轉機

很久以後我回想起這一夜自己的舉動,還不能說清到底是錯是對。在此之前,我從沒料到事情會出現這麼大的一個轉機——要是我沒有義無反顧地走遠,結局又會如何呢?也許結局相同,但人的心情一定截然相反了。

我後來明白了一件事:每個人都是一個世界。這句話我過去也說過,但從沒真正了悟過。我太驕傲、太自我中心了,以至於無意識地忽略了他人的存在,我還以爲其他人都是在我面前的那個樣子,而忘記了,每個人都和我一樣豐富和立體——他們並沒有我所以爲的那麼平凡,我自己也沒有自己以爲的那麼聰明。

這真是我人生的一個轉機。也許在別人的人生中也會有類似的轉機,而我這一個是這樣發生的。也許假如我沒有往前走,這個轉機也會發生,只是以另外的一種面貌。我們生命中存在着一些一觸即發的秘密,它們躲藏在無人知曉的角落,到了合適的時機,就會讓人大吃一驚,甚至驚異得坐倒在地。

我在那一晚,觸發了一個這樣的秘密,我的人生所蒙上的一層塑料紙猛地被掀開了,我發現,世界竟然是這樣!

現在我總算明白了,爲什麼王海燕在學校裡能成爲這樣厲害的紅人——一切都是有原因的,每件事都是有原因的,每個結果總有一個開端,而王海燕,她天生就是一個能逼着你幹這幹那的料。

要是我沒有在神經上出什麼毛病,那麼我就不該在這種萬籟俱寂的黑夜、在這條不知去向的公路上跟着這個我再也不願意跟着的人亂跑。剛纔我還站在一輛破爛的車子前面,車燈所能照到的地方投射出一束溫暖的光芒;我的耳邊還有不少外地人在竊竊私語——我曾經想,他們會是在商量搶我的錢嗎?後來想,這也不要緊,反正我壓根兒就沒多少倒黴的錢。

我甚至開始異想天開地假設,也許他們要把我賣了,賣到一個四面環山的地方讓我去開山,那我正好不聲不響地過一輩子,我也不用再見樊斌,也不用再見王海燕,我還可以假裝生下來就沒父母——或者他們把我給殺了,第二天人們發現我暴屍野外,他們出動了一大批人,很費心思地在方圓百里內尋找我的胳膊和腿,最後“案件聚焦”還讓我上了鏡頭,我的五臟六腑像針筒的那樣被羅列清楚——這太悲慘了,但是我糊塗一世,只有這時最最清楚整齊。我在那兒胡思亂想得幾乎有點高興了,卻聽見王海燕叫我的名字——她一叫我名字,還會叫個沒完。她說想跟我談一談,可我連口都不願開。她實在是一個天才,並且還是一個不要老命的神經病——她究竟要跟我談什麼?在這種荒郊野地裡走,我肚子已經開始餓了。

“秦庾——”瞧,她又開始叫我的名字了。

我跟在她屁股後面走,一副很順從的模樣。我想既然到了這個地步,也只有安分一點了。我乾脆問她:

“已經跟你走了。你要談什麼?”

我說着話的時候,一邊緊趕慢趕地跟着她。她越走越快,這會兒那種快法,簡直就是不要命了,倒好像她真想這麼着走到上海市區去似的。我趕得有點上氣不接下氣——我這女裡女氣的傢伙確實沒用,可我肚子餓壞啦。

“我說——你到底要談什麼?難道我們不能回去嗎?你這麼走想走到哪兒去?……”

她剎住步子的猛法,比她走路的快法更加像神經病,我一不留神,差點就撞在她身上。我氣得直吼起來:

“幹什麼你?你到底幹什麼?”

“秦庾——”她聲音不高,但是非常好聽,好像是頭頂安詳美麗的夜空在發話,“這句話應該我來問你纔對。”

“什——什麼話?”

“你到底幹什麼?”

她聲音裡有一種深深的絕望,這種絕望賦予她的嗓音奇特的魅力——這是我所熟悉的王海燕,這是我所喜歡過的王海燕:沒有退縮、沒有逃避、沒有自我表現,有的只是從心底裡熱出來的令人感動的聲音,現在,這聲音中調入了冰涼的絕望,顯得同黑夜驚人地吻合。

我不知道該怎麼去回答她。我到底幹什麼?我不幹什麼,除了想要徹底地離開她。

“我們兩個人究竟怎麼會變成這樣了?秦庾你告訴我,我們兩個人,怎麼會變成這樣了?是我做錯了什麼嗎?難道我們不是有過一段快樂的時光嗎?你是爲了什麼啊?你受了處分,我知道你不開心,但這又不是我害的,你憑什麼這樣對我?假如我做錯了什麼,你可以來指責我——但是請你不要不理睬我。請你不要不理睬我……”

她沒有繼續說下去。我知道她在哭了。她的聲音溫柔美麗如行雲流水。我知道是我對不起她——我知道我誰也對不起,但我突然醒悟:我最對不起的人就是她。爸爸是我爸爸,媽媽是我媽媽,李老師是我老師,樊斌是我同學……我再對不起他們,他們在我生活中也總有個位置——然而她,用盡了所有的力氣、丟棄了所有的尊嚴,她在我這裡卻失去了一切,連一個位置也得不到。這是我的錯,一切全是我的錯,她絕沒有做錯什麼——但是,我要將她從我這裡抹去,我一定要將她抹去。

“你告訴我。你告訴我秦庾。我和你之間,到底隔了什麼?”

……隔了什麼?隔了什麼?老天爺,她怎麼會察覺出我和她之間隔了什麼?從前我沒有意識到這一點,現在經她提醒,我猛地恍然大悟:我和她之間,確實隔着什麼。是什麼呢?多了,我和她之間隔着的,簡直是整個世界——這整個世界正在緊縮起來,幻化成一個人……

“秦庾你一定要告訴我。你不承認你認識我也好,你不在乎我是對是錯也好——你不能不告訴我那是什麼。你已經不再願意和我在一起了,我知道。那也沒有辦法,算了。但是你不能不告訴我那是什麼——這對我是不公平的你明不明白?你告訴我,我不辯解,我保證不辯解。我不會再來打擾你了……但是你要告訴我。”

說得對。我不能不告訴她。我擡起頭,看見我的前面是穿不透的黑暗、無窮無盡的黑暗。黑暗,黑暗,黑暗——這一切什麼時候才能結束?什麼時候?我望準了遠而又遠、深而又深的黑夜,吐了一口氣——我想,一切都可以結束了,好了,一切都可以結束了,可以了。

“一個人。”

在我的眼前,突然神話般地閃爍起吉吉那旋轉着金色螺紋線的、晶瑩剔透的大眼睛來。聽見她問“誰”?我毫無顧忌地說道:

“一個女生。我在閱覽室裡認識她的。”

她靜默了許久。我只聽得見晚風吹拂田野發出的“沙沙”聲。我覺得身上的負擔突然去掉了,輕鬆得簡直想跳到田野裡面去——隨便幹什麼:捉蛤蟆,或者把足球踢到水溝裡去——只要給我一個足球。我揣摩着,世界上一切美麗的、不讓人厭倦的東西現在都會回來了,隨着透明的吉吉的到來。

那一隻我所想念的金色氣球,在這暗影幢幢的夜空下,又一次緩緩地晃動、晃動……很近很近地在我的眼前。

“我認識她嗎?”她問道。

“我不清楚。我不知道她是幾年級的,也不知道她的真實姓名是什麼……”

“什麼?”她似乎覺得有點不可思議了。我怕她以爲我是在騙她——我的確根本不清楚吉吉是怎麼回事,但是,我現在是生平第一次發現:世界上存在着這麼純粹的美麗,並且我想抓住這種亦真亦幻的感受;今天這一天,吉吉的幻象已經像個精靈似的在我眼前重複了好多次,我怕她再次像只白鴿般飛快地掠過我的頭頂,所以我要伸出手、去抓住她——這隻閃閃發光的金色氣球,我再也不讓她飛走了……我非常迅速地私下裡下定了決心:等回去以後,我一定找到吉吉,我一定會了解得更多,她一定會促使我發現世界上每一樣可愛的東西——而她,是第一樣,也是最要緊的一樣……她是來幫助我的那個神奇的精靈!也許因爲這種抓住頭頂轉瞬即逝的光芒的確信和迫切,我急切地解釋着:

“她沒有告訴我她的真實姓名——也許她沒告訴我她的姓。她只是,只是對我說,叫她,吉吉……”

我說話時正站在她右邊靠後的地方,當我說到“吉吉”兩個字時,我以爲自己看見她猛烈地顫抖了一下。我當她有什麼不舒服,就停下話端,問:“怎麼?”她沒有回頭,也沒有動作,但是聲音裡有一種戰慄——這戰慄明顯是由於竭力剋制恐懼而引起的——她慢吞吞地問道:

“你說她,叫——吉吉?”

“啊,是啊。”

她頓了頓。她是如此激動,以至於剋制不住而搖晃起來。我望着她,滿腹疑惑——難道,她認識吉吉?真有這麼巧?

“她是不是披肩長髮……頭髮很薄,但是很光滑……人長得挺秀氣,有一對清亮的大眼睛……手很小……皮膚特別的白……”

“對呀。你認識她?”

她沒有回答我的問題。只見她搖晃得越來越厲害,我幾乎想去扶她一把,以免她癱軟下去。

“……不常笑,不常說話……走路的姿勢很好看……”

沒來得及聽我的肯定,她已經往前邁了一步——很小的一步,卻好像用盡了她的全部體力,彷彿她想用這個舉動來擺脫掉什麼似的。她仍然在顫抖,並且拼命地抽泣——那完全是因爲害怕而引起的抽泣。我被她這種激烈的反應弄得也害怕起來。

四周是沉沉的黑夜。

“怎麼了,你?”我跟着她往前邁了一步,問。

她抽抽噎噎地答道:“沒有。沒有什麼。”

“這不可能——你幹嗎怕成這樣?”

“沒有什麼。”

我打算放棄了。我想這可能只是她心裡難受所致——然而,就在我打算放棄的當口,她的聲音再次出現:

“吉吉,她——”她兀自住了嘴,仍然在顫抖,仍然在抽泣,我也不敢去驚動她。半晌,她又開口道:

“吉吉她死了。”

陽光啊、白鴿啊、金色的氣球啊、透明的眼睛啊,像是被什麼東西猛地吸進去了一樣,突然盡數消散在我眼前。一片巨大的暗影飛快地掠過了我的頭頂……

說什麼?!

我在顫抖,我在抽泣——我害怕極了,害怕極了。這一切怎麼會是這樣?真希望這是一個噩夢——那麼快一點讓我醒過來吧,快一點讓我見到臥室裡的天花板、聽到姐姐的夢囈吧,快一點吧!

我怎麼也不會想到:那個讓我恐慌了這麼久的、插在我和秦庾之間的障礙物,居然就是我的同桌!

我的同桌已經死掉了,已經化成一縷輕煙淡出了這個世界。然而,秦庾忽然提到她,聽上去似乎她仍然好端端地活在世界上,似乎她仍然和我分享課桌、分享快樂,並且搶走了我所喜歡的人——那麼,她到底有沒有死?還是,死的人僅僅是我?

我手腳冰涼。耳邊隱隱響起了吉吉的聲音:

“……天氣多好!”

“我真高興!”

“這是我最喜歡的花。”

“你說,抹上指甲油,好不好?”

……

太可怕了!活着怎麼會碰上這麼可怕的事?我站在陌生的公路上——直到現在,我才意識到自己是站在一條陌生的公路上——再一次感覺四面八方的樹木泥土都有形有跡,有聲有息,我沒有別的想法,只是單純地怕,怕得要死。

吉吉,吉吉你爲什麼又回來了?

秦庾的聲音在我耳畔響了起來,顫抖着:

“我還以爲你是個好人。”

我驀然語塞。搖搖晃晃地轉過身去,我看見他也正看着我——他眼裡滿是淚光,除去淚光之外空無所有。然而,這淚光並不屬於我。

“你說我什麼?”

他瞪視着我,瞪得我忍不住倒退了一步。我害怕地意識到:他在憎恨我了——毫無根據地,他在憎恨我。

“你爲什麼要這樣說人家?你自己爲什麼不死?”

我兩耳“嗡”的一聲,滾燙的淚水毫無顧忌地落了下來。這淚水來臨得如此突然,在涼爽的夜裡燙痛了我。這輩子我頭一回體味到真正的委屈、真正的痛楚。我整個地悶了,我已沒有力氣再去辯解,但是我還要辯解——我還要辯解。

“我爲什麼要說她?她是我三年的同桌,我爲什麼要這樣說她?你說什麼……你說我什麼?你知不知道這對我有多不公平?她煤氣中毒的事,我是班裡第一個知道的……前幾天我們剛剛送走了她,悼詞是我致的——我究竟爲什麼要這樣說她?難道我要爲了你去說她嗎?你認爲我會嗎?我以爲你瞭解我……我以爲你和別人不一樣……我以爲我是正確的——即便你不理睬我、躲着我,我也以爲自己是正確的……我錯了,我一錯到底一錯到底!你除了知道她的名字以外什麼也不知道,你甚至不知道她已經死了——你有什麼權利來指責我?我沒有說她……可你爲什麼要這樣說我?你爲什麼要這樣……”

我這些日子以來壓抑着的全部恐慌、全部委頓、全部絕望,這個當口以一種緊縮起來的巨大力量往外反彈,難以制止、難以消解。我站在沉沉黑夜中,面對着他,瘋狂地流眼淚。我激烈地做着連自己也難以理解的手勢,一來一往、一來一往——用力如此兇猛,帶動得我的身體也搖晃起來——我彷彿是企圖借這些劇烈的動作來攪碎黑暗中不斷閃現在我眼前的吉吉那蒼白的面相。我滿耳轟鳴,弄不清自己在說些什麼。我看見他瞪視着我的眼睛——有很長的一段時間,我只能看見他那對眼睛——突然,我看清了他整個的面孔!他的面孔閃閃發亮,刺得我幾乎睜不開眼,我看見他的表情驀地起了變化……

他奇快地抓起我的手腕,把我往他身邊一牽,接着又用另一隻手扶着我往後一閃——這一系列動作完成得如此迅疾連貫,不過是白駒過隙的一瞬,我還完全沒有來得及反應過來,突然眼前一黑,同時耳膜被震得直髮脹——

一陣風般地,一輛碩大無朋的集裝箱貨車幾乎貼着我們的鼻尖掠了過去。

我目瞪口呆,寒流一陣陣地鑽入我的腳底心,貨車開過帶起的風簡直要把軟弱的我掀翻在地——要不是秦庾在旁邊及時扶着我的話,我肯定站不住了。我兩腿發軟,巨型貨車嚇人的轟鳴和高音喇叭的嘶叫依舊迴響在我的耳畔,秦庾那張被車燈照亮的面孔仍然停留在我的視覺印象中,我只見一張又一張煞白的臉層層疊疊地沉浮於黑暗的背景上。

不知呆了多久,我纔想起要擡頭看看秦庾——我看見他的一對眼睛,只看見他的一對眼睛。現在,這對眼睛裡充滿了誠懇和平靜,讓我安心、讓我釋然。我們沒有死——我們居然沒有死!而我們差點死去!片刻之前,我們離死亡多近啊!死亡逼近我們,擦着我們的鼻尖飛馳而過,我們差點被碾碎,我們聽見了死亡的轟鳴,看見了死亡的龐大,感覺到了死亡撼人心魄的呼吸,我們的面孔甚至已被死亡照亮——然而,我們沒有死!

我們多幸運啊!

我們相互對視着,一剎那間我意識到:我們已經原諒了對方。

汽車進入市區的時候,已近深夜。

我們是後來搭上另一輛客車的。那些外地人也在上邊。車一進市區,乘客也就慢慢地下去了,到最後,只剩下我、秦庾和另外兩三個人在車上。

我獨自坐在車子最後排的長座位上——正中間,對着走道。我的眼前一無遮攔,透過車窗,看那遠遠近近的彩色燈光:熟悉的市區、熟悉的成串的路燈被我甩在後頭……

記得過去到夜校上新概念英語的時候,我就非常喜歡乘這種空蕩蕩的晚班巴士:那時我也總是一個人坐在和現在一樣的這個位子上,奢侈地張開雙臂,透過大車窗看路邊美豔的燈光,好像女王在做夜間巡遊,只覺得非常快樂和有成就感;等到站下車時,我總是對司機道聲謝,司機也心情很好地說不客氣,還叫我“小姑娘”、囑咐我路上小心,我答應着,迫不及待地跳下車去擁抱這屬於我的夜上海……

我擡頭看着車頂:那裡,座位和把手的投影周而復始地被燈光無休止拉長,直到消失。我突然開始懷念那個過往的我:那個我沒有愛情,如果要說所愛,那就是這個屬於我的、年輕可愛的城市——我們相互擁有,而城市永遠不會負我,永遠不會……

秦庾站在離開我五六步的地方,放着空位子不坐,在那裡抓着把手。車窗外親切的燈光一會兒紅一會兒綠地掠過他的臉龐。我凝望着他,專心得忘記了眨眼,眼睛疼痛得滲出了淚水。

其實我覺得做駕駛員就要做公共汽車駕駛員,雖然比較辛苦,但可以掌握一個奇大的方向盤、擁有一面奇大的玻璃窗,橫行無敵。

這下子,我算是回來了。這座糊塗的城市二話沒說就接納了我——我揣摩着,它太大了,多一個少一個也沒什麼關係,所以吉吉在不在也是可議可不議的事。但是對我來說,吉吉的在與不在怎麼會是無所謂的呢?那個站在陽光下閃閃發亮的吉吉沒有了,那個站在陽光下粲然而笑的吉吉沒有了——可讓我怎麼辦?我剛剛還想着要去找到她,她怎麼可以真的消失了呢?

吉吉是消失了。我再也用不着想:她會不會出現、會在何時何地出現。我明白,她已經不屬於這個世界了,像我一直懷疑的那樣。

我一直懷疑吉吉到底是不是真人真事,現在我就更加摸不着頭腦了。如果她是真的,那怎麼會突然死掉?一個我認識的人死掉,居然會一點響動也沒有?我還不知道?如果她是假的,那又怎麼會幾次三番地坐到我的對面,還叫我的名字?她還告訴我要改掉現在的脾氣哪!我還死氣白賴地盯着她看過哪——這多不可思議:我看一個死人看了這麼久!

不管怎麼說,我還是願意相信,吉吉是真的,我真的曾經和她面對面坐在閱覽室那張有洞的桌子前面,真的曾經和她有一搭沒一搭地聊過天——是真的有過這樣一個透明的、飄飄欲仙的吉吉,而不是我的腦子有毛病。

車廂裡暗濛濛的,路燈的光芒一陣一陣掠過我的臉龐——我感覺得出來。我再一次回想起下午在奶奶家後門口、莫名其妙地爲我擋住了灼人陽光的、吉吉那陰涼的小手……在睜開眼的一瞬,確確實實有一道白光飛快地掠過了我的腦門子,並且我肯定感受到了吉吉的存在……可現在看來,那個時候吉吉已經不在人世了——那又是什麼,會如此安靜而陰涼呢?又是什麼會給我這樣光明的感受呢?又是什麼會像精靈那樣地飄飄欲仙呢?

除了吉吉,還有誰?

我揣摩着,要是像吉吉這樣一個奇蹟沒有理由在人間成立,那麼這個勞什子的世界就千真萬確不知是個什麼玩意兒了。

下了車,我們又一起走了一小段路,終於到了分別的路口。

我望着他,他望着我。半晌,他開口道:

“幸虧不用換車。”

我笑笑,說:“反正已經晚了。”

我們兩個相隔一米——我意識到,對我們兩個而言,這是最安全的距離。

“回家以後,麻煩還多着呢——你別急呀。”他笑。他看上去有點無精打采的。

“你的麻煩比我的要棘手。”

我們面對面,又傻乎乎笑了笑。我一直在下決心說一句話——我覺得說這句話是我的任務:

“那麼,再見吧。”

——終於說了。說出來,似乎也沒有什麼。

“嗯。”

我望定他——到了這個關口,我就看得他沒夠。不管怎麼說,我和他一起走過了兩年,而這兩年是我長這麼大最精彩、最值得記取的兩年,即便我們兩個人都有好多缺點,到頭來還弄成了這樣的一團糟。我曾經有多麼的喜歡他!——誰也不知道我有多喜歡他,連他也不知道。

“秦庾——我希望我們能好好地說聲再見。”

他凝視着我,微微一笑。

我對自己說:最後一眼——再看他最後一眼。我真想把這個時刻無限地延長,過了這一刻,我和他就形同陌路了。我使勁地盯着他,看見了他眼中理解的神情——曾經有幾次,我看過他的這種神情呢?真的,我和他是有過一段快活的時光的。但是現在,我實在沒有那個勇氣,去當面對他說這個永遠的“再見”。

不知從何時開始,夜變冷了。這又黑又冷的夜——接下來輪到我一個人面對這又黑又冷的夜了。也許,我早就是一個人,很久很久以前就是。

我轉身就走,再也不回頭了。

我明白王海燕的意思。從今以後,可能就永遠也見不到她了,我不知這是好是壞。

我仍然很討厭去面對那幫土豆似的傢伙。明天去學校對我來說是個難題,現在回家對我來說也是個難題,而吉吉是我最大的難題。我明白,我的生活這會兒是一團糟,等着我處理的事可堆得比整個上海市的窨井蓋還多,我這女裡女氣的人真是倒黴——不過,也許慢慢地會好起來吧?也許是,也許不是。誰知道呢?

忽然記起,那天正午,吉吉晶瑩剔透地望着我時——她說:“那麼,你就得改改——要是你不想繼續煩下去的話。”我真的該改了嗎?

我正在走路。我不清楚自己是什麼時候學會走路的,也不清楚還要走多久。

大樓已在眼前。擡頭望去,我家窗口亮着燈——這下子,新的戰鬥要開始了。不過,破天荒頭一次,我忽然對這個家感到無法言說的親切,我忽然想踏進那個熟悉的家門,叫一聲“媽媽”。這是一個我所不熟悉的勞什子城市,“針筒”究竟在哪兒我也不知道,有人死在我身邊我也不知道,只有我這個幾十平方米的家,是我最熟悉的地方。

一,二,三——再見,王海燕!

居民區裡的路燈有點疏。我一路走去,穿梭於暗影和燈光中,有種奇異的感覺,彷彿一會兒在陰間,一會兒又到了陽世。我跑着跳着,嘴裡念念叨叨地:陰間,陽間,陰間,陽間,陰間,陽間……

其實我並不相信這些。

我擡頭看看天空——多美的夜空啊,多美的銀藍色!吉吉,你還好吧?我這回是真的要和你告別了——我也要和秦庾告別了。我本來還以爲這一天會有一個快樂的收場的,我本來還以爲我和他會有一個快樂的結局的——可是沒有。沒有。我久已不曾這樣地傷心、這樣地落寞,久已不曾。不感覺到孤獨的時候,從不知道孤獨是如此難捱;有秦庾在心上的時候,從沒想過沒有他的那一天該怎麼辦。我還以爲自己真的可以做一個只知道滿足的人,但是我沒有。

現在是什麼時候了?是今天,還是明天?明天又是新的一天了,可我的一天在哪裡?我記憶中和秦庾在一起的那座美麗的橋在哪裡?那些在牆上寫滿誰愛誰的、輕率的初中生啊,也許他們沒有我那個關於詞典男友的理想吧?他們要實惠得多、勇敢得多了。但是,像我那麼固執地堅守着理想,到頭來,不也是隻遇見了秦庾,也只失去了秦庾嗎?

我突然停下了腳步——我似乎聽到身後有人:不是明顯的腳步聲,只是一種因爲存在而產生的異樣感——我隱約看見身邊的光影都起了變化……在我之外,還有什麼在呼吸着、晃動着……那種小心翼翼、那種輕聲輕氣——聽上去多麼像吉吉啊!

我不禁猛地扭頭去看……身後,是被路燈拉長的、我自己的影子。遠處慢悠悠地踱過一隻身材苗條的小白貓。再就是初夏夜晚銀藍色的空氣了。寂寂的燈光冷清清照着我眼中的世界——太真實了,怎麼可能會有吉吉?吉吉不是已經淡出了嗎?

但是,剛纔我肯定晃了一晃,好像有什麼東西飛快地掠過了我的頭頂……這真奇怪:我一剎那間有種恍若隔世的迷濛感,卻又清清楚楚地意識到:有一個巨大的幻影白亮亮地掠過了我的頭頂……並且,我的的確確感覺到吉吉——吉吉她就在我的身邊!

我不禁一凜,脫口而出叫道:“吉吉?吉吉!吉吉……”

我的聲音被夜輕而易舉地吞沒了,什麼痕跡也沒留下。

我佇立良久,呆呆地往後看,直到那種從未體驗過的異樣感完全退去,才緩緩轉過身,繼續走路。我得回家去了,這一晚已經弄得我神魂顛倒——我這是怎麼了?

遠遠地,我看見姐姐的身影站在大樓門口的臺階上,從那裡透出暖暖的燈光和人氣。我對自己說:好了,結束了——

一,二,三——再見,秦庾!

眼淚流了下來。我止不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