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裡,她在牀帳中,藉着夜明珠的光翻看那本曲譜。兩張紙頁被粘合在一起,輕輕扯開來,就發現了一張小小的字條。
“卿在深宮,郎在城外”。
城外,哪個城外?
這字跡如此陌生,不是赫連郡所書。
歪歪曲曲難看的字跡,像是個剛學會習字的人寫的。
衛雁將紙條撕碎,本想燒了,難以瞞過帳外時時聽她動靜的宮人。
好在紙條甚小,只一仰頭,便嚥進腹中。
第二日,她便着意留心月仙的一舉一動。月仙跟她提起昨天的琴譜,跟她說這首曲子也可填詞,曾試過將唐代張若虛那首《春江花月夜》配此曲吟唱,竟極爲和美。
月仙就指了另一個善歌唱的琴師唱和,自己示範着彈了一遍。
衛雁細心留意,發現她有兩處彈錯了音。
宮中的琴師,自是當世好手,豈會連錯兩音?夜裡,她在帳中細看曲譜,見沒什麼特別,便回想那首《春江花月夜》來。
春江潮水連海平,海上明月共潮生。
灩灩隨波千萬裡,何處春江無月明。
江流宛轉繞芳甸?,月照花林皆似霰。
空裡流霜不覺飛,汀上白沙看不見。
江天一色無纖塵,皎皎空中孤月輪。
江畔何人初見月,江月何年初照人?
人生代代無窮已,江月年年只相似。
不知江月待何人,但見長江送流水。
白雲一片去悠悠,青楓浦上不勝愁。
誰家今夜扁舟子,何處相思明月樓?
可憐樓上月徘徊,應照離人妝鏡臺。
玉戶簾中卷不去,搗衣砧上拂還來。
此時相望不相聞,願逐月華流照君。
鴻雁長飛光不度,魚龍潛躍水成文。
昨夜閒潭夢落花,可憐春半不還家。
江水流春去欲盡,江潭落月復西斜。
斜月沉沉藏海霧,碣石瀟湘無限路。
不知乘月幾人歸,落月搖情滿江樹。
月仙的錯處,在“相望不相聞”,和“乘月幾人歸”這兩處……
衛雁心頭亂跳,喉間幾乎壓抑不住地想要尖叫、呼喊。
衛雁眼眸之中躥着火苗,騰地一下坐了起來。
帳外的宮人立即便關切地出言:“鄉君有何需要?”
衛雁按捺住澎湃的情緒,壓低嗓音道:“無事。”
她掀起被子,重新躺了回去。夜明珠的光,映在她光潔的面孔上,她勾起脣角,含着一抹甜笑入夢,
這一夜,是她在宮中睡得最踏實的一夜。
臘月初一,皇帝宿於中宮。本與皇后對坐用膳,忽地想起殿後住着的她來,“朕聞淑惠醉心音律,極善琴瑟,不曾親睹,皇后可曾得見?真如傳聞中神乎其技否?”
孟皇后眼眸一閃,微笑道:“確有此事。宮中琴師對其極爲推崇,想是極有本事的。”頓了頓又道,“淑惠每日此時與琴師同室操琴,不若傳來殿上,命她獻上一曲?”
皇帝意動,嘴角揚了揚,正要微笑,目光向後面的配殿瞥了瞥,卻嘆氣道:“不必了。”
讓一個即將臨盆的外命婦給他彈琴,這事傳了出去,他豈不成了昏君?
孟皇后笑道:“皇上無需多慮,皇上跟安南侯論起輩分來,還是表兄弟呢,淑惠鄉君跟皇上是自家人,不妨事的。臣妾不如宣她過來吧?”
皇帝的目光在皇后臉上轉了轉,他道:“有一件事,皇后跟淑惠說說。安南侯……中了埋伏,消息傳過來有數日了,朕已命人去迎他遺體……”
見皇后瞳孔一縮,變了臉色,想到皇后出自孟家,也是赫連郡的親人,安慰她道,“喪儀必會風風光光的,朕準備追封他爲安南王,以親王之禮下葬。他的妻兒……”
皇后擡起臉,見皇上眼中閃過一絲掙扎,似乎難以下定決心,她心中陡然一跳,希望皇上說出來的話,不會是她心裡想的那個可能。
“先別跟淑惠說了吧。”皇帝改變了心意,道,“先瞞住她,別走漏了風聲,等她生下孩子來,孩子交給孟家,剩下的事……”
他伸手,攥住了皇后的手,另一隻手溫柔地撫了撫皇后的鬢髮,“朕的皇后,端莊賢惠,有母儀天下之範……”
孟皇后覺得自己全身都透着一股瘮人的涼氣。皇上的話不用說完,她就明白了是什麼意思。
皇上喜歡衛雁,赫連郡死了,就不存在什麼障礙。等她生下了孩子,將孩子留給孟家,就說其母難產死了,孟家不會多加追究。再求一求太后,把衛雁改個名字留在宮裡侍奉聖駕,這件事並不難辦。皇上是想讓她這個當皇后的發揮一下自己大度賢良的本分,替他出面把這件事做得天衣無縫,怎麼哄衛雁認命,怎麼對孟家說謊,怎麼求太后答應,都是她這個當皇后的要煩惱的問題……
第二天衆妃前來請安的時候,淑妃和德妃說起了赫連郡戰死一事,“……聽說死狀極其慘烈,滿臉焦糊,肢體都不全了。”
塗着鮮紅蔻丹的手指了指殿後,德妃眨了眨眼道:“娘娘,後面那位還不知道這事吧?真是可憐,若是知道了,還不知怎麼難過呢。”
孟皇后嘆了口氣,“這事唯有暫先瞞着。”
淑妃笑道:“傳聞說此女命硬,瞧瞧,這不又應驗了一回?”淑妃用翹着蘭花指的小手掩了掩口,“難不成當真只有咱們皇上壓得住這邪氣?”
說着自己吃吃笑了起來,“看來不久之後,咱們宮裡就能多一個姐妹了。偌大的後宮,前前後後就咱們六七名姐妹,真是怪冷清的。”
皇后肅容咳了一聲,打斷了淑妃的笑,“莫要胡亂議論了,淑惠鄉君是太后特意關照本宮親自照拂的,不能出半點差錯,你們在她面前都注意些,莫走漏了風聲。”
嬪妃們又說起旁的事,沒一會兒就散了。
孟皇后召來身邊的大宮女,吩咐,“把剛纔淑妃的話散出去,別用咱們自己的人,我記得德妃那邊有個宮女被淑妃罰過?你假裝不經意的在她面前提一提……”
她眸中有如流雲殘卷,辨不清天色,
沒過兩天,宮裡就流言四起,說安南侯戰死,皇上欲納其未亡人爲宮妃。太后聞知此事大怒,召來皇后劈頭蓋臉地喝罵,指責她不堪大用,竟不勸諫皇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