衛姝輕吸了一口氣,心中默默估算着距離,料得車尾已然錯開第二個草垛,反手又是一鞭。
那匹頭馬倒也頗通人性,知曉主人心意,立時又是嘶鳴一聲,拉動馬車急速轉右,斜過的車身堪堪自兩個草垛間擦過,馬蹄飛踏,濺起無數碎雪。
“好俊的身手!”
不遠處響起老伍的喝彩聲。
他一直縱馬相隨,自是瞧出衛姝這一手御術大是精妙,沒個五七年的功夫總不得成,心下不由得又是驚奇、又是欣喜。
便在他的彩聲裡,馬車又已輕輕鬆鬆繞過第三道豁口,還剩下最後一個了。
此時狂風驟起,大片雪花撲打在臉上,隱隱竟有些生疼,校場之上的積雪也比方纔更厚了些。
衛姝心無旁鶩,兩眼緊盯前方頭馬,耳中但聞車聲隆隆,驀地眼尾餘光晃過一物,她大驚,運力急拉繮繩,卻聽“哐”一聲響,不知後輪已經撞上了什麼東西,馬車登時在雪地上打起滑來,車身倒向一旁,前方馬兒亦失去平衡,歪歪扭扭撞向最後一個草垛。
“不好!”
見此情形,老伍驚呼一聲,拍馬便要上前。
卻不想,那眼瞧着便要失控的馬車突地硬生生掣住,就彷彿冥冥中有一股巨力強行扭轉了它的勢頭,而那馭車的小娘子猛甩馬鞭,馬車竟是險而又險地挨擦着最後一個草垛調準方向,筆直奔向了終點。
老伍“籲”一聲勒住坐騎,一時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張大了嘴巴呆望前方:
那最後一個草垛被車身大力刮碰,又有狂風吹襲,怎麼看都是要倒的。
可它偏偏就是不倒,就好像那冥冥中的力道挾取餘威、強逆風雪,將那草垛子硬是給扶正了,末了居然還給它扶穩了。
“咋回事兒?這咋回事兒?”
老伍揉了揉眼睛,卻見那草垛子穩穩當當立在原處,莫說是倒了,歪都沒歪一點。
他猶自不信,縱馬上前繞着草垛子轉了一圈,楞是什麼都沒發現,不由得一陣抓耳撓腮,總覺得有哪裡不對,卻又找不出到底哪裡不對來,心下一陣古怪。
“呵呵……”
風中忽地傳來了一聲輕笑,聽聲音離得極遠。
老伍一扭頭,便見校場邊不知何時竟圍着一羣人,約有二三十的樣子,有男有女,其中兩名男子身著紫袍,胸前的補子上繡着似犬似狐的怪獸。
老伍微微頷首致意。
白石書院常有高官貴胄出入,他對此並不陌生,一眼便瞧出那兩個男子不是伯爺、便是侯爺。
這一刻,衛姝也已停穩馬車,亦遙遙地望向那羣人。
總算是來了。
方纔風雪太大,車馬之聲又響,她又一心專注於考試,卻是絲毫未曾察覺到有人靠近。而眼下側耳細聽,便聽到了熟悉的金語。
金人秘使果如其言,還真來女校觀摩了。
因兩下里隔得太遠,入耳不過零星碎語,卻也足令衛姝辨認出那幾個金人。
他們無一例外地皆是男子,亦無一例外一身從頭裹到腳的怪異打扮。
這也難怪。
金國男子髮式迥異於中原人士,而這幾個所謂秘使想必還很自矜於身份,不樂意戴假髻,是以便只能以這副藏頭露尾的模樣示人了。
還算知道遮個醜。
衛姝眉鋒沉冷,那廂老伍已然策馬奔來,對那些突然現身的貴人並不甚在意。
白石書院以師長爲尊,便連公主殿下見了他老伍都得執弟子禮,區區幾個瞧熱鬧的閒散爵爺,很不必他去奉承,且這時候還在考試呢。 “你可還好?”老伍兩眼緊盯着衛姝,將她上下打量了好幾眼。
方纔那情景簡直怪透了,他就沒弄明白是怎麼回事。
衛姝忙躍下馬車,恭聲道:“勞先生動問,學生無事。”
見她全須全尾地站在眼面前,確實不像有事的樣子,老伍這才長出了一口氣,復又咧開嘴道:
“丫頭不錯啊,手底下有真章,運道好、膽氣足,是塊好料子。”
他心情甚佳,這一番誇讚實是發自肺腑,旋即便替衛姝蓋上了印鑑,衛姝謙了一句“先生謬讚”,便擡手指了指方纔馬車打滑的地方,道:
“那雪地裡好像有個什麼東西,剛纔硌了車輪一下,馬車一下子就歪了。”
老伍此前只見車輪打滑,卻並不知起因,這時聞言,不由得神情微肅,掉轉馬頭奔至衛姝所指之處,彎腰以馬鞭掃開積雪,便見那雪地下竟有塊石頭。
奇怪的是,這石頭並非滾落於地,而是埋進去的,露出來的上半截足有碗口大小,頂端打磨得頗爲尖銳,形若石錐。
這是有人故意埋的。
老伍面色微沉,跳下馬來,在五個草垛左近仔細查找,不一時又找出了好幾塊相似的石頭,一時間面色越發地難看。
衛姝拉着馬車慢慢地走過去,一顆心卻皆在旁處。
此際正是順風,那幾個金人的說話聲比方纔清晰了些,一管嬌柔的女子聲線就此飄了過來:
“附馬爺……教這些宋……馬術……”
斷斷續續的語聲,聽來並不連貫,然而,那“附馬爺”三字,卻還是令衛姝心頭一動。
金國來使乃是附馬爺麼?
細想來,她似是也識得一位附馬……呃,這話不對,是她認識一位很可能會成爲附馬爺的“故人”。
此念方生,又一個略顯尖細的男子傳了過來:
“那丹家……公主殿下……固德少爺……”
衛姝握繮的手一緊。
固德?
固德那丹?白霜城那個不得志的少將軍?
他真成附馬了?且還以秘使身份出使大宋?
心下念頭轉個不息,衛姝已是自然地半側了身體,不再與那羣人照面。
固德可是她的熟人。
而眼下,她卻還沒做好與“熟人”相認的準備,尤其這熟人的身後還有個藏劍山莊。
這詭秘的山莊實乃衛姝心頭大患,若無萬全之策,她是絕不肯與那勞什子山莊扯上關係的。
“走罷。”
頗具威嚴的男子語聲響起,隨後,先前那嬌柔的女聲與尖細的男聲同時應道:
“是,附馬爺(固德少爺)。”
參差的腳步聲緊接着傳來,那羣人似是離開了。
衛姝悄然回首,目中所見,是被風雪掩映的遠去的背影,她的神情漸漸變得凝重起來。
那個聲音,不是固德。