哲學的智者。不知是從哪裡讀到的,說:阿凡提其實就是一個平凡的老人。小時候看動畫片,看到的完全是一個嫉惡如仇的勞動人民代言人阿凡提;直到今天,才慢慢地想到從另一個角度去看待他——那麼,那個騎着毛驢、瀟灑來去的窮流浪漢,不就是一個知足而可愛的平凡老者嗎?也許,王海燕當初跟我說那番話的時候,自己也沒料到這和恬靜淡泊的處事態度有什麼關係吧?她是個認準目標就積極地往前衝的人,動機單純得叫人難以相信,似乎從來沒有過徘徊,從來沒有過困惑。
老實說,我常常想:像她這樣堅強有力的人,她的男朋友會是什麼樣的呢?面對她整個灼灼放光的心靈,那個人該有多聰明、多強大啊!我簡直不敢想象,什麼樣的人會讓王海燕感到無法釋懷、無法離開——她會需要哪個人去支撐她嗎?如果讓我說,我認識的人裡面,哪個能憑自己的雙腿站立得最穩、最挺,我一定毫不猶豫地選擇她。她已經是個大人了,和我們都是不一樣的——那麼,她的男朋友也是一個很了不起的大人吧?
真想看看,他到底什麼樣。
6月3日星期二晴
天可真熱。我一直在祈禱:老天保佑,老天保佑,但願高考那幾天下傾盆大雨!王海燕說,我是讓這“十惡不赦”的考試製度給嚇傻了。也只有她這種學習一流的人才敢罵考試製度“十惡不赦”。我是不敢的,而且對考試製度也沒特別大的意見,頂多說:可以不考就好了!王海燕已經可以不考了,她隔岸觀火,所以敢隨便罵——我呢,這段日子不可以罵,一罵,考試製度萬一給我來個小小的惡作劇——那讓我怎麼辦?
今天放學後,我像往常一樣走回家去。背後有兩個女生,邊走邊交談着——她們離我很近,可是並不超過我,不知爲什麼。
我先是聽見一個人對另一個人悄悄地說:“你看呀,這個人的頭髮漂不漂亮?”那另一個人就說:“嗯,漂亮。”我想,她們別是在說我吧?接着就微笑起來,想,渾身上下,也就是頭髮可以稍微誇誇口。
兩個人靜靜走着,不知是不是在想心事。過了半晌,聽見開始的那個比較清脆的聲音說:
“朱蕾有沒有告訴你什麼?”
那個比較甜蜜一點的聲音問:“告訴我什麼?”
比較清脆的聲音就說:“哦,那麼,沒有告訴你——那我來告訴你好了。”
比較甜蜜的聲音現出些許感興趣的表情,馬上問:“你說,什麼?”
清脆的聲音卻不響了,賣起關子來。只聽甜蜜的聲音催道:“哎呀,說呀,說呀——再不說,我也不要聽了!”我笑起來,想,大概是一個人把另一個人盯得有些毛了吧,所以另一個人纔會發急。
清脆的聲音這纔開口了:“徐振國今天跟我們說,上次他問那個人到底喜不喜歡你——”
說到一半,忽然又沒有聲響了。甜蜜的聲音也不再催。過了片刻,清脆的聲音熬不住,急道:“咦,你想不想聽啦?”
“我又沒說想聽。是你自己要說的,跟我有什麼關係?”甜蜜的聲音更甜蜜地說。
清脆的聲音裡漏了些許笑意出來,拖長聲調,說:“哦,那麼,我也不說了——我也無所謂的呀。跟你沒關係,跟我就更不搭界了。”
甜蜜的聲音大概有點始料不及,頓了頓,強硬地答道:“你不說麼就不說了,沒有人一定要聽。”
“好,你說的!”清脆的聲音一錘定音。於是兩個人不再開口了。
又走一段路,清脆的聲音重新響起來,說:“哎呀,算了,看你可憐,我告訴你吧。”我突然間聽到這話,不禁莞爾,想,還是她憋不住了啊;於是更加會意地聽下去——只聽她說:“那個人好像說,有一點點。”
甜蜜的聲音沒有馬上開口,歇了片刻,才遲疑地問:“一點點什麼?”
“裝蒜!你以爲我不知道你?”清脆的聲音裡簡直帶上了詭譎的成分,拉得長而又長,“一點點——喜——歡——你——呀!”
甜蜜的聲音不響——我簡直忍不住想回頭去看,好容易才剋制住了。只聽清脆的聲音又說:“咦,你怎麼一點也不驚喜啦?”甜蜜的聲音這纔開口道:“這有什麼可大驚小怪的啦?”
我聽着她音調裡蜜糖般香甜的笑意,自己也跟着在那裡獨個微笑。又聽見清脆的聲音別有用心地嘆着:“噢——”甜蜜的聲音急起來,笑着怪叫道:“哎呀,幹什麼你!”清脆的聲音調皮道:“啊啊啊,我幹什麼啦?”甜蜜的聲音道:“你啊,你啊……你啊——”說不下去,卡住了。半晌,兩個人突然一齊笑起來。
笑完,慢慢靜下來。清脆的聲音慢吞吞地說:“我想——還是告訴你,比較好一點。”
靜默了。我想象着兩個女學生相視而笑的溫柔眼神,突然覺得,她們讓世界越發地明亮起來了。
我走進黑漆漆的樓梯走道,自言自語地喃喃着:
活着多好!年輕多好!要是每天都能發現自己在愛裡面、能仰起臉微微地笑着——不管爲什麼而笑——有多好!
已經進了門道,我又折回去——門口靠外的路邊,居然有一個人在賣花!我看見他腳邊的塑料提桶裡,靜靜地開滿了紫色的勿忘我。
6月4日星期三晴
勿忘我那紫色的小花靜靜地在我的牀頭吐蕊。早晨醒來,第一眼看到的就是它;晚上睡前,我還是要看一看它。
今天又在閱覽室裡遇見了那個小男孩秦庾。他不顧別人在幹什麼,忘情地大聲說:“這可真是顛倒錯亂!”我被他嚇了一跳——我覺得,在這個學校裡,惟一顛倒錯亂的人可能就是他。
但是,他那孩子般的神情是多麼不可思議啊!我總是想多看看他的那個神情。真不明白,他是怎麼完好地保留這個叫人着迷的神情的,他的眼角眉梢、他嘴邊的細紋、他面孔的輪廓,無一不展現着一種孩子的清澈。不知爲什麼,我一直想問他,他是不是養過貓。我莫名其妙地認爲他養過——也許仍然養着——一隻貓。說不定,他的獨善其身、憤世嫉俗,以及他那叫人好氣又好笑的充滿稚氣的自私和孤僻,都是從貓那裡感染來的呢?
在他說出“這可真是顛倒錯亂”的那一瞬,我突然悟到了什麼——什麼呢?我突然想:也許就是他的年齡同他的稚氣之間強烈的張力,將他拉扯得如此痛苦吧?也許他的童年正在不合時宜地延長,而妨礙了他的成長吧?——也許這就是爲什麼,他顯得特別浮躁和困惑吧?
也許,他只能靠自己的力量去結束他的童年,不管他多麼希望延長它。也許,他還沒有意識到這一點——我多想提醒他一下啊!可是,我沒有那個能力,我不能像王海燕那樣,把自己的感受鋪陳開來、暢所欲言。
況且,這麼要緊的事,別人是沒法代爲點破的,只有靠自己去領悟——我一直這樣想。
他得靠自己去領悟。
我坐在他的對面,雖然沒有看他,但是能一清二楚地感覺到他。有的時候,我稍微一擡眼睛,就能看見他放在桌上的手——他的手瘦骨嶙峋,總是煩躁不安地做着輕微的小動作,表情豐富極了,有一兩次,我差點看入了神。我不知道別人會不會像我這樣,在這種高考前的緊要關頭還跑到閱覽室去看人家的手,但我就是這樣——我天生是一個傻女孩子,會幹一些莫名其妙的傻事。
我安安靜靜地在座位上寫作業,寫出來的字紛紛活了,在眼前圍着大圈子跳舞——我多快活啊!
這小男孩般的秦庾——我走到門口,仍是想再看他一眼。我有一種直覺,好像和他在一起的分分秒秒都可遇不可求,是很珍貴的——過了一秒,就少了一秒,我和他在一起的時間無可挽回地在縮短着,我不可能再見到他很多次了。不管是誰,想到要分開,我總是有一點不捨。而他——噢,我多喜歡他那孩子般的神情啊!
又來了:在我步入陽光的一剎那,心房裡突然像開了燈,閃閃發亮。我轉過身去……生命化成了我周身一道又一道金色的螺紋線,旋轉又旋轉、旋轉又旋轉……我真的有飛起來、向上向上、溶入陽光的衝動。
這個小男孩秦庾爲我的心房開了燈,於是,整個世界都明亮起來——連天空的顏色都變了!
我蹦着跳着往教室走去的時候,心裡正生機勃勃地成長着一種前所未有的新鮮滋味:
心兒在歌唱。
是一定想從心眼裡唱些什麼出來,收也收不住——你去拉它的後腿,卻只拉到幾片羽毛:“呼啦啦”一聲,它直衝入明媚的大太陽裡去。
心兒在歌唱,金光閃閃的音符上鑲着銀邊。
6月5日星期四晴
現在是深夜23:47,我剛剛把練習捲上漏抄的政治答案補齊。從椅子裡站起來,在房間裡來來回回地踱兩圈,放鬆一下手腳——我甚至回憶着小時候學過的芭蕾舞,在這狹小的空間裡蹦躂了幾下——不行了不行了,步伐那麼生疏,以至於我自己爲自己的可笑模樣笑了起來。
我想考完大學以後去上形體課,重溫一下兒時跳芭蕾的飄飄欲仙——不知道能實現嗎?上次,一個偶然的機會,我在一條小弄堂裡看到了一雙舞鞋,剛開始沒買,等到下定決心,已經走過兩條馬路了,我又不辭辛苦地折回去買——現在它們就在我的牀頭櫃裡,暗影中仍然一如既往地閃耀着那最嫩色的桃皮紅,等有一天讓我穿着去舞出僅屬於我的一季彩虹般的晶瑩和浪漫。
而現在,我把這個傳奇真空密封保存好,耐心等待爲它開封的那一天。
這段日子的每一天都很快活,不知是什麼緣故。長這麼大,我對自己從沒有過現在這樣堅強的信心——我忽然對自己很滿足、對自己的生活很滿足、對高考這個大限的來臨也很滿足。我從沒像現在這樣鎮定自若和生機勃勃過,以至於這種情況顯得很使人不適應。
有時,我在那裡背背書也會不知不覺地微笑——我不知有什麼事叫我如此幸福,只是一味地感到幸福。太陽真好,我把一切都看得很清楚。可能是因爲我長大了吧?那麼,長大真是一件奇妙的東西。剛纔,王海燕詫異地衝我探過臉,問:“喂,看情書啊?美成這樣,至於嗎?”我這才大夢初醒地發現,自己背書時一直笑得跟十三點一樣。可是我懶洋洋地,不願意就此打住了自己的愜意——情書?情書是沒有的,可天氣多好!
過了一會兒,王海燕又說:“吉吉。”我慢悠悠地問:“幹嗎?”她湊到我耳邊,嘴裡呼出的氣息撩撥着我的鬢髮——她說:
“剛剛喜歡一個人的時候,總是想,不用對他表示什麼,就一直這麼雲裡霧裡的也不錯——對嗎?”
聽了她這句話,我微笑起來,心懶懶的,並不去多想,也沒有答理她。
心兒真的在歌唱!
6月6日星期五晴
中午去學校時,又在路邊看到上次那個賣花的人。從家裡走出來,一路上我一直在傾聽口袋裡的硬幣“丁零當啷”碰撞的聲音。第一眼看到他,我就奔過去,毫不猶豫地買了他的勿忘我。
走進教室,班裡的目光齊刷刷地指向了我。我沒料到,小小的一束花,居然會帶來如此的轟動效應。他們看看我,又看看我手裡的紫色小花,眼睛全都活了。我走到自己座位上,聽見他們在問:“這花送給誰啊?”我就說:“不送給誰。”
這些榆木腦袋。高三的緊張生活把他們的想像力都篡奪了——買花就一定要送人嗎?
我找了一個小玻璃瓶,灌進水,把花插進去,放在窗臺上。窗開着,初夏的和風陣陣吹送,小花被撩撥得微微搖晃起來,有一種醉醺醺的香甜的快意。我算着一道很煩的數列題目,偶爾擡頭看一看那紫色不張揚的小花,沒來由地快樂,忍不住對王海燕說:“我真高興!”她打量着我,很慢很慢地微笑了。
王海燕一定是有什麼不開心。她看着我微笑的模樣,似乎在埋怨說:你怎麼可以這麼高興?怎麼可以?於是,我笑得也有些尷尬了。
不過,多麼好的中午!多麼好的心情!多麼好的花!我時不時看看它們,突然想:要是那個滿臉委頓的小男孩秦庾看到它們,他會做何感想?他會微笑嗎?他會像那些榆木腦袋一樣地問我“這花送給誰”嗎?
也許……也許,假如他這樣問我,那我就把這些小花統統送給他。我多想提醒他看看這些花啊!我多想提醒他知道:這世上有多多少少美麗的、叫人動容的、值得我們喜歡了又喜歡、留戀了又留戀的人和事,正等着我們慢慢去發現、慢慢去消受啊!——勿忘我是的,晴朗的天空是的……對我來說,這個小男孩秦庾,他也是的。
6月9日星期一小雨轉多雲
下了一點雨,前一段時間晴朗湛藍到要沉澱下來的天空,被這點雨盪滌得重新新鮮和澄明起來。
我望望那清新澄澈的淺冰藍色天空,覺得空氣裡充滿了涼絲絲的水汽。忽然,我就盼望着給自己的指甲也染上那種和天空一樣溼潤清涼的冰藍色。
我不禁豎起雙手端詳起來,斟酌着:真要那樣的話,會好看嗎?
剛從辦公室回來的王海燕湊近來了。我兀自打量着自己的手,沒完沒了地翻來翻去,既沒翻出雲也沒翻出雨,只稍稍有點拿不定主意地問了句:“你說,抹上指甲油,好不好?”她在一邊笑道:“你?你說蔻丹麼?”我陶醉地想象自己冰藍色的指甲,答道:“不是的。我在想,考完之後,我要抹上那種冰藍色的指甲油。”
啊,真要是那樣,我的十個指甲就好比是房間裡的十扇小天窗——從那些天窗裡,我可以看見又高又遠、又藍又亮的美麗的天空!那萬里無雲的天空多麼開闊——透過我的指甲,真可以看見嗎?
嗯,就是這樣!
我握緊雙手,好像是把自己整個無邊無垠的人生握在手心裡了——暖洋洋、癢絲絲的,舒服極了。
6月10日星期二晴
6月7日和6月8日是雙休日,在家裡複習功課,沒有什麼可寫,就不寫了。最近我快樂得有點失常,不知這是好是壞。但是,也許從今以後不能再這樣頻繁地記日記、再寫這麼多——最後一個月了,別的事都得擱一擱。
中午又在閱覽室裡遇見了秦庾。這是我第三次遇見他。當時,我正抱着一大摞書往閱覽室走——從樓上望下去,忽然之間,我以爲看到了那個賣勿忘我的人!不知爲什麼,我十分衝動地想跑下樓去叫住他、問他還有沒有勿忘我了。於是,我先叫住了前面走着的秦庾。
把書交給他之後,我一溜煙跑下樓——樓下空無一人。才這麼一會兒的工夫,那個人已經走得無影無蹤。我在陽光下站了一會兒,想着自己有沒有看錯。後來有點熱上來了,我就折回樓上閱覽室去。
我並不爲此喪氣——相反,我覺得十分高興。不管我是不是真的看到了那個人,我總是以爲自己看到了。我很滿足地慢慢走上樓,用手掌貼着樓梯扶手往上蹭——空蕩蕩的樓道里響起一陣尖銳的摩擦聲。我幾乎有一種小孩子惡作劇成功的勝利感。
今天,那小男孩秦庾有點不大對勁,話特別多。我呢——終於終於,我又能在很近的地方感受到他的存在了,我是那麼高興,我高興得一句話也不想說。他問起我,剛纔有什麼急事。我擡頭去看——並不看什麼。也許只是看看閱覽室裡明淨的空氣吧?這裡的窗戶又高又大,極其敞亮。這個中午,天氣又很不錯——那麼好的天氣,那個賣花的人爲什麼出現在學校裡呢?或者說,我爲什麼看到那個人出現在學校裡呢?我記得他那麼清楚——他呢?記得我嗎?
我驀然間莫名其妙地想起了西餐館裡端坐的那個女人。我記得她多清楚——而她呢?她天天看着街上的人來人往,手裡一杯漸溫漸涼的咖啡,她蒼白的面孔在駝色精緻外套襯托下越來越蒼白下去……她也許是個失眠者吧?她也許正苦於無法忘記吧?她也許擺脫不掉對咖啡的眷戀吧?她企圖借滾燙的咖啡來暖自己冰涼的手心,可是手心卻催涼了咖啡,而咖啡又催得她不得不老去……她想過要擁有一次勿忘我生機勃勃的紫色嗎?她想要勿忘我嗎?
說不定啊,她正渴望着被人忘記、被自己忘記?
我無法理解她。她已從人世間淡出了,卻又定格於人世間的一個茶色窗口、鐵欄杆和矮冬青的後面,許多玲瓏細碎的東西后面——她和常人的距離,不過是這些東西。然而,不可逾越。
我願意做一個能快樂地坐在西餐館裡大口吃牛排、舌苔讓奶油羅宋湯燙出泡的人,我可以對西餐一竅不通,甚至可以不用餐具——如果這樣的人無法進入矮冬青後面的世界,我就放棄。我可不願妥協成爲那樣悽苦的女人。
所以說,我覺得自己是一個幸運的人。我不用孤獨地坐在西餐館裡,而是在這裡、正午的陽光下、這個叫人不捨的小男孩對面——我真的不要和他說什麼,只要這樣靜靜坐着,聽聽這個正午和緩的呼吸、感受着他的存在……這就是生命中最大的安慰了。
我不禁爲這個閃閃發亮的幸運笑了起來:真的真的,我是多麼快樂啊!
不說了。還是說說小男孩秦庾吧。他今天似乎特別想問我些什麼,我走出去了,他居然還趕上來。我們面對面站在初夏的陽光裡,靜靜地對視着。他問我還會不會再來,他問我他是不是該改一改,他問我,是不是非走不可。
我着迷地凝望他孩子般可愛的神情……那帶着孤獨、帶着委屈、帶着自怨自艾,然而都不過分的、幾乎像女孩兒般的溫柔神情……有一樣什麼東西正在我的心裡長大起來……我隱約感覺,那是一棵鬱鬱蔥蔥的大樹。樹梢掛滿了銀光閃閃的鈴鐺,初夏帶着潮氣的微風一陣陣吹過,鈴兒們就一起唱了起來,每個音符都鑲着銀邊——我從沒見過這樣綠的樹,也從沒聽過這樣好聽的歌,一股強烈而新鮮的生命力正在我血管裡流動。我清楚地聽見:都在唱——我整個的生命都在唱!
我凝望着他——我恐怕,我也有一點留戀他。如果不是因爲他的稚氣,如果不是因爲我的膽怯,如果不是因爲有陽光的正午實在太短,如果不是因爲閱覽室實在太小——我恐怕,我真的會願意留下來,哪怕只陪他靜靜地坐着,什麼也不說、什麼也不幹,直到厭倦、直到沉沉睡去。他是需要我陪伴的——而我,我不願承認卻必須承認:是需要去試一試的——試一試伸出手、試一試抓緊、試一試愛。
可是,當他問我,是不是非走不可的時候,我卻說:“不是非要。是我要走了——你也該走了,不是嗎?”接着,我轉身往前走去。
我往前走去、孤身一人的時候,一陣抑制不了的痛楚忽然泛到喉嚨口——有一個強烈的、不祥的預感從很高很高的地方落到我的心口,化開了:這一走,是再也見不到他了,無論如何也是見不到他了。
走廊的盡頭,一排高大的窗戶將陽光灑落到地上。我跨入了那片陽光。生命和着陽光從我肩頭滑落了,我的喉嚨口又涼又澀。我對自己說:不行,我要再看他一眼,再看一眼,這小男孩秦庾——
我停住,轉身。我整個人都被陽光浸透了,全身暖洋洋的,金色螺紋線在我眼前舞動……我感覺很好、很美麗……現在我看到了他,我看到他正凝視着我。我們誰也看不清對方的表情,只感覺到對方的目光,只竭力想多看對方一眼——世界完全靜默了,所有人都退得很遠很遠直到看不見。他走進了我的正午。我也走進了他的。我們的時間很少很少,我們在一起的時間還要少,而從今以後,爲了一個原因我很可能要和他永別,雖然我現在還不知道那是什麼——然而,在那短短的一瞬,在望定他、感受到他如炬的目光的一瞬,在一切變得閃閃發亮的一瞬……我真心覺得,這已經夠了。
現在,我坐在燈下。四周悄沒聲息。爸爸加夜班,媽媽到小姐妹家裡去學一種新的棒針編織花樣——剩下我一個人回想着我個人的事。我曾經離他那麼近,近得伸手可觸——但是,此時此刻,我已經見不到他了。是我對他說的,是我親口對他說,我要走了。失去——我過去不明白,失去會是如此簡單和迅速,所有的,也不過是最初的一陣痛。
秦庾,我要走了。雖然我說不清,是不是非走不可。有時候,人生是不容你想清楚所有的細節之後才邁步的,總有個誰在催促着你:快快快,快往前!我不知爲什麼要這麼匆忙,爲什麼不能逗留一下想想好,可是我想,人生的樂趣也許就在於走馬觀花。錯也只能錯了,東西掉了是撿不回來的,可你又怎麼知道,前面沒有更精彩的等着你呢?不往前走,你又怎麼能知道呢?秦庾,我要走了——你也走吧,把你的童年拋到腦後吧,快往前走;人生是一輛旅行車,千萬不要鬧得太厲害了,讓駕駛員把你擲出窗外——下了車,就上不來了,既然上來了,爲什麼不往前走走呢?看看站牌吧,秦庾,看那個紅色的箭頭,簡直就是指向無休無止的永生啊。真的,人生是不容你想清楚所有的細節之後才邁步的。
彷彿還有很多要說,又說不上來——也許是因爲疲倦的緣故吧,我想?複習了那麼久的功課,又寫了那麼久的日記——我等高考來臨的那一天真是等得累死了。夜色醺醺,有如醇厚芳香的老酒。我很困,可與此同時,心地卻出奇地澄明,彷彿無波的水面——水下,魚蝦蟲藻,清晰可辨。一定還有什麼沒寫,現在無論如何是寫不出來的。算了,把筆放下,去洗個澡吧,可能精神會好起來。到時候想寫了,還可以再寫——哦,還要複習功課呢。我這一晚還要不要睡了啊?有時真覺得睡覺是對不起自己,雖然困死了。
唉——打個哈欠,伸伸懶腰——現在好多了。好了,站起來,起步走,去沖沖我一團糨糊的腦子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