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一個殉道者。
自門徒時代起,真教便一直有着殉道文化,那些受盡迫害、迎接死亡的真教徒們往往爲人們所崇拜、讚揚。
在教會那裡,一直有一種獨屬於殉道者的榮耀。
不少虔誠而狂熱的教士們、信徒們,隨時都做好了成爲殉道者的準備,他們總是時不時地期望迫害的降臨,甚至主動去尋求迫害,以期成爲殉道者,換取死後的榮耀。
可倘若,殉道之後,並沒有榮耀可言呢?
不僅沒有榮耀可言,死後的名聲還有受盡屈辱、遭人唾棄。
這樣的話,就不知有多少人對此望而卻步了。
人總是趨利避害,他們會因爲榮耀而光榮犧牲,又會因爲唾棄而苟且偷生,看吧,人是何等的簡單,簡單得就跟動物一樣。
當一個殉道者並不難,死後的榮耀就足以誘惑一個人獻出生命了,可當一個被萬民唾棄的殉道者,就需要一個真理,需要一位救世主。
因爲,只有真理、只有救世主,纔會讓人甘願如此殉道——不是榮耀的犧牲,而是醜陋的死亡。
伊登的話迴盪在這寬闊的會場之中,幾乎所有人都在這一瞬間安靜了下來,空氣中瀰漫着一絲不可捉摸的氛圍。
那樣斬釘截鐵的語氣,那樣悍不畏死的態度,讓無數人都被那番言語震撼了心靈,教士們坐在那裡,一種難以言喻的鬱結蔓延開來。
儘管會場的氛圍變得膠着,但伊登的陳詞已經結束了,他已經沒什麼好補充的了,如今他要被裁決爲異端,甚至要被處死都無所謂,他已經做好死後被人唾棄一千年、一萬年的準備了。
良久,有的人慢慢揀起憤恨,大聲唾罵伊登的瘋狂和無恥,有的人則淚如雨下,重新流露出對伊登的同情,還有的人直接昏了過去,在椅子上一動不動。
皇室的座位上,共治皇帝菲利普目瞪口呆地看着這一切,他有些無法把握眼前的形勢,是父皇的強權壓倒了伊登,還是那“真理”顛覆了強權?
他心情急躁無法分辨,脖子不斷分泌汗水,不由地攥緊妻子的手。
共治皇帝的妹妹,帝國的二公主阿爾西婭,此時也驚呆了,她原以爲,那時的會面裡,伊登的表現不過是故弄玄虛,她從沒想過,這位教士竟然會如此決絕。
遠道而來的奧森科使者們,他們好奇而安靜地打量着眼前的景象,他們只是一羣旁觀者,無論大公會議做出什麼裁決,跟他們都沒有任何關係。
伊登陳詞結束好一會後,皇帝的怒意仍未消去,在他說話之前,丹斯切爾大牧首爲避免進一步激怒皇帝,連忙命人敲響了鐘聲,宣告下午的審判結束。
咚、咚的鐘聲響起,教士們慢慢從震撼中脫離出來,場上數千位教士,都是這場審判的陪審團,他們將在晚禱的鐘聲敲響前,投票決定異端裁決的結果。
審判暫時結束,伊登被衛兵押回了拘禁室,等候裁決的結果,隨着伊登的離開,就像一座大山被挪去,場上的聲音漸漸大了起來,片刻後,教士們便激烈地討論起異端裁決。
會場裡的聲音熱烈得很,這諾大的陪審團遲遲都未能做出決定。
神聖而莊嚴的空氣飄蕩在會場之中,維爾多緊張極了,他極力勸說其他教士們投下反對票,而一旁的卡薩斯牧首像是放棄了般,不斷地唉聲嘆氣,雙手合十,默默地爲伊登祝福。
太陽正在西下,這一天的白晝將要過去,很快就到晚禱的時間了,會場內的議論仍未停歇,但誰都可以看出來,天平正在朝支持皇帝的那一方傾斜。
即便維爾多極力爲伊登說話,可憑他一個人,說服幾個動搖的教士就已經夠嗆了,遑論說服全場數千人,更何況,伊登發表異端言論的行爲已經是板上釘釘的。
見維爾多仍然不肯放棄,卡薩斯牧首勸說道:
“見過先知的人,你已經爲他做得夠多了,已經夠了,你不僅對得起良心,更對得起神。”
維爾多不由地咬緊牙關,他以一種憤怒地目光環視場上的教士們,他在心裡乞求他們給出一點憐憫。
顯而易見的是,他的乞求毫無作用。
晚禱的鐘聲響起前,教士們便開始投票了,維爾多無力阻止這一切發生,只能眼睜睜地看着贊成票越來越多。
最後,當幾位管理投票的教士覈實票數之後,結果也隨之被宣判。
以神聖的大公會議的名義,萊茨比的伊登發表異端言論、持有異端思想的情況屬實。
這個宣告,讓這場審判終於有了結果,伊登被裁決爲異端,勒令其在兩個月內改過自新,棄絕異端思想,如有再犯,則依照帝國律法處置。
聽到結果的時候,維爾多心頓時涼了一半,他早該想到這個結果的。
雖然有兩個月的改過自新、棄絕異端思想的時間,但他知道,伊登是不會那樣做的,即使伊登會那樣做,皇帝也有足夠的手段促使伊登迎來死亡,換句話說,伊登已經沒救了。
“神啊,我還能怎麼辦?我還能怎麼辦?”
維爾多攥緊拳頭,他眼睜睜地看着伊登被衛兵從拘禁室裡重新押到會場上,看着皇帝居高臨下地宣佈裁決的結果,併爲伊登確定具體的刑罰,以及改過的場地。
即便是在皇帝宣佈結果時,伊登仍然不卑不亢,一如他之前所說,他已經做好殉道的準備了。
“他的結局一早就註定了,願神憐憫他。”
卡薩斯牧首悲哀地說道。 “不…還有機會…”
維爾多像是自言自語道。
卡薩斯牧首疑惑又驚詫地看着他。
“還有機會…”
維爾多又重複了一邊,他的面色漸漸變得掙扎起來,像是在天人交戰。
不遠處,皇帝冷冷地直視那位異端教士。
經過一段時間後,康斯坦丁六世冷靜了些許,回想起審判的全部經過,他不由地心生感嘆。
這個教士,竟然給自己弄出了那麼多的麻煩事,處理他,不僅沒讓自己感到多少快意,還險些讓自己丟盡顏面。
想到這裡,皇帝不由地有些後悔,或許那一天,自己就該當面寬恕這個瘋子,不應該在這種世上糾纏那麼多。
不過,現在一切都已經塵埃落定了,看看那瘋子一副大義凌然的模樣,等他被押送到自己指定的修道院,不知道還能大義凌然多久。
康斯坦丁六世惡毒地想着,面上卻十分莊重威嚴,
“教士伊登,你已經被裁決爲異端,你將有兩個月的時間改過自新、棄絕異端思想,倘若兩個月後,仍然執迷不悟,帝國的世俗法官們將不介意判處死刑。”
話音落下,會場掀起一陣小小的譁然,但並沒有持續多久,這個結果是可以預料的。
皇室的位置上,皇后憐憫地看着那位教士伊登,她的良心讓她在心裡爲他祈禱起來,乞求主能夠制止自己丈夫的怒火。
阿爾西婭看着伊登,她不由地搓了搓手,心裡涌起一抹說不清的焦急和緊張。
幾乎誰也沒有注意到,一個黑影正在以極快的速度從會場的坐席裡衝了出來。
最先注意到那個黑影的是皇帝,後者曾經見過一個相似的黑影神不知鬼不覺地竄出來,給自己扇了一巴掌。
“別處死他!別處死他!”
會場的中心,爆發出一陣劇烈的疾呼。
一個矮人神甫磕磕絆絆地衝了出來,大聲朝着皇帝吶喊,
“他是先知看重的人!他是先知看重的人!”
那急促的呼聲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力,教士們都錯愕地看着高呼的維爾多。
先知看重的人…
這是…什麼意思?
伊登轉過頭來,驚訝又疑惑地看着維爾多,他也弄不清楚什麼情況。
自己明明從未見過先知西蘭啊。
維爾多仍在高呼着,嘶喊着,
“神的僕人們啊,你們萬不可加害他!”
那個矮人幾乎衝到皇帝跟前,他的嗓音都沙啞了,像是要聲嘶力竭。
所謂“先知看重的人”就跟“先知的書信”一樣,都是假的,都是謊言。
維爾多在衝出來之前,不斷在猶豫,不斷地在遲疑,
我冒用先知的名義,和那些假借神之名的人又有什麼區別呢?
那個時候,罪惡感油然而生,可當皇帝給出宣判時,他沒來得及細想,整個人就衝了過去。
教士們驚愕地將目光在維爾多和伊登身上來回,任誰都知道,維爾多是見過先知的人,所以他的話很有可信度。
一時之間,先知的名義震住了所有人。
維爾多喘着粗氣,他站在皇帝的跟前,仰望着這位帝國的統治者,以近乎威脅的口吻哀求道:
“先知要袒護這個人!陛下啊,你要處死他,那就先處死我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